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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汉诗的文学反叛:路易斯、罗寄一、穆旦的诗歌肖像
张松建

Ⅱ、「古国的幽灵」:罗寄一与「寻求现代认同」

罗寄一(1920-2003) ,原名江瑞熙,祖籍安徽贵池,生于天津。一九四三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经济系。四十年代在桂林、重庆的《大公报?文艺》和昆明《文聚》上面发表过新诗和散文。一九四九年后为新闻从业人员,有多种译着问世[31] 。就四十年代中国新诗的文学版图而言,罗寄一应属于西南联大诗人群系,诗作数量不多,迄今没有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与路易斯诗的主题明朗、节奏明快相比较,罗诗意象繁美,富抒情的乐趣和圆浑的哲理。

罗氏心中徘徊着一个「幽灵」,一个寻索灵魂的现代人。他被个体生命在「现代」所须应对的难题死死缠住:如何担当历史传统的重负、肩负起人类的庄严的职责?如何抵抗群体对个体的虐杀而保持「存在的本真」?如何承受时代的危难幷且从破碎的生活中寻回生命的意义和尊严?如何肉搏身内身外的无穷的黑暗、为一颗孤寂的灵魂寻找托身的屋宇?表现「寻求现代认同」,因此成为罗诗的拿手好戏。不难理解,「历史」、「宇宙」、「人类」、「上帝」等宏大语词何以在其诗里频现,而且与灵魂的归依、爱情的苦涩、生命的意义等私己性的问题重叠。他的<诗六首>[32] 从表面上看,「爱情叙事」应是主线,但诗人摆脱青春的哀怨和爱情的感伤的套路,导向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和对人类命运的承担,一望而知走的是穆旦、王佐良将爱情诗「智性化」的路子。先看第一首——

阳光又一次给我慈爱的提携。
要是能用敏感多血的手掌,
抚摸一下皱折的山峦,起伏与光暗,
有如人类全部波涛的凝固;

要是能摹拟鹏鸟的轻盈,
也将振翼而起,在无穷广远的
高空,凝视地球的整体,
它底欢笑与泪水的纵横;
如果能实现这不可能的距离,
我将更领悟血和肉的意义,
感官世界如一幅画里的烟云,
和她面对如我面对沉默的爱人,
怎么能不流下透明的眼泪,
呼吸她深沉的情热与悲哀,
我没入一朵凌空的叹息,
在静寂里缓缓地展开……

第一节叙写诗人对山河大地的深沉的礼赞,与戴望舒的名句「我用残损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庶几相似,但由于前者把国族想象升华到对全人类的关切,气魄更为阔大。第二节暗用庄子《逍遥游》的著名典故,却超越遁世逍遥的传统心态,而希望与芸芸众生哀乐关情。诗尾写诗人的丰富复杂的心理,采用思想知觉化手法,把私人事务与公共事务结合,将国族与情爱融为一体。第二首写个体生命的脆弱如一粒浑圆的水珠,哀乐相寻,旋转轮替,狭小的个人经验要想获得突破,唯有融入社会大众。但诗人没有走向佛教徒式的「浮沤归海」的达观,而是对个体融入群体后可能出现的自我埋没的悖论预感到「无穷的焦灼」,他不肯干脆利落地走向大众、拥抱国族,而是对个人的梦想拳拳眷念。第三首由黑夜乘列车的经历出发,痛感个体生命在人本哲学意义上的两难。第四、五、六首写道,爱人之间的结合犹如两个成熟的生命融为无所不在的整体,使「我」的灵魂为之弥漫和燃烧,以至于爱情成为凝聚了生命力、荣光和意义之所在。总的来看,<诗六首>包含群体与个体的紧张、有限与无限的对抗这些形而上的思考,而以对爱情之神奇魔力的描写收场,起伏跌宕的心理融入张力和思辨,在孤寂、幽郁而沉潜的旋律里夹杂浪漫的调子。

个体生命在现代世界的意义根据问题,乃是罗寄一念念不忘的主题。<在中国的冬夜里>把城市与乡村、历史与个体进行对照,它揭示的残酷世相瓦解了流行的意识形态,暗示这种情形是亘古的规律:「城市漫布着凌乱的感伤,/躲避在摇摇欲坠的阁楼里,/风吹打他们战栗,那无辜的血液/正泛滥着庞大历史中渺小而真实的课题。」[33] <一月一日>是关于元旦的随想,但抽掉了我们习见的喜庆色彩,而是呈现一个萧索暗淡的世界。开篇是诗人的主观感受的描绘:「无组织的岁月」如同一场酣梦,细胞机械地死亡到诞生。第二节出现现实生活中一幕「婚嫁」场景,「褪色的旗帜」暗示仪式的重复和时间的流逝,「浮在云雾里的笑」比喻逢场作戏,「被动员的传统的温情」形容神情的矫饰,「婚礼的彩车装载的自动封锁的幸福」隐喻个人与群体的隔绝。第三节插入阿Q画圆圈的著名典故,以犀利的笔触解剖人性的自欺怯懦、徒劳无功 [34]。但接下去,诗人的认识出现意外的转折,他决心忍耐无穷的寂寞,抵抗商品世界赠送的「廉价的谄媚」。<月?火车(之一)>[35] 从乘坐列车的「我」的角度来传达见闻与感受。「列车」是罗诗频现的意象,象征人生之旅的匆忙寂寞的行进。置身黑夜中挺进的列车里,窗外的景物流动不居、似真似幻,观察者感受到空间位移和时间流逝的齐头幷进。又因为局促于封闭空间,观察者的视听大受限制,无法像在白天那样游目骋怀,只能与单调的钢轨击打声为伴。因此,表现内心世界的散漫思考,必然成为诗的主要内容。诗人写道,外部的景物荒凉黯淡,第一人称叙事者的内心挣扎,两者相互映衬。火车穿过一程又一程的废墟、坟地和荒野,而车厢内的思想者的智力消耗也在紧张地上演着——

废墟,坟地,荒野,废墟,坟地,荒野,
怎么能解脱这激怒的冲动,沉重的
古代的烟火正弥漫这静谧的大谎,

枪弹刺刀在多重幻想外沸腾,
静静地沁入我不幸的运命,夜,
深沉,高大的实体从多度空间奔来,

我要求绝对,它们都要求绝对,
从这些对立中间,徒然去搜索
迷茫中起伏的双轨底交点。

弥漫大地的烟火气息,粉碎了世界静谧的谎言,前缀词「古代」说明暴力自古而然。个人内心的多重幻想对照着外部的枪弹刺刀的「沸腾」。「我」要求绝对地坚持个性,「它们」(社会秩序)则要求「我」绝对服从。这些对立的声音正如平行的铁轨,诗人想搜索到双轨的「交点」,但徒劳无功、茫然失据。个体与群体之间的紧张,在姊妹篇<月?火车(之二)>[36] 里得到赓续,只不过这次的观察焦点从「火车」(短暂人生的象征)转移到「月亮」(永恒之美的缩影)上。但是,意象繁美,气氛幽谲,以及抒情主体的斑驳思绪,在在超越前者。月亮的光影穿行于历史深处,引发「千百万疑问的脚步移过」,也诱惑世间的「万物期待拥抱的姿态」,但诗人的用意不在重复古人的「玩月」雅致,而由此联想到传统势力的沉重、人间秩序的混乱与和存在决断的艰难。

罗诗具有反思与内省的气质,伴随散漫的自由联想,声音呈现断续、跳跃、曲折的特色。此种诗风冲击着读者的阅读期待,正如叶维廉所说:「因为诗人自言自语,他是随时可以自由换位的,有时可以向空虚说话,有时转向内心,有时假想有个听众,所以有互相对答的语态,而事实上,他是自己和自己说,所以是半对话题,把自己问的问题往往省略了,却把答案说出来。所以说,抒情的声音,是断续如梦的,有些话说一半就不需说下去,便跳跃到另一个层次去,尤其是以主观内心世界为主的诗,即就以外在世界起兴的诗,诗人随时换位换声音的情况是常见。」[37] 罗氏最值得探讨的作品是长诗〈序——为一个春天而作〉。本诗包括四个章节,新与旧、生与死、呐喊与仿徨、悲愤与欣悦、回顾与前瞻、私人世界与公共事务等纠葛一处,形成一个磅礴而曲折的「情绪的迷宫」,淋漓尽致地展示「现代性」予人的无穷困惑。第一节,先铺陈春天到来时具体的繁荣景象,然后点出它与抽象的幸福的预示的联系,但主要是通过回顾往昔的苦难来从反面加以衬托——

从昨天跨出一步的,我们终于要得到
幸福,即使是嘶哑的,含有昨夜的
叹气,我们也偷看了一角光明。
一切的存在溅满了污泥,这是一节不能逃避的
噩运:丑陋的眼睛——人的,兽的,
充血的,烟黄的,某一种饥渴,失神的疯癫……
魔术棒指着东一点西一点的懊丧,
不知道呼吸的理由,迫害与被迫害的理由,
也茫然于狞笑着牵引我们的“死亡”,
可是爬起来,从一只羔羊的哀怨里,
年青,而且在历史的夹缝里看见光,
每一个取火者都退隐到黑暗里,而我们
惊醒了,(从一个冬日的潮湿的恶梦)
是在褴褛的小屋里,为一个信号,
一个可祝福的使者照花了眼睛……

「丑陋的眼睛」这个特写镜头迅速把身体与国族联系起来,点出人间的一切都有病态意味,「魔术棒」暗示日常生活的支离破碎,「呼吸的理由」比喻存在的意义,形而上焦虑紧跟着社会性的苦恼。但希望依然存在。从生活的苦难里挣扎起来,年青而哀怨的「羔羊」看见「历史夹缝」里的光明,虽然由于「取火者」隐退到黑暗里,能否得到火种尚未可知。但「祝福使者」(春天)带来的光亮信号,照花了梦中人的眼睛。诗的第二节从想象的角度落笔。「市场」指代资产阶级现代性,它使人丧失存在的本真状态。「威权」与高楼、轿车、耀目的门窗相联系,点出阶级批判的向度。为生活而喘息的人在厌倦中等候雕零,见证「冷酷与死亡」是唯一的真理。第三节写道,「我」对中产阶级的奢华生活感到厌倦,恍若被囚禁在狭窄的空间而近乎窒息,急切地呼吁人们投入生活。但是,「坚持一个萎若的传统,一杯/殖民地的咖啡,溅满了脱页的史篇」,说明在殖民地的文化空间里,传统与现实无力提供这种机缘。诗尾部分,「我」的生命力被「春天」唤醒,荒海般的激情终于被推向巅峰。从目睹春天到来而产生宁静的喜悦,到以感慨忧郁的调子沉思过往的苦难,从对中产阶级世俗生活的批判,到对历史/现实的疑虑,最后以激扬高亢的语调结束全篇,诗人的抒情声音「状态出神,联想自由,沉思活动溢满情感的色彩,旋律跃动不定,动向不易测而时有惊喜的跳跃,全诗入神处都在意识的边缘进行」 。[38]


[31]杜运燮、张同道编,《西南联大现代诗钞》,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7,页289。
[32]同注20,页290-294。
[33]罗寄一,<在中国的冬夜里>,载天津《大公报?文艺》第72期,1947年5月2日。
[34]同注20,页299-300。
[35]同注20,页294-296。
[36]同注20,页296-298。
[37]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2,页243。
[38]同注20,页245。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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