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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明访谈:在期待之中
徐枫

参与访谈者:海个 张红军

三、巫山云雨

徐:以前我们已经谈过《巫山云雨》了。在《巫山云雨》之前,你有过其它电影创作的构思吗?

章:有很多。其实我当时最想拍的就是一部关于古人的故事片,这可能和画画有关,因为这些想法都是从画面触发来的。我当时很想拍一部《韩熙载夜宴图》,这是当时主要的一个想法。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空想,稍微懂点电影制作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没人理我,大家想这部电影不能会有的,因为不可能有那么多钱来拍。

徐:关于《巫山云雨》的筹拍和制作问题,在以前访谈里我们都谈过了。你曾经告诉过我,你选择和朱文的合作有一个很明确的原因,就是朱文很会写对白,而你却很不擅长写对白。那么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朱文给你提供了什么样的刺激?

章:其实当时的投资方是想让我找几个比较大的作家,好对这部片子有保证。当时我和余华认识,然后也通过朋友找到了刘恒。但是刘恒说他正在给香港的导演写剧本,我的这个事情他暂时没时间做。他们的价钱也很高;还说这是朋友价,但是这个朋友价我们实在不能接受,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其实从内心来讲我是不想去找作家的,因为他们都在写小说而不是电影;但是投资方觉得还是要找一个文学上有保障的人。后来我又一直在看小说,我觉得年轻的作家里韩东写的非常的好,还有朱文,我觉得他们两个人写的都不错。

徐:你觉得他们两个的差异是什么?

章:其实我很想拍韩东写的《新版黄山游》,太不合时宜了,就是现在拍也很不合时宜,太离谱了。我是想说他写的小说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会觉得“它还算是一个故事吗?”象韩东的故事,别人看了以后都会觉得不象一个电影故事,不可能拍成电影的。但是我觉得可以,而且不只一部小说可以。但是从制片的角度不可行,我就没和韩东讲。

徐:这个片子,有很多问题我们都已经谈过了。但我还是想问,在你看来,最终在这部影片的表达中,朱文的成分和你的成分各自占多少?其实这是很难说的,而且按作者论的话,导演应该是主导。但是我们仍然还是从这部影片里发现了和你其他影片的差异。在我看来,这个差异不管怎么样都和剧作者有关系,所以我才问你这个问题。

章:其实从现在来讲,我知道我的弱点在什么地方。我觉得我自己能找到一个比较好的方向,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其实我当时找人是看他的小说,因为小说里某些生动的地方。很奇怪,我觉得从他的小说看写电影还是很可行的。然后我就找他聊,他给我的感觉是很容易就可以达到一个共鸣,而且我们都会认为某些东西是好的。

徐:比如说?

章:比如说我们在南京街上散步,然后我到地摊上拿了一本书。当时他也想拿这本书,其实很多时候都有这种共同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一个合作的基础。他有这种感觉。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前提,所以能证明这一点,他现在也能拍电影,因为有些东西语言很难说。其实有的时候大家都很能干的,因为大家好象都知道这个电影的灵魂。虽然没说那么多的话,但是我们都能意识到,所以大家都很激动。我觉得在这个电影的层面上达成一致了。

徐:那你们觉得在这个片子里找到的共同灵魂是什么?

章:其实当时我还没想出来,后来我就看到了地摊上那本书,名字叫《在期待之中》,马上就把它抓在了手上。

徐:《在期待之中》,西蒙娜?维依。

章:或者说我想说的想法,用那句话就可以表达出来了。我们一下子就豁然开朗,然后我们才想到人物怎么样去做。接下来我和他讨论的时候就很技术化的,象还有几个很强的段落这样的问题。有这个想法之后我们就一起去了巫山,其实就是去找细节,需要怎么样的具体的模样;开始是去找人物,然后我们去了我讲过的信号台、城里的小旅馆。

徐:朱文是哪儿的人?

章:他是福建人,然后在南京生活。他也没去过四川,但是我给他讲了一下这个影片可能的场景和人物。他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是一个寡妇的事情,这个人物成了影片中的人物之一。然后我们还讨论了警察的出场,要什么时候出场?还有就是我去巫山找细节的时候,我们还去了奉节县城,看到一个打戒指的老头在那休息;我们无聊嘛,正好我妈妈给我的戒指带在手上,然后我说,把我带的戒指重新打一遍。后来我跟老头之间的对白都用到影片里了,甚至这个老头也出现在我们的影片里,演他自己。

徐:那比如说象影片里的应召小姐,是在原来的创作当中就有,还是你们在后来实地找细节时找到的?

章:现在有的也记不清楚了。有些是事先的想法,包括几个主要人物的设计都是有想法的,但事后就有了确定的想法,情节和细节。记得我们在巫山那里晃荡了一个多月,沿着长江,几个县城、小镇来回地去看;在那儿来回的走,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其实有些也是即兴拍的。

徐:影片里小警察这个角色,是个非职业的演员吗?他本人是一个警察吗?

章:不是的,他其实是一个开发廊的小老板。

徐:事实上,在整个影片中,这个人物的行动和他的细节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包含了很多的敏感和一些很暧昧的成分。那么这些成分是在创作之初还是在找到这个演员之后找到的呢?

章:警察这个人物立体的形象,他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还是找到这个人之后才有感觉的。

徐:还有包括这个警察给麦强剪头发的这些戏是故意设计的吗?

章:不是,当时是即兴的。

徐:那这种即兴是他自己的即兴,还是你们的即兴?为什么会有这个即兴创作呢?

章:当你在拍的时候,自然就会发现好主意。最为即兴的地方就是那个女孩在江边大叫,上下都有轮船的声音,很快就传过来,我马上把摄影师叫过来拍。

徐:不是她自己出现的即兴反应,是你们的即兴创作?

章:是。象江边的那个完全是一个碰巧。

徐:包括影片不同部分之间的剪辑方式这种差异,和场面调度的这种差异,这个是在后期制作的过程中才知道吗?

章:其实里面的成分没有隐蔽性。

徐:其实我觉得你的这三部片子,顺序看下来,语言方法越来越成熟,但是这种特别明确的在语言和体验之间的这种关系,反而不象在《巫山云雨》当中里那么强烈;所以说《巫山云雨》看一遍就能把里面的基本语言方法记住,因为它和你的感性好象有一个特别直接的连接,而到了后面的影片中,语言特征反而模糊了。

章:因为控制得太巧妙了,其实有很多瑕疵反而会好。还有就是拍《结果》那个时候,控制生产周期嘛,所有的东西都安排的特别严密。如果你在现场,根本都来不及,一天到晚都弄不完。你不能以一种正常的工作状态去面对。

徐:《结果》的工作周期有多长时间?

章:大概拍了十八天,太工业化了,应该说。

徐:象《巫山云雨》这样一部片子,拍五十天是挺长的了。

章:但是每天都是累的半死,就是无所适从嘛。拍了很多的胶片。

徐:那么以这种拍法,耗片比有多少?

章:耗片比《结果》比预估高一些,一百六十本。对我们小成本来说胶片本数够多了。

徐:《结果》一看就知道是开始构思就很清楚的电影。

章:也不是。其实那种残缺、那种不清楚是由工艺掩盖着的。

徐:那部电影的确是工艺很成熟。

章:因为你和制片方很难沟通。他说这些钱,拍完大概能要多少天?很着急。所有的制片方和制片主任都这样说,大家就很期待回家过年。这个压力很大,但是当时我的想法就是不要管它,过不过年有什么关系,拍完就是了。然后那个时候又都在说,岛上台风还要来了。我很快就妥协了,觉得大家回家过年比电影重要。

徐:我有一个问题,当然你可以不回答。有一个说法,说在拍完《巫山云雨》之后,你和朱文之间的创作关系有破裂。这个问题是不是真实存在?因为在这次的合作中,让人感到了一个很好的前景。但是在这个影片以后,这种合作关系就不存在了。我听到的某种媒体传闻吧,说你们的创作关系出现了破裂。如果属实,这个破裂是发生在一些艺术观念和创作观念上,还是利益方面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但是我是要提出这个问题。

章:应该是慢慢地消退。因为他有好的一面,我也有好的一面,加起来会挺好。但是我们两个都有弱点,如果两个人的弱点加起来的话,分歧就会加深。但是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时间一长,会导致情绪变动。后来我们也有合作,但是都没有成功,有两次都流产了。这个流产给我们搞的很灰心,这个灰心就是出现创伤的地方。其实就是这样。

徐:那为什么不会成功?是因为投资制作上的问题,还因为你们创作上的原因?

章:再合作的话,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但是我还是慢慢地调整,当时我的投资方第二部已经开始起步了,然后投资方和我说他有事要出趟远门,要很久才能回来。其实我们知道他已经走了,然后给我发传真过来告诉我。传真过来以后,我们大家都很失望;但是我们还是为了这个讨论了好几天。当时我们都很低落,不知道那个时候电影怎么拍下去。

徐:这是什么原因呢?

章:真是不知道怎么写下一个剧本了。虽然片子市场情况也好,但那是很多年以后通过DVD才反映出来的。因为当时,《巫山云雨》很多人觉得它好,在很多电影节上获了奖;但是你没有让人家投资的人赚到钱啊,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最终DVD发行商倒是赚了一大笔。所以后来要想好怎么去讨好投资方,你就一定要通情达理。但是你还要玩弄一下自己,但又玩弄不出来,所以弄的就很尴尬。在这之后又有一个机会,刚好我有个事情要找他(朱文),而他也正好有个事情找我。然后他说到云南那边看看吧,刚好那里有一个酒厂想搞影视。我就说去看看嘛,转一圈看能不能产生点灵感。当时我们先是沿着海边走的,那是个冬天,我想拍个有海的电影。当时我这一边想投电影的人给了我们点定金和路费,我和朱文沿着海边去转。我们是先从北京坐火车到北戴河再到厦门,转了一圈回来之后我们搞了个大纲,他又自己写出了剧本,想投电影的那人看完剧本大失所望,那我也很尴尬。云南的那个事情是他(朱文)找的。我们去了以后,给人家写了一个电影策划案,酒厂要求要写红酒传教士什么的。这样我们就在酒厂里呆了几天,搞了搞那个策划案。写出来以后拿给人家看,但是后来酒厂没有人理我们,我们各自带了几瓶红酒就回去了。象这种事情经历两次就够了。

徐:下面这个问题你仍然不用回答,就是朱文现在是比较重要的青年导演了,他导演的两部影片你都看了吗?如何评价?

章:看过一个。

徐:是《云之南》吗?

章:我看的是第一个。

徐:《海鲜》对吧。你有什么样的评价?再你看来,你认为不足的地方在哪,他应该向哪方面努力?

章:我们经历完以后这个事就很少联系了。他第一个片子《海鲜》是失去消息以后,大概过了一两年左右,他打电话给我,说他拍了一部片子要我看,就在电影学院旁边的机房。当时我也听说了他用DV拍了一部戏,然后就跟他去那边看。片子正是在我们上次冬天去北戴河看景的地点拍的,旅馆也是那个,也是冬天。看完之后他拉我到边上的咖啡馆,拿着纸和笔,要听我的意见。我说片子开头要改一下,改成往海行进的画面加上画外的火车声,还有去掉片子里那个神经兮兮的老女人的所有戏,就会非常的好了。他在笔记本上记着,一副认真样子,他后来也是这样改的。但是他的第二部还没有看过。如果再合作当然会比各自做的东西要好……不过几乎没有可能性。

徐:我们都期待啊,也许还有可能吧。单就《巫山云雨》,我们就不多谈了。我问一个问题,我看了你所有的故事片和纪录片以后,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在你的故事片里,人物都处于孤独隔离的状态;而在你的纪录片里面,所有人都处在相当融洽和谐的状态里。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对比,其实都是拍电影嘛?

章:我就是一个人格分裂的人,真的是这样。因为我的性格太冲突了,可能纪录片能满足我性格的那方面,而故事片可以满足我的这方面吧。我觉得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很难理解某个地方,也很难去知道。我现在想拍一个跟过去不一样的电影,我需要这样的机会。我绝对能做到,但是人家不会相信是你做的。人有不同的机会,就会做不同的事吧。

徐:但是我觉得,我在故事片里的这种孤独隔离以和纪录片里的这种融洽中,找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连接。就是说你的电影都不“激进”,并且你的电影都是在人性表达上有一个限度,这个限度要让它处在人性和行动性相对来说可以控制的层面之内,起码现在是这样呈现给我的。也许你最初的《秘语七小时》的构思并不是这样,但是这部影片最后呈现给我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而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在你的纪录片里,我感到你对于传统的人际关系、这种和谐性融洽以及这种家园感有一种很深刻的认同;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你的故事片里的人物在这么孤独隔离的环境下,却保持了一个行动的限度。其实他应该有一个归宿的,在他的内心深处,所以他没有那种全无归宿所产生的不顾一切的行动感。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发现这两个有意思的点。

章:其实我觉得在某一点来讲,我还比较的传统。这个就是象你刚才说的,过去那个年代的小说的影响很有意思。所以说六十年代的小说,对我幼年的影响到现在还有一个浮现。

徐:特别有意思的就是这么多年,虽然你面临特别困难的创作处境,但是你从来没有做出过在制作和创作上所谓的“惊人之举”。这个给我印象很深的,就是你一直就没有做出象别人一样让政府拍案而起、或者是特别愤怒的行为。就是在你的创作里面,有一个很温和的层面存在。

章:我个人理解,其实在朋友看来,我的写法里是最出格的,可能少数人能看出来的。

徐:这个我知道。

章:但这个的前提就是我要通过。

徐:另外就是你在《巫山云雨》和《秘语》之间跟我谈过的一个观点。我记得2000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你聊天,你说你看了一个什么电视剧,受到很大的启发,说在体制之内还是可以做事的,还能做出不一样的东西。这就是说,你好象一直没有试图去做一个独立电影或者是地下电影,而是一直试图在一个体制相对能容纳的范围内工作。这是你和其他同代导演不一样的地方。

章:其实在表面上不会让他们看出来。一会儿讨好当局一会儿又玩弄当局的勾当,需要相当的能耐,我没有这种资源。而在另外的一个方面上,我的颠覆更彻底,我有一致性,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徐:那你认为这个在对你的创作上有没有一定的限制?

章:其实在创作的方法和电影里的事情来讲,我觉得有一些彻底的颠覆。

徐:你个人认为在《巫山云雨》之后,这个彻底的颠覆是在实践当中吗?

章:是在影片里。

徐:你认为它还是在实践当中?有很彻底的颠覆吗?

章:我觉得还是在我的影片里。

徐:或者说,你认为从《巫山云雨》到后来的影片,这种东西是在增强呢还是在减弱呢?

章:我现在还在制作新的电影,还有新的计划。

四、在期待之中

徐:《巫山云雨》之后你差不多有五年的时间没有拍电影,这个困难来自于哪个方面,就是制作方面的问题?

章:这个可能是我性格的问题。其实我也比较的慵懒,然后我也没有主动去找人做。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做,也没有这个门路,都是电影来找我,而且又不让我拍商业片。其实我要求拍商业片,但是又不让我拍。我觉得这个东西让我很滑稽,我以前因为种种原因都拍这种电影(艺术片)。如果一开始就是另外一种机会,然后就变成另外一种导演。有可能会是这样的。

徐:那你很愿意拍商业片吗?

章:当然愿意啊。

徐:那这些年有引起你创作重视的商业片的吗?国内外的都算在内。

章:太多了!

徐:说一两部就行,想起什么说什么.

章:国外的以前我写过文章啊。

徐:对,《卧虎藏龙》什么的,说了很多。

章:有一系列片子嘛。

徐:这个我就不问了,我想知道《秘语》的构思是怎样行成的?

章:我就是想拍恐怖片。其实在拍《巫山云雨》之前我就想过,一直就想拍恐怖片。

徐:剧本提交的时候就是一个恐怖片,对吧?

章:我们去选景的时候是。去选景的路途上,制片老板说咱们的剧本让电影局给“枪毙了”,要让我们赶紧改剧本,那我就改呗。

徐:原来是跟文革有关系的吧?

章:因为主要有两个意见:第一是太过于恐怖,怕给青少年造成不良影响嘛。第二条意见就是涉及到文革。当时有九条还是十条,但是这两条我记的最清楚。当时还有意见说在剧本里我盲目去模仿美国的什么什么电影,我都不知道,没看过。然后这是其中的意见之一。那还有主要的意见,就是把这个剧本不符合规定的地方全部都改掉、去掉。

徐:那有没有保留下的东西呢?

章:保留下的基本上都是与人物有关的几个大环境,象细致的那些场景就没有保留下来。然后还有主要的人物关系,也没有留下来。

徐:那么这个剧本和你最后交的修改剧本、以及成片之间有差异吗?

章:开始的剧本和修改通过的剧本不是一个剧本了。开始的是恐怖片剧本,修改通过的是一个平庸的人受到刺激开始幻想的剧本。通过的剧本和完成片也有很大的差异。我们后来送审的时候,把没什么问题的版本先给人家,但还有另外的一个版本:就是警察是被他老婆是用枪打死的。这个成片后来是没有了的,后来的是他陷入一个偶然的机会,然后是被人砍了,是没有交代清楚的。

徐:那你自己觉得其实这个修改后的好一些还是原来的更好?

章:原来的更好。

徐:那是为什么呢?

章:原来的更清楚,然后还更有力量。

徐: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这个修改版的结构更好?

章:他们从来没有看过以前的版本,所以没法评判。只有我知道。

徐:我印象里,这个影片到了它最后出那个事故时候,因为到影片快结尾的时候,仍然在金小蓓和于栋之间进行平行切换;那么好象这个部分是整个影片的最高潮,而且他的结构控制和气氛控制还有场面调动都达到了顶点。而且这时候你的音乐构思也达到了顶点,用的是古琴,因为这个音乐对你来说在这个影片里起到了特别重要作用。

章:我记的在影片里面还有一个吹的乐器是叫“韵”吧还是叫……

徐:是埙吗?

章:反正是一个吹的,其实很简单。还有一个古琴和一个小号,就三个乐器即兴演奏然后加上电子合成的。

徐:其实我觉得这个部分在影片里是最饱满的,因为它包含了一定暧昧性和暴力性,而且在场面调度上它的信息很多,情绪也很复杂很饱满,所以这是这部片子的最高潮。当然我不能对照着看另一个版本,但还是觉得,也许在检查后的这个版本可能包含了更多的多意性和暧昧性。我只是提出一下,是否有这种可能性?

章:因为加上音乐以后就很饱满,而且有点太饱满了。这个音乐和电影合起来,就感觉点很多余。如果只是音乐也很好,你会有很多的想象空间,但是和电影合起来看,画面基本是死的。

徐:可能是留白太少了。但我还是觉得非常好,但这并不重要。我说的是这个片子因为有过体制化的修改,它的风格和形式从一开始就比《巫山云雨》有更明确的构思。

章:是更混乱的,马上还有十来天就开拍了,我们还得修改剧本,弄的很仓促。

徐:由一条信息(一个条子)引起的种种猜忌和误会这个构思,是在原剧本里有的呢,还是在修改的过程中发现的呢?

章:原剧本有类似于这样的东西,但是跟那个不一样,效果也不一样。现在的这些东西显的有点罗嗦,不是很自然。如果做的是类型片(恐怖片),它需要那种假定性。而现在改出来的东西里,象过去那种刻意的假定性还遗留着,没有减干净,所以就很不自然。

徐:因为影片现在其实应该有一个很日常化的体格。

章:因为还没有很日常化,过去的那种痕迹和一些刻意安排的东西还存在,比较的明显,加上音乐就更刻意了。这个片子我满意的地方已经跟几个韩国人说了很多,现在说的都是我不满意的。

徐:这个东西是不是也影响到其他方面?除了在结构上的影响,是不是也影响到画面和对白上。尤其是影像上,因为我注意到影片开头的第一个段落里,其实有一个很特定的组成方式:第一个镜头,是以于栋的背影作前景的一个全景镜头;这个全景镜头之后,有一组相互切换的镜头,处理了一种互相分离的人物关系,就是于栋和他的妻子,还有金小培,他们处在三个相互隔离的空间中。这个方案是不是很刻意的做出来的方案,还是相对本能做出来的方案?

章:相对本能做出来的。

徐:因为最后你会发现,他们三个在这个分隔空间当中,他们之间是没有关系的。这仍然是相对本能做出来的镜头设计?

章:因为在这之前好久,记得跟人家拍一个结婚周年的家庭聚会录像,我不喜欢那个男的,我喜欢那个女的。

徐:哪个男的?

章:就是这个家庭里面的男的,拍出来以后,他们发现那个男的和这个女的本来是坐在一起的,但是录象里感觉完全没有坐在一起,离的很远,就拍出了这种效果。

徐: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第三个影片除外,前两个影片里都使用了警察形象,而在第三个影片里用了一个侦探的形象。你曾经说过,欧洲观众对警察的这个设置感兴趣,是因为这个警察既不象好莱坞那样的好,又不象有一些欧洲电影表现的那么坏,而是处在生活与困惑之中的一个个人形象。这没有问题。但是我想知道,你在影片里,有没有很特定的理由去选择一个这样职业的人物?

章:这个是刻意的选择,因为很显然中国的警察就是到现在还有这个感觉,就是一个体制的象征,起码从最浅显的意义上说就是这样的。但是你可以去瓦解这个东西,因为过去我们在荧幕上见的警察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几年前的情况了。但是这个东西很敏感,很容易就不能通过。

徐:除了这种比较社会化的原因之外,还有个人的原因吗?我一向的看法是,一个人去选择一样东西的时候,不可能是纯然的社会性的选择,它也涉及到个人选择。不同职业的选择,涉及到你的兴趣和特定欲望。

章:其实我小时候对警察特别恐惧,我想在银幕里就不会那么恐惧了。象这两件事都是这样的,说明我的接受力很强。

徐:我觉得事实上在我看来你的影片里有一种特别潜在的暴力倾向,这个在《秘语十七小时》有表现,就是你原来的那个构想比现在的这个构想更为明确一些。那么这个暴力的倾向是不是你潜在的一个冲动,甚至还是某种更久远的遗留物?

章:其实拍电影没必要受到影片的什么影响,可能是你在拍的过程中发现的。其实我也用不着去想。

徐:对这个问题我只是随便问一下。我记的安东尼奥尼说过一句给我印象很深的话。他说其实在他的生命当中有很暴烈的成分,而他总有一天会把它释放出来。他的风格好像和暴烈没什么关系,所以他说的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后来我在他一些六十年末七十年代的影片里,很清晰的看到这种暴烈。所以我就有这样一个问题,因为这种暴力倾向好象和你通常的风格也是不太一样。

章:是哪个?

徐:最明显的是《扎布里斯基角》。那么《秘语十七小时》在国际电影节上影响怎么样?

章:也参加过很多电影节,一些电影评论活动我也去过。其实过去给《巫山云雨》写过评论的人,过去比较喜欢我的那些导演,看了这样以后不知道该说我什么。我自己也很尴尬。说我好不是,说我不好也不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徐:那国内的状况怎么样?

章:差不多都不行。

徐:那这个影片发行了吗?

章:没有发行。

徐:只发行了DVD对吧?

章:对。

徐:后来有买这个片子的电视台吗?

章:有买的,但是还没有播。

徐:那成本你们收回了吗?

章:他们都把自己的成本拿回去了,只有我大概亏了四十万左右。

徐:这个影片最后的成本是多少?

章:一百四十万左右吧。

徐:那你在创作这个片子的时候,有对自己比较有满意的方面吗?因为你肯定有相对不满意的方面,那么有满意的方面吗?

章:我觉得总的想法我非常满意,但是一些技术问题上不是很满意。

徐:那你在技术上和总体上的不满意是在什么地方?

章:其实是演员的困惑。我觉得很大的问题,就是时代不同了,当时我没有想好,但是现在没有办法去改变了。我感觉整个演员的状态都没出来,我觉得我生活的那种质感没有出来,我想保持这种东西。我当时也意识到我演员的技术处理上有失误,但我是一个时常妥协的人。

徐:《结果》和《秘语十七小时》的间隔不是很长,在它么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别的计划吗?

章:有过很多的计划,主要是有一个拍《黑暗传》的计划,还有两个商业片剧本,但是都搁在那了;那个《结果》是一个临时的想法,很匆忙,很快就完事了。

徐:是你有想法她(指剧作者海个)实施的呢,还是她独立写作的,或者还是她有一个剧本推荐给你呢?

章:我们俩去旅行的时候有的想法。我们认识时间不长就去旅行了,我们先去的北海,然后又到了越南。

徐:为什么会产生这么一个故事呢

章:因为环境嘛。

徐:现在看起来,《结果》好象是你所有作品里最抽象的一部。那么这个作品的剧本创作大约是多长时间?

章:时间很短。

徐:大约多长时间?

章:因为剧本写的很快,写完一个月以后就开拍了。

徐: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了投资呢?

章:因为先有投资的意向才去写的嘛。

徐:那这个投资的意向是什么?

章:差不多是同时产生的。有投资的意向,然后我们也刚好去旅行,我们是从海南到北海,他们(投资方)正好也是到北海,因为他们在那边有朋友顺便去的。

徐:那投资方的意向,只是想拍一个艺术片呢,还是在这个之外还有其它的意图?

章:当时只想拍一个低成本的艺术片

徐:还有其它的吗?关于故事类型的。

章:没有,他们只是想拍艺术片。

徐:当时是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他们的老板要演这个角色?

章:没有,是我让他演的。

徐:哦?那和我听到的版本非常不一样,我听说,当时只有一个男主角贯穿到底,后来应他的要求就成了两个人。

章:没有,那是另外一个人了。其实两个投资方都在里面演角色,你说的那个投资方本职就是演员,是香港人。

徐:那他的角色是什么?

章:是第一个男人。

徐:就是第一个侦探!那另外的投资方呢?

章:是演那个消失男人的哥哥。那是我让他演的。

徐:这和我听到的不太一样,据说原来剧本中只有一个男主人公。

章:本来她写的剧本,是一个男人在过程当中逃避的故事。但是投资方跟我说,他要演主角,就把男主人公一分为二,香港投资方演前面这个,我选的演员演后面这一个。原来的主人公就是后面的那个男人。本来我是想在岛上拍的时间更长,结果就拍了一天半,很仓促。本来我是打算在岛上拍四天到一个星期,那么后半部分和前半部分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徐:我觉得,在你的三部片子看来,从表层的意义上来说,安东尼奥尼色彩有所加强。

章:那段时间可能是我最喜欢安东尼奥尼的时期。布奴艾尔让我知道不好的镜头画面也可以形成好电影,但安东尼奥尼让我知道怎样拍出真正好的镜头的画面。资产阶级是安东尼奥尼那个时期欧洲的新兴起来的主要阶层,安东尼奥尼自己也是资产阶级。他的镜头画面的品格也完全是资产阶级的,而我们现在只有暴富的阶层和多数的穷人,所以我的电影没有资产阶级品格的画面;问题在于我的电影既没有富人理解的画面也没有穷人理解的画面,《巫山云雨》的时候也许还有一点中国文人赞赏的画面,到了后来的片子,中国文人理解的画面也没有了吧。我想,资产阶级生活在中国还不是现实。《结果》并没有安东尼奥尼的色彩,它没有我感受到的资产阶级电影那么繁复、经典的艺术趣味,它是一个中国人感受得到的电影画面。

徐:但就是从表层来说。

章:而且我知道下半段拍起来会有那个抽象的毛病,但是我没有办法。

徐:在《秘语十七小时》里面非常清晰的显露了《奇遇》的影子。而在这个片子里,我看到《奇遇》和《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这两个作品影子。

章:《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这部影片我非常的不喜欢,所以我没怎么用心看。

徐:当然对你来说后者是不存在的,但是在叙事上非常相似,就是一个在找寻和逃避的男人的故事,两个女人一个是过去的、一个现在的;而且后面那个女人都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个片子跟《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可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以往安东尼奥尼的影片里,社会的、文化的,以及精神分析的所谓不同“分节”都沉淀在事件里;那么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里,虽然它是一部很美的片子,但是它在问题多重性与开放性上变得很弱很弱,只省下一个男人的内在困境,就是他在爱或者是欲望的问题上出现的困惑问题。在我看来,这个封闭的情形也呈现在《结果》里。就是我刚才和你提到的,你的三部片子中,这种多重性处在一个递减的过程中。

章:《结果》的剧本,当时叫《怀孕》,按我的打算是要写一个捉奸的故事,通俗而且激烈,是我一个朋友的事情。但你知道,我又妥协了。至于照现在这样拍下来的影片,我很清楚它的问题,我也知道怎么能把它拍的更好。

徐:那你说它的问题在哪里呢?

章:很简单。比如说影片第二段第二次去岛上,而岛上有很多的渔民……影片里的人物应该多和渔民接触,但是这些完全是剥离了。

徐:为什么会剥离了呢?

章:我们没时间啊。因为我们拍第一段的时候,是和第二段同时拍的,全都集中在这个地方了。这个演员拍一遍,那个演员再拍一遍,就很快嘛,一天半就拍完了。如果我第一段这样拍,第二段不这样拍的话,就要另外安排时间,起码要三天时间才拍得更为具体。因为我选景的时候也拍了很多岛民渔家的照片,男女主角可能都住在那些岛民家,所以可能就是另外一个程序,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的片子里,我感觉这些人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后来想一下,当时还专门去想他们怎么吃饭,但是没有去解决问题。

徐:还不解决问题,因为他其实是有那种抽象架子,但是没有质感。

章:有些场面其实也不是我们刻意的,它本来就存在这种东西的,岛上本来存在一些易于引起抽象象征的场景和物件,比如大海,还有教堂、沙滩上的舵……这些都是我们在岛上才见到的。

徐:不要紧,这不是问题所在。

章:因为影片没有去刻意的表现自己,其实镜头里的事物本身就是这样的,然后演员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还包含了很多情绪的东西,包括我们看上去很简单随意的东西,就这样都拍上去了,感觉好象就是刻意做上去的。没有办法,拍的很熟炼、很快。其实就是拍得太有章法了。

徐:我个人认为,这类影片其实有两种主要选择:一种选择就是它的抽象构思和非常质感的事物表层结合,这里最典型的是安东尼奥尼的影片;比如说阿涅斯?瓦尔达的影片也有这个特点,事实上我老认为《短岬村》之所以能成为新浪潮的开端之作,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把抽象性做到头,但是这个抽象性里包含了最大的心理压力和思想力度,比如说阿伦.雷内在《去年在马里安巴德》中,就作了这个选择。那么《结果》是不是在这两方面都有所欠缺?就是说他既没有做到抽象性和质感的高度结合,也没有做到在抽象性里表达强大的心理压力和思想力度?

章:其实我们拍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也没有那么多的野心,在这两方面来说。其实当时我们想做一个女孩怀孕的故事,就是想做一个彻底理想化的电影,但是在拍的过程中就不很理想化了。

徐:我感觉问题在于,在这部影片里,我们没有能够进入电影创作和艺术创作“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状态。就是这两个女孩的生命状况,我们都没有进入。她的怀孕在她生命肌体和情感上产生的反应,我们没有办法进入,所以它就变成一个空中楼阁。但是在这个影片里,我能感受到一个失意的或者是失败的男人和一个迷失的女人的故事;最后它表达的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因为这个男性是一个失败者或是一个失意者,而这个女性是一个迷失者或者一个无望的盼望者。这或者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但是这个感受还不够有力,因为影片好象没有往深处走。

章:还是拍的有问题。其实你可以把它拍好,哪怕不要有那么多复杂的思想,就是把正常生活的东西拍好,也是非常好的。

徐:那问题是不是缺少一些场景,或者是渔民生活?是这些问题或者是其它问题?

章:没有,这只是一个创作方法问题,这些创作方法是可以改变的。

徐:如果今天在让你来处理这个电影的话,你会把它往哪个方向去发展?

章:会象日常化的方向发展,会让它更有质感,因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一个真实的状况;就是更为环境化一点,然后从画面上看起来会很融合。现在就是把他抽离化了。当然,要做到自然是难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几个导演做得到。

徐:那这个抽离的状况,除了在电影的制作过程当中所出现的问题,包括拍摄周期所有形成问题之外,有没有你个人做为创作者的原因?

章:其实当时我已经没有办法来改变这个事实。当时如果我坚持的话,我可能会改变。但是胶片已经没有了,就是坚持的话也没有用了。再说他(投资方)也不可能再给我买胶片了,因为我已经增加了十本胶片了。

徐:最近的中国电影中,有没有值得你重视的影片,为什么会重视?

章: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讲,中国电影不要拍的太好,也不要拍的太烂。因为你要是拍的太好,观众就不会去看;要是拍的太烂的话,观众可能会去看,但是会骂。就是恰到好处,就象各种颜色都要恰到好处。

徐:你觉的不觉的你现在的这个想法,其实会变成对你创作有障碍的问题,就是说不想做太好也不想做太糟。

章:我说的都是好的想法,没必要有什么结论吧。

徐:或者说,你觉得这个片子是象配料一样配出来的呢,还是认为在这个电影的创作中还是有未知性与创造性?

章:一旦你做商业电影,或者说是工业化的电影,当然是要做好的。

徐: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对自己以后的创作,有什么期待和愿望?

章:现在可能会拍两部电影,一个叫《红草莓》,是警察卧底的故事……

徐:又是警察?是不是有个人心理倾向?

章:这不是有个人心理倾向,这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因为我们有一次机会正好去采访一个卧底,这个人当卧底才十七岁。初中毕业、十六岁就被招到特训基地,训练了半年,然后干到二十二岁。干了五年就退休了,因为这是对他身体的考验,什么打呀杀啊,然后精神也崩溃了。他就说以后不要再干这行了。他喜欢一个女孩,但是那个女孩不喜欢他,而是喜欢他的敌人,就是他卧底的对象;尽管这样他还是喜欢那女孩,大概有一年多,这是一个很经典的故事。

徐:是商业电影。

章:其实这是一个事实。可能眼下真正要拍的一部是叫《爱情狗》的影片。一个男人为了喜欢一个女孩子,不惜象一只狗一样。喜剧片。具体开拍日期还不知道,摄影师和工作人员都已经过去了(成都),而我现在还在北京。

徐:那么现在过去就是做其中一个的准备工作?

章:现在没必要去做准备。

徐:你希望这两部片子是一个什么状况?

章:这个影片希望它是商业片,因为我写的这个角色很生动。影片不要做的太烂也不要做得太好,按我的标准如果做的太好票房会上不去,呵呵!

徐:好吧,差不多就到这儿。我就是希望,不管它做的是比较商业一点还是艺术一点,我都会感到很庆幸——这是一个很快乐的事!

章:可能还是另外一种机会。

徐:投资方是哪里的?

章:可能会是巨星找一些投资方来。

徐:终于改变了愿望想让你拍一个商业性的电影了。

章:事情都很难预料的,希望能拍成。

徐:这两个素材哪个对你更有冲击力?

章:都差不多。

徐:那我们就祝你一切顺利!

章:谢谢!

徐:谢谢你!我们就谈到这儿吧。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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