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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 巴 三
藍石

沙子溝是一片高低不齊的瓦房和油氈房組成的居民區。可那些大雜院裡的人還嫌不夠熱鬧﹐在各家的房前屋後又爭相加蓋了廚房、煤坯房﹐這樣一來﹐沙子溝就越發顯得破敗寒酸了。沙子溝的“三多”在偌大的松河市都是遠近聞名的﹐具體地講﹐就是打架的多﹐掏錢包的多﹐賭博的多。當年有一個順口溜是這麼說的﹕天山路窮﹐怒江街亂﹐沙子溝又窮又亂。毫不誇張地說﹐這個經過口口相傳得以廣而告知的順口溜﹐是對七十年代中期的沙子溝最真實的寫照。隨時光的飛逝﹐“好女不嫁沙子溝”的傳言也不脛而走。雖說沙子溝的大小伙子們到了婚育年齡﹐照樣歡天喜地的娶妻生子﹐但他們所迎娶的新娘質量一望便知。

在一個炎炎夏日的傍晚﹐公社紙箱廠的年輕工人靳哲光脊背﹐滿嘴酒氣地衝我們一幫屁事不懂的小孩子撇嘴抱怨道﹐瞧瞧這個鬼地方﹐住的都是些什麼人﹐除了瓦匠木匠就是他媽的鐵匠﹐連個車間主任都沒有。說完﹐他還誇張地仰天長嘆了一聲。我們被他幽默的語言和神態逗得哈哈大笑。

可我們小孩子卻從不認為沙子溝是個一無是處的地方﹐甚至有時還會為生于此而驕傲不已呢。

到別的地方去玩﹐經常會有人問我家住哪兒﹖我就揚起小腦袋瓜﹐牛逼哄哄地大聲回答﹐沙子溝。人家問﹐那你認識啞巴三嗎﹖我故作輕描淡寫地說﹐當然了﹐他跟我家就住斜對門。人家便驚訝地張大嘴巴﹐真的﹖於是﹐我就把從大孩子們嘴裡聽來的有關啞巴三跟人打架的故事繪聲繪色(並配以各種姿勢)﹐添枝加葉地渲染一番。比如﹐啞巴三的兄弟被人扇了一耳光﹐啞巴三竟用大片刀割下了那人的一隻耳朵﹔比如﹐啞巴三既能一腳踹斷一棵參天大樹﹐又能身輕如燕般飛檐走壁﹔再比如......總之﹐啞巴三的故事多
了去了﹐每次我都能講得唾沫四濺﹐小臉漲得通紅﹐跟親眼見過似的。有時候﹐講講﹐連我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儘管我從未見過啞巴三與人打架的場景。其實不光是我﹐我們沙子溝的小孩兒講起啞巴三來都是一套一套的。而大人們提起啞巴三就只有咬牙切齒﹐敢怒不敢言的份了。我爸曾親口對我說過﹐啞巴三是害群之馬﹐沙子溝之所以臭名遠揚﹐就是因他而起的。但他又再三叮囑我﹐這話可不能跟外人亂說。顯然﹐大人們對啞巴三是既恨又怕。

我家的確與啞巴三住在同一條衚衕裡﹐只是沒有人們通常理解的“斜對門”那麼近罷了。啞巴三家住路東頭﹐我家住路西頭﹐所以我說我與啞巴三住“斜對門”也還算說得過去。

但老實說﹐我平時很少能遇見啞巴三。這是因為路東頭有一條寬敞的柏油馬路﹐而路西頭則是一條較窄的小馬路。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啞巴三才會經過這條貫穿東西的土路。其一是他到犬校去訓他那條足有一米高的德國黑貝﹐從路西頭走可以抄近道兒。啞巴三身材魁梧是個大高個(這話我是從樣板戲《奇襲白虎團》中學來的臺詞﹐但此言用來形容啞巴三也決不為過)﹐平日裡喜歡穿那種洗得近乎于白色的立領藍色工作服﹐裡面是件雪白的襯衣﹐深灰色的的確良褲子褲線筆直﹐三接頭式皮鞋更是擦拭得一塵不染。啞巴三騎的那輛自行車我叫不出牌子﹐但車頭上鑲的那隻銅制的展翅雄鷹﹐格外引人注目﹐也充滿霸氣﹔車帶要比一般的自行車寬出許多﹔車身油黑瓦亮﹐但沒有後貨架(這在當年也是不多見的)。那條健碩的德國黑貝永遠目不斜視地緊跟在啞巴三的自行車後面﹐鼻子與車圈始終不超過兩厘米以上的距離。儘管如此﹐每逢啞巴三騎車與那條德國黑貝氣宇軒昂地從衚衕裡經過時﹐街上的行人仍會自動躲閃到近旁的小衚衕裡﹐來不及的人只能心有餘悸地將身子緊緊貼在牆跟下。好在啞巴三的自行車騎得飛快﹐眨眼工夫就一掠而過了。再有一種情況就是﹐天擦黑的時候﹐啞巴三威風凜凜地騎車走在頭裡﹐身後跟一大幫騎自行車的人(每輛車上都要坐兩三個人)﹐他們的袖筒子裡揣槍刺或三角刮刀﹐有的自行車橫樑上還綁一捆扎槍或一捆勾鐮槍﹐浩浩蕩蕩地簇擁在啞巴三的身後。這時的啞巴三神情冷峻﹐一言不發﹐眉心處的兩道刀刻般的皺紋也愈發地深陷下去。我們知道﹐啞巴三是去跟人打架了。當然﹐這種情況少之又少。令我困惑不已的是﹐為什麼啞巴三每次去打架總是空手﹖難道他是刀槍不入或是他只負責大手一揮﹐兄弟們﹐給我沖啊﹗就足以嚇得對方抱頭鼠竄﹐屁滾尿流地四處逃命﹖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答案終於被我找到了。

那是某個冬日的晌午﹐雪後的陽光發出眩目的光芒﹐把整條衚衕映得明晃晃的﹐但積雪尚未有融化的跡象﹐小北風仍嗖嗖地刮﹐吹在臉上奇癢無比。我蹲在衚衕的壓水井旁邊﹐瞇縫眼睛細心地刷那雙我媽從上海出差買回來的小白鞋。突然﹐啞巴三從一條衚衕裡斜刺沖了出來。由於速度太快﹐當他跑到壓水井臺前來了個趔趄﹐險些仰面跌倒在如鏡的冰面上(壓水井週圍因積水過多﹐形成了一個明顯的小山包似的坡度)。啞巴三順勢猛地伸手抓住壓水井的籠頭﹐搖晃了兩下﹐才穩穩地站在冰面上。幾乎與此同時﹐四個膀大腰圓的大小伙子也從衚衕裡沖了過來。他們氣喘吁吁地圍成一個扇面﹐從各自右手的袖筒子裡抽出寒光閃閃的一尺八(日本槍刺長度的簡稱)。啞巴三鎮定自若地看了看腳下光滑的冰面﹐從褲兜裡掏出一條七節鞭﹐握在手裡掂了掂。形似扎槍的鞭頭上系一根色彩鮮艷的紅綢布條。啞巴三沖為首的大個子高聲喊道﹐你想打﹐咱們隨便換個地方﹐只要不在我家門口﹐我隨時奉陪﹐怎麼樣﹖

大個子惱羞成怒地罵道﹐去你媽的﹐啞巴三﹐今天我就跟你玩埋汰的了﹐我現在就讓你陪我兄弟的一隻眼睛。

啞巴三扭頭往牆角吐了口唾沫﹐掄起七節鞭嗖地沖大個子飛了過去。大個子早有防備﹐敏捷地往後一跳﹐其餘的三個人也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啞巴三順勢站到了衚衕中央﹐搶佔了有利的地勢(不然那條七節鞭是難以物盡其用的)。啞巴三手裡的七節鞭在空中劃或急或緩的弧線﹐舞得上下翻飛。那四個人見根本沒法與啞巴三短兵相接﹐只能一邊注視啞巴三手中的七節鞭﹐一邊心有不甘地向街口退去﹐以便尋找時機。突然﹐啞巴三一個跳步﹐同時將七節鞭死死地纏住了大個子手中的一尺八﹐隨即﹐啞巴三使勁一拽﹐大個子漲紅臉﹐拼命咬牙用雙手攥住一尺八不肯松手。這時﹐另外的三個人看準時機﹐掄起手中的一尺八狠命地朝啞巴三猛扑過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啞巴三的那條叫虎子的德國黑貝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 “噌”地扑到大個子的肩膀上﹐大個子媽呀一聲慘叫﹐身子一縮﹐手中的一尺八噹啷啷地滑落到雪地上。啞巴三一個飛腳將大個子踹倒在地﹐一隻腳踩在大個子的右手腕上。那三個人見狀﹐呆怔在原地﹐手中的一尺八也停頓在空中。啞巴三沖虎子吼了一聲﹐回家去﹐你跟湊什麼熱鬧﹖虎子眨了眨烏黑的大眼睛﹐但並沒有理會主人﹐而是乖乖地蹲在了啞巴三身旁﹐嘴裡發出“嗚嗚”的悶叫﹐虎視眈眈地怒視隨時可能沖上來的另外三個人。啞巴三收起七節鞭攥在手心裡﹐指那三個不知所措的傢伙說﹐知趣的﹐就趕緊給我滾遠點。三個人相互對視了一眼﹐並沒有退卻﹐而是緊盯呲牙咧嘴的大個子。啞巴三探下身去﹐用手指大個子的頭說﹐今天我饒了你﹐如果你還不服不憤的﹐咱們改天光明正大地再擺一場﹐地方隨你挑。大個子強忍疼痛﹐哎喲點了點頭。

啞巴三這才把七節鞭嘩啦啦地揣回褲兜﹐走到壓水井臺邊平靜地對我說﹐小傢伙﹐給我壓點水。此時﹐大個子已經拍打身上的積雪艱難地爬了起來﹐同時揀起一尺八掖在懷裡﹐咬牙切齒地怒視啞巴三的背影。我擔心大個子會冷不防地躥過來跟啞巴三繼續玩命﹐那啞巴三可就慘了。我驚恐地望大個子們的一舉一動。啞巴三連頭都沒回一下﹐彎下腰催促我﹐你聽見沒有﹐快點。我這才“哦”了一聲﹐惴惴不安地用木棍給啞巴三壓水。這時﹐大個子在另外三個人的攙扶下終於返身拐進後面的衚衕裡。啞巴三先是張大嘴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水﹐又洗了把臉﹐然後直起腰板﹐不緊不慢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白手帕﹐在臉上仔細擦拭了一番﹐扭頭衝圍觀的鄰居們不好意思的笑笑﹐悶頭不響地匆匆朝家的方向走去﹐虎子咯噠咯噠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那年暑假﹐我利用當班長的職務之便﹐與李敏分在了一個學習小組。李敏是啞巴三唯一的妹妹﹐平心而論﹐李敏長得還算不錯﹐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臉龐﹐一笑還兩淺淺的酒窩。可我最討厭的就是李敏笑時候的樣子﹐嘴巴也太大了點﹐笑起來肆無忌憚﹐生怕別人看不見她那滿口四環素牙似的(偏偏她又特別喜歡笑﹐整天都很開心的樣子)﹐從不知道用手遮掩一下。連我都替她不好意思。由此可見﹐李敏是屬於那種“光長個﹐不長心眼”的傻女孩。這麼大了﹐尚不懂得“笑不露齒”的傳統美德。那天﹐當我試探問﹐把學習小組定到你家行不行時﹐李敏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還連蹦帶跳地說好啊好啊﹗她又張大嘴巴哈哈地笑了。

這樣我懷一種探秘的緊張心情﹐第一次走進了啞巴三家那道厚重的鐵皮大門。啞巴三家的院子裡有前後兩趟平房。隨街的兩間有一間半住啞巴三和他的女朋友大白梨。大白梨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白梨姓白。李敏管她叫白姐﹐啞巴三的母親叫她小白。大白梨長得果真像一隻水靈靈的大白梨﹐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另外緊靠大鐵門的半間住那條叫虎子的德國黑貝。後趟房一間住李敏和母親(李敏的父親多年前就因車禍去世了﹐李敏的二哥當時正在部隊裡服役﹐是個吹笛子的文藝兵)﹐另一間住大啞巴。大啞巴才是真正的啞巴(而啞巴三這一外號顯然是緣于他在家裡的排行)﹐個子矮小﹐為人隨和。每次看見我們來他家學習﹐就熱情地比劃個不停﹐還主動幫忙擺好椅子﹐很高興的樣子。但只要李敏不耐煩地一揮手﹐大啞巴就知趣地吐吐舌頭﹐衝我們擺擺手﹐那意思是你們開始學習吧﹐我不打擾你們了。

啞巴三家的院子差不多有一百平方米。據說曾經是市童車廠廢棄的倉庫。整個院子都是用木板條支起來的葡萄架﹐所以﹐即使是在如此炎熱的盛夏﹐院子裡也涼風習習﹐陰涼無比。院子中央是一塊長方形的沙坑﹐是啞巴三專門用來與朋友們習武摔跤的場地。牆角處的兩個水泥柱子上各吊一條用面口袋改裝成的沙袋﹐上面寫大大的“武”字。旁邊還放啞鈴、杠鈴、鐵鎖等各種訓練用的器械。

我們幾個人每次到李敏家去學習﹐都是結伴而行﹐即便有人來晚了﹐我們也要站在啞巴三家的大鐵門外面等。然後再魚貫而入﹐低頭﹐行色匆匆地鑽進李敏的房間。寫作業的時候﹐彼此間誰也不敢交頭接耳﹐如果非說話不可﹐也儘量把聲音壓到最低。大傢伙對這樣的學習氣氛明顯不適應﹐感到特別的壓抑。有同學就建議把學習地點改為每家一周。但我堅決反對﹐我的理由是﹐我家太小﹐七個人學習根本坐不開。於是﹐多數人響應。因為許多家長都反對往本來就不寬敞的家裡招一幫嘰嘰喳喳的小孩子學習﹐怕把家裡搞得一團糟。

李敏也感到了我們的壓抑﹐她哈哈大笑說﹐你們不用怕我三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人挺好的。李敏得意地對我說﹐我三哥最怕我了﹐不信你們瞧。說完﹐李敏蹦蹦跳跳地來到院子裡。見啞巴三正坐在板凳上跟人喝茶聊天﹐李敏冷不丁地騎到啞巴三的背上。啞巴三一邊輕搖李敏﹐一邊躲閃李敏從後面揮過來的小手掌。李敏的手掌終於打在了啞巴三的臉上。啞巴三佯裝疼痛地用雙手捂住臉﹐李敏這才笑嘻嘻地從他背上跳下來﹐跑回房裡。

在啞巴三家習武的大都是些年輕人﹐但偶爾也有一些上歲數的老者。他們穿同樣寬松的黑色跑褲﹐腰間系紅色的板帶﹐上身穿的是三個扣的白色老頭衫。每次摔跤或對打前﹐彼此間都要先相互一抱拳﹐摔完跤或對打結束﹐仍要相互一抱拳﹐顯得莊重而禮貌。

我們小孩子看了覺得很新鮮﹐就趁啞巴三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學他們的樣子﹐在院子裡摔跤或擺出各種自以為很威武的招式“霍霍”地一通喊叫。有一天﹐我們在院子裡鬧騰得正歡﹐啞巴三突然回來了。我們全都被嚇得垂頭搭腦地呆怔在院子裡﹐連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個像被電影定格了似的。

啞巴三默默地接過大白梨遞過來的茶水﹐一口喝干﹐然後﹐坐在長凳上﹐嗡聲嗡氣地說﹐你們以為這是什麼好玩的嗎﹖弄傷了誰怎麼辦﹖到時候﹐你們父母還不得來找我算帳。我的麻煩本來就夠多的了。過了一會兒﹐啞巴三又換了種語氣﹐態度溫和地說﹐你們小孩子應該把心思放到學習上﹐別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然﹐長大了後悔都來不及。

我們嚅嚅地點頭稱是。啞巴三的這番話大大出乎了我的預料。語重心長的像我們班主任﹐就差一句“為‘四化’而讀書了”。

我發現﹐啞巴三從不與人摔跤或對打(起碼我從來沒見過)﹐只是偶爾才走過去糾正一下某人的動作。但看得出來﹐那些人對啞巴三是充滿敬意的﹐每次啞巴三糾正他們的一招一式﹐他們都會細心揣摩﹐再三重複﹐直到啞巴三點頭為止。通常情況下﹐啞巴三都是坐在長條凳上﹐手捧一本用牛皮紙包的厚書在看。虎子趴在一旁懶洋洋地打瞌睡。大白梨閑沒事的時候﹐就坐下來替啞巴三卷簸箕裡的旱煙﹐每卷完一支﹐就用剪刀把細長的煙屁股絞整齊﹐放到一個精巧的鐵皮匣子裡。

我奇怪地問李敏﹐你三哥看的是什麼書﹖李敏歪頭說﹐我只知道是故事書﹐外國人寫的。我又問﹐那能讓我看一下嗎﹖李敏說﹐行﹐但你只能在這裡看﹐不能拿回家。我三哥要是知道准會生氣的。

那本書的名字叫《戰爭與和平》﹐作者是列夫•托爾斯泰。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外國故事書﹐我被它深深吸引了。從此以後﹐我每天晚上都要在家把第二天的作業先寫完﹐等到了李敏家﹐就昏天黑地地埋頭看那些似懂非懂的外國書。印象最深的兩本書是《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這兩本書看得我心驚肉跳﹐面紅耳赤。尤其是當大白梨從我身邊經過時﹐我總會有一種眩暈的感覺。那感覺讓我口干舌燥﹐喉嚨發緊﹐我只能羞澀地低下頭去﹐儘量把散亂的目光投向那片花白的書頁上。

我說過﹐大白梨是那種長得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啃上一口的女人。但我相信﹐沒有誰敢真的啃大白梨一口﹐就算你借我個膽﹐我也不敢。

有一天中午﹐我們一幫小孩子蹲在公共廁所對面的樹蔭下逗蛐蛐玩。大白梨手裡攥一團手紙﹐連跑帶顛地匆匆鑽進了女廁所。大白梨這一舉動令我很好奇﹐我裝做若無其事地站起身﹐ 悄悄地溜進了男廁所。我褪下褲子蹲在緊挨女廁所的坑位上﹐一邊豎起耳朵聽外面的腳步聲﹐一邊把頭盡力探到褲襠下面。我看見了大白梨屁股的倒影(女廁所只有一個坑位)﹐是個橢圓形﹐隨嘩嘩的撒尿聲﹐一團血淋淋的手紙飄落在那個倒影上﹐我險些驚得叫出聲來。我用手捂住嘴巴﹐緊張地抬起頭﹐長舒了口氣﹐才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隔了一會兒﹐又一團血淋淋的手紙扔了下來。我匆忙提上褲子﹐跑到公廁的對面﹐繼續心不在焉地看人逗蛐蛐。這時﹐大白梨哼歌﹐從女廁所裡走了出來。我當時的感覺是﹐大白梨活不長﹐她快要死了。可要死的人怎麼還能如此輕鬆地哼歌呢﹖這令我困惑不已。在我的印象中﹐那些行將死去的傢伙個個愁眉苦臉﹐整天躺在床上唉聲嘆氣的。可眼前的大白梨卻白白胖胖﹐神采飛揚﹐根本就不像個快要死的人吶。

下午到李敏家學習的時候﹐我破例沒有去翻那本躺在桌面上的厚書﹐一直心神不定地望窗外的葡萄架。大白梨仍舊活蹦亂跳地哼歌﹐忙裡忙外﹐一會兒喂狗食﹐一會兒打掃院子﹐後來還從葡萄架上摘下幾串龍眼葡萄﹐洗乾淨後﹐放到托盤裡端給我們吃﹐嘴裡高興地說﹐小傢伙們﹐歇一會兒再寫﹐來﹐先吃葡萄。李敏和別的同學吃得津津有味﹐我卻手裡拿串葡萄﹐心事重重地盯大白梨那張容光煥發的漂亮臉蛋。有一瞬間﹐我差點哭出來﹐甚至想乾脆把我中午看到的那幕情景說給大白梨聽。但我不能﹐也不敢。我只是這麼想想而已。

院子裡響起一陣急促、雜亂的敲門聲。大白梨埋怨道﹐誰呀﹐敲這麼大動靜。邊說邊跑過去打開鐵門。居委會的老楊太太領兩名穿白色制服的民警走進院子。大白梨笑說﹐哦﹐是楊姨呀﹐你又是為我們家虎子來的吧。三子說了﹐過兩天就把虎子送犬校去﹐犬校這幾天正翻建狗舍﹐你再通融幾天嘛。年紀大一些的民警攤開兩手說﹐我們都來幾次了﹐三子總是說再等幾天。今天是全市打狗運動的最後期限﹐我們也是沒法子呀。年輕的民警不耐煩地說﹐少跟她羅嗦﹐先把狗裝麻袋裡。幾個手持木棍的民兵打開狗屋。虎子警覺地站起身。其中一個民兵想表現一下﹐就上前去解栓狗樁上的鐵鏈子﹐虎子嗖的一躍而起向那個民兵猛扑過去﹐民兵嚇得“媽呀”一聲﹐險些跌倒在院子裡。

年輕民警罵了句﹐廢物﹐把棒子給我。年輕民警舉起木棍剛要朝虎子的頭迎面砸去﹐大白梨一把抓住年輕民警手裡的木棍﹐帶哭腔哀求道﹐你們等三子回家﹐讓他馬上把虎子送走還不行嗎﹖

年輕民警粗暴地推開大白梨﹐將木棍冷不防向虎子砸去﹐虎子機敏地一跳﹐閃了過去。年輕民警連續幾次都落了空﹐但他又不敢距離虎子太近﹐怕被咬。年輕民警漲紅胖臉﹐讓身邊的民兵去找一把長把鐵鍬來。由於虎子被栓在深埋地下的鐵管子上﹐與年輕民警週旋的余地可謂小之又小﹐不大會兒工夫﹐虎子就被年輕民警手中的鐵鍬劈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了。但虎子也只是從嘴裡發出沉重的“嗚嗚”聲......

年輕民警讓幾個民兵把已經奄奄一息的虎子裝進一條寬大的麻袋裡﹐吊在衚衕口的老槐樹上。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的年輕民警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操起木棍又是一通猛打﹐直到虎子一聲不吭。

這時啞巴三回來了﹐身後跟大白梨。啞巴三怒氣衝沖地奪下年輕民警手中的木棍﹐狠狠地往地下一摔﹐然後解開繩套把虎子從樹上放了下來﹐打開麻袋﹐虎子瞪一雙大眼已經死了。

啞巴三抱虎子﹐眼裡充滿血絲﹐眉心處的兩道深深的皺紋幾乎擰到了一起﹐誰打死的虎子﹖誰﹖﹗啞巴三憤怒地咆哮。年輕民警拍了拍白色警服上的灰塵﹐你就是啞巴三吧﹖然後輕蔑地咳嗽了一聲﹐我﹐怎麼的﹖年紀大一些的民警攔住已經站起身的啞巴三說﹐三子﹐你可不能亂來﹐這是咱們派出所新調來的所長。啞巴三冷笑一聲說﹐我打的就是所長。說完﹐手中的七節鞭在空中劃出一道白光﹐正擊中年輕所長的右眼﹐年輕所長“啊”的一聲慘叫﹐雙手捂住眼睛蹲在地上﹐鮮血立刻順手指的縫隙涌了出來。啞巴三的幾個朋友呼啦啦一下子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拽住還想往前沖的啞巴三﹐三哥﹐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幾個月後﹐啞巴三在“從重從快”的“嚴打”運動中﹐以殺人未遂等多項罪名﹐被判處無期徒刑。審判大會是在位於沙子溝的皇姑屯火車站廣場上召開的。五輛解放牌大卡車一字排開﹐場面浩大壯觀。那些脖子上掛寫有自己姓名的大牌子的犯人們﹐個個都彎腰﹐一副罪孽深重、低頭認罪的可憐相﹐光頭上冒絲絲的霧氣﹐有的人鼻孔裡還長出了細細的、亮晶晶的冰溜子。被五花大綁的啞巴三面無表情地站在中間的那輛大卡車上﹐眼睛始終注視前方迎風飛舞的漫天大雪。大白梨就站在他的腳下﹐把戴棉手悶子的兩手緊緊捂在啞巴三穿膠皮烏拉的雙腳上。大白梨時而埋頭時而仰望啞巴三﹐雙肩不住地抽搐﹐一遍遍追問似地哭訴那句﹐三兒呀﹐你這一走﹐我可怎麼辦吶﹗啞巴三緊抿嘴角﹐一聲不吭﹐甚至連目光都不曾與大白梨有過交流......

關於啞巴三在監獄中的情況﹐我斷斷續續地聽說了一些。有人說啞巴三因為越獄被亂槍打死了﹔有人說啞巴三在獄中因為地區派系之爭﹐被亂棒打死了﹔還有人說啞巴三因為熬不過獄中艱苦的日子畏罪自殺了......總之﹐一切來自于啞巴三的消息都與“他死了”
有關。至今﹐我也搞不懂﹐沙子溝的人為什麼如此憎恨詛咒啞巴三﹖

啞巴三沒死﹐但他已經過時了。說這話時﹐我的小學同學謝禿子顯得意味深長。他把肥胖的身軀陷在他的大班臺後面。謝禿子真名叫謝大川﹐時任大川商貿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曾因盜竊罪被判過五年刑﹐與啞巴三算是獄友。

由於啞巴三在本市的名號﹐加之犯的又是襲警罪﹐入獄後﹐啞巴三得到了犯人們的一致尊重﹐許多松河籍的犯人更是對啞巴三佩服得五體投地。大約十年後﹐一個錦州市的摔跤冠軍因傷害罪被判刑﹐與啞巴三分到了同一所監獄。那個年輕的摔跤冠軍幾次找上門來要與啞巴三“切磋切磋”﹐但都被啞巴三拒絕了。一天﹐那個摔跤冠軍把啞巴三堵到一個角落裡說﹐今天你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打得過我我也叫你三哥。摔跤冠軍雙手交叉﹐十指關節有節奏地發出清脆的“嘎巴”聲﹐要是打不過我﹐從今往後就別他媽在這裡充什麼大哥。啞巴三尷尬地笑笑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兄弟﹐我這老胳膊老腿的早就打不動了﹐再說我馬上就要減刑了﹐也不想惹麻煩。

一些松河籍的犯人急了﹐三哥﹐這小子把你都逼到這份上了﹐要是再不打﹐就太丟咱們松河人的面子了。

啞巴三沉默搖搖頭。

那我們就跟他們打群架。說完﹐就有人躍躍欲試﹐被啞巴三連忙張開雙臂攔住了﹐不行﹐打群架是要加刑的﹐千萬別這麼莽撞。

啞巴三無奈﹐只能硬頭皮與對方擺開了架勢。但雙方只一搭把﹐摔跤冠軍就給啞巴三來了惡虎扑食﹐一個大背跨把啞巴三橫扔了出去。好一會兒﹐啞巴三才強忍疼痛摀腰站起來﹐訕笑沖對方一抱拳﹐轉身一瘸一拐地走開了。摔跤冠軍環抱雙臂哈哈大笑﹐什麼他媽的三哥﹐純粹是浪得虛名。

從此﹐啞巴三不再被人尊稱為三哥﹐有人叫他老李﹐有人乾脆叫他三子。

20年後﹐啞巴三出獄重新回到社會上。20年﹐物是人非。沙子溝早已變成了河畔小區。需要說明的是﹐當初﹐河畔小區的開發商
誠成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白茹正是當年的大白梨。開始﹐市童車廠和一些居民以條件不合理為由拒不搬遷。直到市童車廠廠長被幾個蒙麵人用鐵棍敲碎了雙腿的膝蓋﹐把他的余生扔到了一把可憐的輪椅上。於是﹐市童車廠代表這才乖乖地坐到了協議簽訂桌上。白茹與市童車廠代表四手相握的大幅照片刊登在本市的晚報上。標題是﹕“‘誠成’以誠相待﹐‘童車’順利搬遷”。戴白框眼鏡的白茹斯文、得體地微笑﹐歲月好像並沒有在她那張保養姣好的臉上殘留下太多的印跡......

街道辦事處為啞巴三安排的工作是看管小區的郵件領取處。郵件領取處建在小區僻靜的角落裡。那時﹐尚不滿50歲的啞巴三已經呈現出明顯的老態﹐頭髮稀疏花白﹐背也駝得厲害。閒暇時﹐啞巴三經常坐在郵件領取處的房門前﹐腳下蹲一條與虎子同樣高大的德國黑貝。有時啞巴三一邊用一隻鑷子拔濃密堅硬的鬍鬚﹐一邊對那條德國黑貝微笑說些什麼。但更多的時候﹐啞巴三與德國黑貝默默無語。啞巴三的眼神溫和而安詳﹐與那條德國黑貝的眼神極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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