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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蒸还是红烧?
王传宏

李志新是那种不多说话的人,这样的人几乎在每个单位都会有这么一二个。老实平庸,缺乏热情,没什么朋友,多半有些木讷,在领导眼中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无论遇上什么事,总是自觉地站在众人的后头。按说李志新各方面的条件并不比别人差,还有个大专文凭,但在众人的眼中,却总好像比别人差一截子似的,就连李志新自己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越发地不自信起来。当初李志新刚从部队转业那会儿,妻子汤小凤还曾对他寄予厚望,认为李志新是在机关里工作,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着也应该混个一官半职吧。但是,汤小凤很快便失望了。周围该提拔的人大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领导,只有李志新依旧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做着一成不变的杂事,连个科员也不是。眼看着年纪渐渐大了起来,已是年过四十的人了,升迁的指望也一天天地变得遥不可及。汤小凤望着李志新的背影,忍不住恨道,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呢?

汤小凤每次回娘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向母亲倾诉丈夫的窝囊无能,有时母亲也会因为什么事情与汤小凤一起埋怨着。汤小凤说,我现在连一分钟也忍受不下去了,人家一个人占着好几套房子,连儿孙们的新房都提前预备下了。他倒好,分一套面积没有达标的顶楼房子,?_匙还没有拿到手,倒要把现在住的先交出去。因为到底交不交房子的事,汤小凤与李志新吵过无数次的架。每次吵架,汤小凤都少不了抱怨李志新事先没有请客送礼做工作。要不然做无赖也成啊,让领导见到你就发怵,自然吃不了亏。谁知却连做无赖的本事也没有,在领导面前连一句硬话都不敢说,这样老实无能的人,不欺负你欺负谁?

大多数的时候,李志新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有时微弱地为自己争辩几句,却常常引来汤小凤更加激烈的数落,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于是,李志新便闭了嘴,也看不出汤小凤的那些话是不是听进去了。其实,李志新在内心里也是不愿意交房子的。只是单位的领导逼得紧,李志新实在是没有办法。在单位里,像李志新这样的情况当然不止他一个,但是人家都有过得硬的理由,放在桌面上也是冠冕堂皇的,几乎让人难以辩驳。相形之下,自己的理由却显得十分牵强,缺乏说服力。领导对李志新说,没有达标的住房面积以后可以再补,但这次要是不交,那你就是超标占房,就是违反规定。李志新在机关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职员,这违反规定的事在别人那里或许是合情合理的,但在李志新听来,却有些承受不起。而且,每次领导找他谈话的时候,李志新总是没来由地紧张。原本想好的话也总是因为紧张,很快忘得精光。

领导拍着李志新的肩膀,说,组织上还是了解你的,虽然你也有实际困难,但跟别人相比总还是好得多。而且,你是老同志了,应该给年轻人做个榜样嘛。有什么问题我们以后再说。领导的手掌很大、很热,落在身上十分温暖,李志新的心里忍不住一噤。李志新平时在单位里是被人冷落惯了的,原以为从没有人在意,没想到原来领导竟也注意到了自己。李志新沉浸在这意外的温暖和感动中,心中空茫茫一片,禁不住点了点头。领导见李志新表了态,越发变得热情起来。原本放在肩头的手又移到了李志新的手掌心,重重地握着,伸出另一只手拍着李志新的肩膀。然后,点点头离开了。

单位的领导是那种天生应该当干部的人,高大结实,双眸明亮。平日里,总能见到领导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着,既热情洋溢又光明磊落。许多在一般人眼中十分棘手的事,到了领导那里,三言二语便解决了。李志新在一边看着,忍不住既�??殖绨荨@钪拘乱恢比衔?斓际怯心芰Φ模??嘈牛?谟泄厍宸康奈侍馍希?斓家部隙?芤煌胨?似健@钪拘虏⒉恢?滥切└??谎?枰?环孔拥娜耍?遣皇窃诒澈笞隽耸裁词纸拧@钪拘戮醯茫?幢闼?钦娴南裉佬》锼档哪茄??较吕锔?斓记肟退屠瘢??蚕嘈帕斓家欢?艿值驳米≌庋?奶且屡诘?A斓际悄侵帜茏龃笫虑榈娜耍?仆氛?茫?哪鼙徽獾阈《餍』堇?W。?罅俗约旱那俺蹋恳虼耍?淙惶佬》镆恢痹谂员卟煌5剡脒叮?钪拘碌降酌挥刑??幕啊?

但是,领导最终还是欺骗了李志新。李志新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单位里只有他一个人按规定交了房子,其他的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没有交。李志新有点为自己当初的表态后悔了。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哪有再反悔的道理?而且,那几个不交房的人不是因为父母生病就是自己的身体不好,需要别人照顾。李志新私下里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自然不愿意跟他们比。反正自己现在有房子住,权当是把自己该得的那份捐了出去。李志新一直相信吃亏是福,老天是公平的,这里失去了,肯定能在别的什么地方补偿自己。所以,虽然李志新明知道自己吃了亏,却私下里硬生生地忍下了。就是汤小凤整天在家里吵吵闹闹,李志新也从没有露出过一点口风。

谁知汤小凤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消息,自然气愤难平。眼看着交房的日期一天天地临近,汤小凤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坏,几乎天天与李志新吵架。李志新当然也想到过反悔,可是,拿什么做理由呢?汤小凤想出的那些理由,李志新觉得哪一条都站不住脚。而且,李志新也有点不相信,领导真的就能让那些人把房子占住?因此,无论汤小凤怎么唠叨,李志新总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不搭理她。为这事,二人还曾打过架。汤小凤自然不是李志新的对手,李志新一掌便把汤小凤推倒在地。汤小凤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冲过来,抓破了李志新的脸,又把家里的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之后,愤愤不平的汤小凤跑到李志新的单位大吵了一顿,没想到却被人家一句话便顶了回来。这又不是你的单位,你凭什么在这里大喊大叫?

这样的质问虽然无理,却是无法辩驳的,就连平日里能言善辩的汤小凤也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而李志新那时就在一旁站着,竟然低着头一声不吭。汤小凤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冲过去抓住李志新的衣服领子,咬着牙恨道:走,到法院离婚去!这样的日子不能过了。没想到那边却传出一声冷笑,说,这是你们家的私事,犯不着把这种事拿出来张扬给大家听,要吵架回家吵去。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老实窝襄的李志新这时不知怎么却忽然发起火来,一抬手推了汤小凤一个趔趄,红着眼睛让她赶紧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以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汤小凤作主惯了,即便有什么事李志新想按自己的意见办,最后也总是拗不过,到头来还是要听汤小凤的。现在,李志新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让她下不了台。汤小凤一气之下摔开手回了娘家,临走的时候丢下话来,要交房子就离婚,无论如何不能再跟这样的窝囊男人过下去了。

汤小凤在娘家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平日里,母亲虽然总是跟着汤小凤一起数落李志新的不是,但到汤小凤真要离婚的时候,却又劝导起来。二人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儿子都已经上小学了。李志新虽然窝囊无能,却是个让人放心的老实人,从没有在外面添乱惹过是非。你的脾气又暴,三句话不说就炸了,每次都是人家让着你。居家过日子不容易,总不能因为一套房子就把一家人给拆散了。汤小凤不服气,说他脾气好?只差没当着众人的面打得我鼻青脸肿了。一个窝囊废,吃里扒外的东西,欺负家里人倒像是个人物似的。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母亲停了停,又接过话头劝道,话说回来,就是真离了婚,你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常言道,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人家离了婚还是香饽饽,连没结过婚的大姑娘也能娶到手。你是四十多的人了,又拖着个孩子,再嫁就难了,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汤小凤恨道,我哪里还想再嫁?要是再遇上个像他这样的男人,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呢。虽然表面上仍旧不服输,母亲的那些话汤小凤肯定是听进去了。下次,等到李志新低着头来赔礼道歉,接汤小凤回去的时候,汤小凤虽然把他臭骂了一顿,倒是乖乖地跟着回去了。

汤小凤到底没有拗得过,最终还是委委曲曲地交了房子。因为有这么个短处捏在汤小凤的手里,李志新在家里的地位变得越发微妙起来。几乎所有的家务活儿都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李志新的头上,而汤小凤的情绪却并没有因为李志新的勤快而有所好转。无论什么事,只要李志新稍有不满,都有可能引来汤小凤的愤怒,然后便是小题大做的争吵。李志新吵不过她,只好一声不吭地听着。

其实,汤小凤与李志新结婚的时候,脾气一点也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李志新还在部队当兵,二人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偶尔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显得有些生份。等到差不多熟黏起来的时候,又到该分开的时候了。因此,留在记忆中的都是对方的优点和好处。后来有了儿子,需要操心的事一天天地多了起来,但因为有母亲相帮着,汤小凤倒也没觉着有多少不满意的地方。汤小凤从小就是那种争强好胜的性格,虽然这样的个性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但在暗地里却一直希望李志新回来之后能有些出息,让她在周围人的眼中扬眉吐气。但是,李志新看起来却连一点进取心都没有,这让汤小凤忍不住暗自着急起来。

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汤小凤发现李志新对自己的感情早已变得十分淡漠。虽然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总有些像外人似的。李志新以前是在野战部队,一直都是在外面跑。现在却一天到晚要坐在办公室里,自然憋屈得难受。虽然李志新自己也颇想有些作为,但人总是扎煞着,反倒显出一副笨拙相来。李志新又是那种天生打不开局面的人,听上级的命令听惯了,没有心计,凡事总是在原地打转转,反应不过来似的。满心的上劲却不知道该往哪里使,于是,处处都是疙疙瘩瘩的阻碍,明里暗里的不顺心。很快,原先的那点上劲心便淡了许多。但是,这些烦心事李志新从不在家里说,总是一下班就不见了人影。就是偶尔在家里呆着,人也显得有点恍恍惚惚的。

汤小凤开始时还以为李志新是有了外遇,偷偷跟踪过几次,却一无所获。汤小凤发现,李志新下班之后只是在外面闲逛。站在马路边看别人下棋,要不就是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乱转。就是到了该吃饭的时间也不回家,只是随便在路边吃点东西。马路边的地摊大都简陋而肮脏。一副带炭火的馄饨摊子,再配上一张方桌和几只矮脚凳,就可以开张了。因为害怕被检查罚款,这样的馄饨摊子大都是在检查人员下班之后,才趁着夜色悄悄地摆出来。卖馄饨的多是外地来的民工或是生活困难的下岗职工,几乎是清一色的上了年岁的中年女人,却残存着些姿色,看起来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胸前挂着一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脏围裙,站在热腾腾的馄饨锅后面,对着路边的行人,露出一脸含糊而暧昧的微笑。

汤小凤站在远处悄悄地看着李志新。李志新坐在一只四脚凳上,正低着头认真地吃馄饨。刚出锅的馄饨太热,咬一口就被烫着了,李志新却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依旧急火火地吃着。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着汤,一边伸出手背去抹嘴角溢出来的汤汁和额头上渗出的细细的汗水。汤小凤侧着耳朵倾听着李志新发出的啧啧有味的咀嚼声,心慢慢地变得柔和起来,忽然感觉有点心疼李志新。汤小凤转身回家,做了一桌好饭菜。等李志新回来之后,便满面笑容地迎上去,说,饿坏了吧?赶紧洗手吃饭吧。见李志新不吭声,汤小凤停了停,又问,下班之后做什么呢?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对汤小凤的关心,李志新却只是冷着脸,半天没有一句话。要是汤小凤问急了,便说,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见李志新如此不通情理,汤小凤的脾气不由也大了许多,二人终于吵了起来。

后来,这样的架二人吵过无数次。李志新很快便妥协了,下班之后不再在外面闲逛,而是按时回家做家务、照顾儿子。等到李志新断了升迁的指望,汤小凤的心也渐渐地冷了,倒是把脾气一天天地养大了。看着李志新在家中忙碌的身影,汤小凤时常会没来由地生气。其实,汤小凤一点也不希罕李志新是不是做家务,要是李志新能升个一官半职,汤小凤倒宁愿心甘情愿地侍候他。有时,满腹怨恨的汤小凤甚至希望李志新还像从前似的不归家。见不到李志新的面,汤小凤或许会少生些气。

李志新在单位里的处境并没有因为交了房子而变得好起来。众人虽然都知道他吃了亏,但因为汤小凤的缘故,李志新一下子被人看轻了许多。一个如此怕老婆的男人,别人嘴上不说,心里总是有些不屑的。而且,既然吃那么大的亏都忍下了,以后再遇上点什么事,自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些没有交房的人,对李志新的积极配合,暗地里更是恨成一个洞。因为有李志新的先例,他们那些多占的房子,早晚还得交。当初对李志新信任有加的领导,自从交了房子之后,目光重新变得空泛起来,就好像他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李志新虽然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却从没有说过什么。这倒不是因为肚量大不在乎,而实在是因为懒惰、怕麻烦的缘故。而且,自己笨嘴拙舌的,就是遇到什么好处去争,也未必能争到手,索性就这么不管不问的,倒也轻松自在。周围的人只当他是看不出来,或者是吃亏吃惯了,竟也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开始的时候,李志新也曾在暗地里伤心失望过,很想找个人诉诉委曲。但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跟汤小凤说,说了就等于是自己找骂。但是,除了汤小凤,李志新却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了。

为了不让自己失望,李志新总是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久了,竟像是真的看不出来似的,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起来。一点点的失望日积月累地积攒起来,就像是腌?H难闻的秽物,小山似的在心头隆起着。李志新表面上看起来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可那沉甸甸的份量压在身上,似乎连身材都有点被压矮了,人也一日日地变得瘦弱憔悴起来。现在,汤小凤几乎每天都要数落唠叨一遍,随便一点什么事都可以让她大发雷霆。李志新就在汤小凤的愤怒声中做饭洗碗,养花喂鸟,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在深夜一个人的时候,李志新才会抬起头,眯缝着眼睛仰望着那座被无数的龃龉和失望滋养得枝繁叶茂、花木茂盛的小山。那时候,汤小凤和儿子都已经入睡了,李志新在灯光下独自回味着那些早已经变得陈旧模糊的往事。每一段往事都与尖锐的失望相连,自尊被压缩到了极限。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不能再忍了,再忍就活不下去了,但最终都挺过来了。李志新不禁暗自讶异着,这难以忍受的一切,自己竟然都忍下来了。现在,好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只有那些秽物似的刺痛还血淋淋地留在眼前。

李志新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欺辱自己。单位的领导、同事,还有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就连儿子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李志新经常能从儿子一声不吭的脸上发现那种类似于仇恨的表情。每当这时,李志新总是会想象着儿子长大成人后的样子。看儿子现在的骨架,到时候肯定会长得比他高大粗壮,脸盘宽大结实,蓄着硬硬的胡须。只是那时儿子脸上的表情肯定早已不再是仇恨,而变成了不屑。那属于未来的不屑深深地刺痛了李志新。他很想冲上去对着儿子拳打脚踢一顿,最后总是悄悄地忍下了。李志新知道,打了儿子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儿子肯定会到汤小凤那里去告状,汤小凤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善的。于是,又是无休止的争吵,翻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帐,再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再重温一遍过去的刺痛与龌龊。这样的场面,就连想一想都让人疲惫不堪。不,李志新宁愿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做。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李志新把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在心里细细地过了一遍。李志新发觉,自己从没有爱过谁。他从小就是在父母严厉的管束中长大的,父母几乎每天都在说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能记得的都是挨打的事,不是挨外面不相干的人的打,就是挨父母的打。小时候,李志新曾经很想悄悄地杀了父母或者是那些曾经打过他的人,然后再逃到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藏起来。李志新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相难看,又笨拙无能,几乎从没有遇到过快乐的事。那时候,仇恨让他的心整日里满满的,几乎没有空间再去承载别的情感。

等到长大成人,不再挨父母打,也不再有外面的人明目张胆地欺负他的时候,那仇恨便变成了淡漠。甚至直到和汤小凤结婚,李志新也从没有真正地爱过谁。因为知道不可能有女人喜欢自己,因此那些漂亮女人对于他来说就变成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风景。偶尔,李志新也会偷偷地跟在哪个漂亮女人的后面,忍不住做些让人耳热心跳的美梦,但心里却十分清楚,她们永远不会属于自己。李志新与汤小凤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他尽管不喜欢她,却也并不讨厌。汤小凤虽然长相普通,脾气又不好,但李志新从没有挑剔过她,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挑剔的资格。虽然并不讨厌汤小凤,却也从没有达到过爱的程度。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李志新就已经十分清楚地预见到了将来。但是,那时候他相信人生很短暂,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相继老去。直到后来很久才意识到,从衰老到死亡之间,还有一段十分漫长的路程。

现在,李志新早已经不再有任何幻想,甚至不再幻想衰老之后的僵硬和痴呆。因为,他现在的肌肉依然结实有力。每天清晨刮完胡须之后,李志新能感觉到自己健康而充满活力,身体里有一股莫明其妙的力量正在悄悄地涌动着。外面的阳光很明媚,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他的未来还很长,还有许多不可预料的事情等着他。或许,还会有意外的惊喜。但是,等到太阳一点点地升高,那股莫明其妙的力量就会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很快便消失了。新的胡须又开始长出来,伸出手去,可以摸到坚硬的胡子茬。李志新缩着脖子坐在办公桌前,捧着茶杯喝茶,翻当天新到的报纸。不断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几乎没有人看他一眼。李志新知道,明天和今天一样,会是完全相同的一样的日月。他还会继续受别人欺负,还得继续吃喝拉撒、制造垃圾,听那个女人的唠叨。这样的现实常常令李志新绝望无比。

李志新经常觉得自己应该去爱点什么。可是,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爱呢?李志新曾经幻想过爱一个人。那应该是个女人,他可以在那个女人的崇敬与抚爱中体味自己的力量。那个女人或许并不漂亮,但却年轻而娇媚。重要的是,女人应该非常地爱他,这爱因为陌生和执着而变得十分疯狂。李志新闭上眼睛,看见那个女人正对着他谦卑而温存地微笑着,那样的笑容不知怎么忽然让李志新前所未有地激动起来。但是,有时李志新又觉得,这样的女人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没有哪个女人会爱上像他这样的男人,他也没有机会在她面前展示什么。而且,自己是否真的富有力量也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一次,李志新参加系统内组织的一个培训班,李志新悄悄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每次上课的时候,李志新总是偷偷坐在女人的后面。女人就在距离李志新只有一臂之遥的地方,李志新能看见她的衣服领子里露出来的半截白嫩的脖颈,还有上面覆着的一小片纤细柔软的绒毛。李志新每次看见,都会有伸出手去抚摸一下的冲动。女人健康而充满活力,高高的个头,穿一条短短的网球裙。似乎总是见她在笑,随便一点什么事都能引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李志新虽然喜欢她,倒也没有什么奢望。这就象隔着层玻璃橱窗,看展览馆里陈列着的各式各样美丽的昆虫标本。虽然会有一点诱惑,但却很清楚地意识到,那是离自己很远的另一个世界。李志新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女人的背后偷偷地看上几眼。

然而,不知怎么,女人看起来却偏偏喜欢上了他。一个星期之后,李志新收到了女人写给他的信。李志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女人在信里邀请他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去看电影。这是李志新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兴奋得几乎一晚上没有睡好。虽然女人的信中没有任何实际内容,但李志新却在字里行间发现了许多意味深长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自然是让人欢喜的。

后来,李志新便与女人恋爱了。李志新虽然早已结婚成家,却第一次尽心尽力地谈起了恋爱,认真而投入。女人的青春在李志新面前恣肆地绽放着,大胆地挑逗着他沉睡已久的情欲。这样的恋情是私秘的、不能公开的,又因为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罪恶感,因此越发燃烧得热烈而无所顾忌。那段时间,李志新几乎一有机会就朝外面跑。女人的那间狭小而潮湿的宿舍,在李志新的眼中就像她的身体一样,风情万种。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说话,总是一声不吭地做爱,总也做不够似的。李志新的欲望甚至连他自己都有点被吓住了,深不见底,惊悚恐怖。只要碰到女人的身体,甚至只要看她一眼,欲望便从他根本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角落里毫无察觉地涌了出来。李志新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因为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牙齿发出一阵阵咯咯咯的声音,就像躺在床垫上的女人发出的笑声。李志新发觉自己已经被这无边无际的欲望彻底淹没了。强劲的欲望的巨浪冲击着他的身体,李志新几乎做不了自己的主。他所能做的只是偶尔浮出水面透一口气,再深深地扎进去。

汤小凤虽然有点看出了蹊跷,李志新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的。而且,李志新的脾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出人意料的大。说不了几句话,便摆出一副要吵架的姿态。以前无论遇上什么事,李志新都是能忍则忍,现在见李志新这样,汤小凤倒有点被吓住了。因为不知道李志新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不敢过于追究。这越发让李志新变得大胆起来。

沉醉在爱情之中的李志新曾经认真考虑过离婚的事,甚至连要是与女人结婚该如何操办都想到了。然而,就在这时,女人却忽然对李志新说,她不能再与他在一起了,二人必须分开。李志新一下子愣住了,连忙追问,他哪里得罪了她?她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么?女人摇了摇头,说,没有。停了停,又对李志新说,她已经厌倦了,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了。而且,她以前的那个已经分手的男朋友最近又找到她,希望恢复以前的关系。李志新有些不甘心,问,既然这样,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呢?这个问题其实李志新早就想问了。他一点也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与他在一起呢?他早已经结婚了,长相平平,只是一名小职员。即便是作为交易,也没有多少可做交换的砝码。那么女人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李志新曾把这一切归结为爱,认为女人肯定是爱上他了。至于为什么爱,那就说不清楚了。是的,只有说不清楚才可能是爱。

女人忽然笑了起来,说不,恰恰相反,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见李志新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女人解释说,她是因为男朋友抛弃了她,心情抑郁,这才跟李志新上床的。即便没有李志新,也会有别的什么人与她在一起。之所以选择了李志新而没有选择别人,女人想了想说,这是因为李志新的偷窥。她早就知道李志新在背后偷偷看她,但她一点也不反感。不仅不反感,反倒有些喜欢,所以她最终选择了李志新而没有选择别人。但是,这个理由却无论如何不能称作是爱。现在,以前的男友已经回心转意了,她与李志新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

李志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如此看来,他只是做了一回替身而已,成了女人失恋的时候用以消愁解闷的玩物。他原以为玩物只是那些类似奶油小生一样的男人才有资格做,没想到也有人喜欢像他这样平常无奇的男人。但是,李志新认真地想了想,发觉普通男人并非就一定不能充当玩物。帅哥与丑男之间的不同,只是各人的口味和兴趣上的差异而已,两者之间大概并非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样,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女人能对他另眼相看,情有独钟,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而他竟然在很长时间里,以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情。一想到这里,李志新便忍不住羞愤交加。

后来,二人平静地分了手。李志新以为,女人应该不会忘记过去的一切,至少应该有所留恋才对。然而分手之后,女人竟然连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这让李志新越发心绪难抑。深夜里,李志新躺在汤小凤身旁的时候,常常会想像着女人这时会在哪里呢?肯定也是与丈夫睡在一起吧。那个曾经是她男友的男人,会不会在女人的身上发现一些属于李志新的痕迹呢?毕竟,他曾经与那个女人一起疯狂过。李志新觉得,做爱有时就像是在木板上钉钉子。女人是木板,男人是钉子,钉子钉在木板上,哪有不留痕迹的道理?即便是那钉子早已经拔了出来,木板上也会留下一个类似伤痕一样的印迹。要是这样的话,那个男人会在女人的身体里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么?

表面上看起来,女人和那个男人又和好如初了,现在早已是一对恩爱夫妻。但是,李志新觉得,他的影子却是那个女人永远抹不掉的。只要那个女人一闭上眼睛,他就可能会从她身体的某个角落中悄悄地溜出来,走进女人的记忆里。赤着身体躺在丈夫身边的女人,看起来还与从前一样,但是只有女人和李志新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而这一切,现在就贮存在女人的身体里。没有人知道在女人的风情与练达中,又有多少是他李志新培育出来的?李志新虽然一直无法原谅女人,但一想到那个女人可能一生都会带着他的印迹,就像是她胸口窝新长出的一粒红痣一样,李志新便又有些释然了。

每天做完家务之后,李志新经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个钟头。女人的离去很快变成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痛苦,停留在李志新的舌尖和每一个关节之处,一动便牵着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钝钝地痛。但是,这样的疼痛却是让人欢喜的。李志新常常一个人沉浸在这意外的喜悦之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汤小凤每次见到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便忍不住暴跳如雷。李志新不动声色地看着汤小凤,眼晴里却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汤小凤唁唁的吵闹声让李志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生活还在原来的轨道上按部就班地向前滑行着。这让他多少淡忘了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

与女人分手之后,李志新曾经认真地打算做个好父亲。并不是他真的有多么爱儿子,而是因为张口闭口谈家庭是当今的时尚。李志新心甘情愿地洗尿布,不厌其烦地教儿子呀呀学语,牵着他的手,为他的每一个微小的进步而欣喜万分。那是一段令人怀念的好时光,他至今还能回忆起站在儿子的小床前,看着他入睡时的幸福情景。可是,儿子很快便长大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志新依旧把儿子当成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小玩意。但他很快便发现,这个昔日的小玩意已经不那么听话了。又因为有汤小凤的怂恿,竟经常公然与他对抗。于是,气愤不已的李志新开始背着汤小凤打儿子。等到他的巴掌落到儿子身上的时候,李志新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真的爱儿子。这个发现多少让他有些释然起来。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不必为儿子的对抗而感到伤心失望了。李志新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父亲,打起儿子来毫不留情。虽然儿子经常会到汤小凤那里告他的状,等到下一次,李志新就将这作为理由再把儿子痛打一顿。李志新一边打一边气咻咻地说,让你去告状!让你去告状!你还去告状么?

但是,每次打完儿子,李志新都会感到十分内疚。于是,又会千方百计地讨好儿子。把自己攒下的私房钱偷偷给儿子,或者给儿子做一只漂亮的弹弓。但是,李志新发现儿子并不领他的情。儿子低着头接过钱,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有时,干脆说他不想要他的钱。就是在他身边的时候,李志新也能感觉到儿子肌肉僵硬,浑身不自在。要不是因为怕挨打,肯定早就一溜烟跑掉了。就连李志新检查作业的时候,儿子也是一脸的不信任,甚至不相信他告诉他的计算题的答案是正确的。李志新知道,生活中那些数不清的失败早已经让他失去了儿子的信任。而且,李志新很快便发觉,儿子一点也不可爱。脾气古怪,长相难看。五官身材几乎集中了二人的短处,越看越不像是自己的儿子。李志新经常会无来由地怀疑这个儿子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是,有时又会在儿子身上恍惚发现属于自己的影子。那样的相似,常常让李志新觉得既欣喜又恶心。

对儿子的兴趣消失之后,有一段时间李志新开始热衷于国际形势,对世界大事十分着迷。世界上每一个偏僻地区发生的战争和政权更迭都能引起他的兴趣。单位里订的报纸李志新总是翻来覆去地看,每天晚上七点的电视新闻联播从没有拉下过。李志新还戒了好几个月的香烟,自费订了一份《参考消息》,以便深度了解全球经济的发展和世界强国的变更。有了这些知识储备之后,李志新觉得应该和别人交流一下了。但是,和什么样的人交流呢?单位里的人显然不合适,李志新早已经习惯了在他们面前保持沉默。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一个会说话的影子。这些事当然也不能和汤小凤说,女人对这样的话题总是不感兴趣的。而且,就是感兴趣他也不愿意说。李志新不愿意让她知道他竟然懂这些事情,也不愿意在她面前侃侃而谈。李志新已经习惯了让她生气失望,即便只是为了激怒她,他也宁愿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保持着一个最下等无能的形象。

除了他们,李志新发觉自己竟然再也找不到可以交流这些知识的人了。但是,李志新仍旧不甘心。于是,试着和那些光着膀子在马路边乘凉的男人们说话。但是,这些男人个个都像是国际问题专家,李志新还没有说完,他们便不愿意听下去了,还拿出一套自己的理论反驳他。那全都是他们在生活中积累的人生经验,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虽然偶尔也会有相符的时候,可不知怎么,用来分析那些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总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也像李志新一样,大都在单位里窝囊惯了,有的早已经下岗了。但却不像李志新似的,那么隐忍认命。他们一边伸出手啪啪地拍着蚊子,一边伸着脖子为那些远在天边、与己无关的事打抱不平。他们说的全都是毫无根据的外行话,却理直气壮得像是联合国发言人似的。开始的时候,李志新还耐着性子跟他们解释,告诉他们他说的这些都是有出处的,并非是自己的胡编乱造。但是,那些男人根本就不听他的。李志新还没有说完,他们已经开始说别的了。

这样几次下来,李志新便不愿意再跟那些男人说什么了,而他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也像是根本就不认识他的陌生人。等到李志新发现没有人可以与他交流国际知识的时候,李志新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对美国的选举、非洲的饥饿,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恐怖活动一点也不感兴趣。以前,自己那么热衷于此,只不过是希望自己因此会变成一个有趣的人,或者是赢得别人的几声附合与称赞。既然这个目的达不到,那些不同肤色的人们在那些遥远的地方到底做了些什么,便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了。至少,是与他无关的。

发现这个事实之后,李志新颓唐了很长一段时间。伤心失望之余,李志新在鸟市买了一只画眉,挂在阳台上每天精心侍候着。可是,当初在卖鸟人的笼子里叫得欢畅清亮的可爱的画眉鸟,在李志新这里不知怎么却跟哑了似的,就是不开口。于是,李志新只好拎着鸟笼子再去找卖鸟人。没想到那鸟被卖鸟人一逗弄,又开始叫了。李志新拎着鸟笼子兴冲冲地回家,但是等回来之后,那鸟又变成了哑巴。这样反复了几次,李志新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气之下把那只画眉放了出去。

画眉放走之后,阳台上一下子干净了许多。原来因为鸟屎弄污了汤小凤的衣服,李志新还被汤小凤臭骂过一顿。现在,那只鸟眼看人低的画眉不在了,李志新倒是感觉有点失落了。每天下班之后,李志新就坐在原来挂鸟笼子的地方,也不说话,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汤小凤见李志新这样,以为他还在为画眉的事生气,便劝道,鸟养不成就养点别的嘛,难不成大活人让尿给憋死?下一次,汤小凤下班的时候果然带了盆鲜花回来。于是,李志新便开始一心一意地养花。但是汤小凤买的都是些不值钱的草花,过于精心地打理,反倒养不活了。不管不问的时候,反倒长得枝繁叶茂、一副葱茏景象。让李志新忍不住感叹,怎么这些花也像人一样的下贱。可是,那些名贵的花草价钱太高,就是汤小凤愿意买,李志新也舍不得花那个钱。很快,当初养花的那点闲情雅趣便淡了许多。等到汤小凤骂他是天生的笨蛋,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时候,李志新的心里几乎感到有些欣慰了。

汤小凤说着说着,又翻出了过去的陈年旧帐。那些积年的痛楚就像厨房里的油烟,平时落在角落里无人注意,与日积月累的灰尘混杂在一起。原以为早已经不存在了,谁知一碰却狼烟四起,能激出眼泪来。现在,汤小凤因为又想起了过去的那些吃亏上当受人欺辱的事情,家务活儿做了一半便丢在一边,生气离开了,只有李志新和被汤小凤重新搅起的记忆一起留在厨房里。

李志新坐在那里,嗅着厨房里隔日的有些变了味的菜香,忽然发觉,就是那些秽物也是自己的财富。它们虽然肮脏不堪,却是体己温暖的。要是没有这些,他还有什么呢?李志新站起身,拍了拍手,把汤小凤扔在地上的鱼捡起来,重新收拾干净。心里开始犹豫,是把这条鱼清蒸呢还是红烧?


作者简介:王传宏,女,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江苏人,文学硕士。曾在江苏某报社、日本东京某通信社任编辑。1998年开始写作,先后在《天涯》、《青年文学》、《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中短篇作品六十多万字,其中中篇小说《谋杀》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春花开》。另著有长篇小说《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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