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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 美 人
我要你们安静下来,听我讲个血腥的神话
权聆

要说雪地里没有一点动静是不准确的。一只灰毛兔子红着眼睛从地洞里钻出来,踅摸到石头缝,捧起干瘪的松果,呱唧呱唧地啃。它竖起耳朵,警觉地四下张望,嘴不停爪子不闲。每听到一丁点儿声响,它的耳朵都要抖动两下,——积雪压折树枝,地里的草粒儿伸懒腰,风穿过灌木丛。它疑神疑鬼地听东听西,听了一阵儿,猛地丢下半个果子,撒腿窜老远。

雪地恢复了肃静。

不多久,小满喘着气爬上坡。他身子单薄,拉一车柴火顶费力气,脸红耳赤地不说,棉袄湿了半截。一热乎,脚趾上的冻疮忍不住发作,真想好生挠挠,用开水烫烫。小满靠着柴车歇脚。

坡下是结冰的湖。湖面阔大,形状象元宝,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银白的光。天上的浮云是白色的,湖面上的却是黑的。雪橇滑出的一道道凹线破坏了湖面的光洁。零星散布的冰窟窿比碗口粗。小满半个月前从冰窟窿里弄了一筐鱼,拿到集市上卖了好价钱,换了顶新毡帽。

那顶毡帽的帽檐用的是浆过的细布,衬里是软和的羊毛,连耳套都用的羊毛,一看就是讲究的东西。偏偏王老五说:“讲究个屁。什么羊毛,杂毛差不多,你们谢村的人狡猾,连个小娃娃都知道到王村来拣便宜。一边去,别碍着你爷爷晒太阳。”王老五把小满支开,任小满好话说尽都不肯开山门。小满只好拾起毡帽,掸了灰尘,重新戴在头上。他拉着空车走了几步,王老五在他身后阴阳怪气地问道:“你从哪里搞来的这顶帽子?是偷的吧。我可告诉你,小娃娃偷东西被我逮着了,一样的抓去见官。”

“不是偷的。”小满转过身,对王老五吼了一句。

“呸。小东西。你还嘴硬。”

王老五伸出枯黄的手抢帽子,小满使劲跑。王老五追不上,半条腿在空洞的裤管里晃荡。“下次别让我撞上,小心我吃了你!”

小满拉着空车在王村的山脚溜达了一上午。他听说王村的守林人排了号,轮流值守。等王老五被人替换下来,他再去闯山门。谁让他上山拾柴,他就真心实意地感谢谁,把他头上戴的新毡帽送给人家。他还要告诉那人,他的帽子是羊毛里子的,毛色是差点,确确实实真真的是羊毛。爷们家的穿戴图的是经脏,漂亮给人看,不实用。为了让人多看两眼,花冤枉银子,小满不干,冰窟窿里的鱼也不干。

王老五走了,王二傻子来了。

中午,人们吃饭,睡午觉。没人愿意大中午的时候干活儿。王二傻子整天笑嘻嘻的,他家里人早看他看不顺眼了,与其让他满处神游,不如让他守守山门,让街坊邻里伸直腿睡个安稳觉。王二傻子笑嘻嘻地走到王老五跟前,摊开掌心,王老五把他掌心里的东西放进自己裤兜,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二傻子学王老五的样子拍王老五的肩膀,王老五摔了个趔趄。王二傻子忙把他扶起来。王老五歪着嘴坐在板凳上。他把板凳让给王二傻子,王二傻子坐上去,很自觉地抬高了腿,王老五把一根麻绳系在王二傻子的脚脖子上。

王二傻子低着头看蚂蚁搬家。他的屁股在板凳上转了几圈,后来索性把鼻子凑到地上。他朝蚂蚁吐口水,看蚂蚁会不会被淹死。小满在他面前站着,他跟没瞧见似的。小满蹲下来喊他:“大哥。”他抬起脸。他的眉眼哪儿哪儿都大。脑袋尤其大。小满的新毡帽派不上用场。王二傻子笑嘻嘻地啊啊应承着。小满对他的印象不错。

小满说:“大哥,你把山门打开好吗?”王二傻子笑着点点头。

小满说:“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开就可以了。”王二傻子点点头笑着。

小满跟王二傻子索钥匙,王二傻子蒙上脸,和小满玩捉迷藏。

小满这下明白了究竟。他只好回到王村继续溜达。小满趴在柴车上打盹。等他醒来,在山门前值守的是个小姑娘。看她的模样,是个俊俏的妞妞。小满上前恭身道:“好姑娘,你能打开山门让我拾点柴火吗?”

“我不姓好,我姓王。”小姑娘说。

“王姑娘,你能……”

“我们村的姑娘都姓王,我是有名字的。”小姑娘打断小满的话。

小满气坏了。他扭身就要走,大不了再多翻几个山头,到更远的村庄拾柴火。

小姑娘叉着腰,嘟着嘴说道:“你这人真没耐心。你好言好语问我名字,我会告诉你的呀。你怎么不问清楚我的名字?你不是要我帮忙的么?连我的名字都说不上来,你以后要感谢我,怎么找我?万一你找错了怎么办?”

小满哭笑不得。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把钥匙从脖子上取下来,给小满开了山门。小姑娘告诉小满,她叫玲玲。小满正想介绍自己,她摆摆手,说道:“你记得我的名字就可以了。”走着走着,小姑娘停下来,说:“喂,就在附近找吧。不敢带你往深处走,山上有大虫,把你我掠了去就完蛋了。我娘该哭成泪人了。快些,别傻站着。难不成还要我帮你拾?我跟你讲,枝桠掰不下来就别勉强,要找声音脆响的,扔进灶堂保准嗡地一下直窜火苗子。告诉你哦,都是我娘教的。我娘可有学问,是村里的女先生。”小姑娘踢了一脚石子,接着说道:“别过分啊。冬天柴火少。喂,怎么不在你们村的山头拾柴火啊。好啦,我知道,”小姑娘的食指放在唇边,接着说:“你们村要么是人太多,柴火不够烧,要么是柴火没了,大家只好分头到外村找。是不是?我猜的错不了。”

小满将柴火捆得很结实,这样可以多拾点。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他几乎仆身在地。小姑娘在身后看着他,他不能显得太吃劲。那小姑娘的嘴儿,不输给啄木鸟。

小满一路歇歇停停,不敢耽误太多时间。他爬上坡,就着碎冰渣子咽干粮。脚趾奇痒难耐,他就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有一脚踩狠了,疼得他龇牙咧嘴,一挥手把柴车给推到坡底下。柴车先是极速下滑,到了结冰的湖面就慢悠悠地朝湖心溜,小满连忙伸出胳膊,要去抓住他费尽周折得来的一车收获。他截住柴车,象骂牲畜似的骂它狗日的。他还小,想象力和阅历有限,不象村里的女人,一下地就会骂,动不动就叉着腰翻嘴皮子,翻得来劲了,互相纠缠起来。最不养眼的事就是看女人打架。有时候,她们的奶子都露出来了,她们也不在乎。小满下定决心,决不娶村里的女人当老婆。方圆百十里地的女人,小满一个都不要。她们骂街的样子足够丑,见到他爹福满,更丑。她们披头散发地站到墙根,顾不得收拾残破的衣衫,佯装温顺地说,“老爷。”她们的手脚好象不知道该放哪里好,一脸窘迫。他爹福满跟小满说:“去,踹铜锁家的鸡窝。”铜锁家的连忙跪下来,说:“老爷,没别的了,就剩下这只鸡了。”另一个女人偷偷往看客里缩,福满喝住她。福满说:“我记得昨天你说你男人跑了,跑哪里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明天你也会知道。”那女人立刻讨饶:“老爷,再宽限两天吧,我一定连本带利还。”福满没睬那女人,福满跟小满瞪眼睛:“嘿,你愣着干嘛,赶紧啊。”

小满领命,怯生生地踹铜锁家的鸡窝。

“再来一脚。”福满的语气加重了。

小满瞄一眼铜锁媳妇。铜锁媳妇脸黄黄的。

小满把目光还给他爹福满。福满接住了小满的目光,父子俩对视着。

小满轻轻踢一脚鸡窝。

福满的厚底皮靴由远及近,走得地动山摇。福满的厚底皮靴是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死人是大胡子,身板高大,是战场上众死者的头头,他的皮靴没少让手下吃苦头。现在换了主人,皮靴一方面要给主人护脚,御寒,另一方面仍然要延续叫人吃苦头的作用。它落到窝棚顶端,那只忐忑不安的母鸡吓得嘶声尖叫,扑扇着翅膀,搅得半空鸡毛飞扬。

铜锁家的鸡窝散架了。

福满跟儿子说:“这样还不够。”福满把鸡窝彻底摧毁,死劲踩,咬牙切齿地踩,临了,还吐上几口唾沫。

小满明白了人世的千万条道理之一:许小娃娃逐日胖大,不可欠帐雪球翻滚。

那天晚上,小满拎着竹笼在林子里找萤火虫。他喜欢看萤火虫在蚊帐里闪烁的景象。他唉声叹气地望着湖边的芦苇丛。做福满的儿子太难,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小满看见他爹和两个人一块上了船。雾气腾腾,船儿划到湖心消失了踪影。等船儿回到岸边,船上少了一个人。他爹跳下船,船儿摇到芦苇丛里。

小满在湖边等天鹅,等了好些年。天鹅不来则已,一来就往谢村的湖中心扎堆。人家说谢村的鱼肥美,把天鹅都吸引过去了。小满还没见过天鹅。村里但凡上了几把岁数的人都见过。他们说一开始来的就一只,到了晚上就变成了女人,赤条条,雪淋白。甚至有传言说,见过鹅美人与男人共枕。夜太黑,那个家伙的面目模糊难辨。第二年,来了一大群天鹅。它们排着人字形飞来了,它们大概是鹅美人的朋友和孩子。它们想来就来,说走就走,无人晓得它们的去处。小满常常趁夜间出门玩,无非是为了邂逅鹅美人。当福满走近小满,小满出示手里的竹笼,福满看也不看,福满问小满:

“3减1得几?”

小满不假思索,回答说:“2。”

“好处怎么让2给得了?狗日的。”福满嘀咕着,抄着手走远了。

当小满在冰天雪地骂失控的柴车狗日的,他忽然想起了这天晚上。夜晚的空气原本是蓝色的,一溶入林子就成了绿色,蔓延到湖里,变得黑漆漆的。这天晚上,别说鹅美人,就是天鹅的毛,小满也没见着。它们的羽毛有眼前的大地白吗?小满的眼睛红了,鼻子也红了,冻僵了的手攥着柴车,步履艰难地往村子走。

他绕着道走,避免撞上村里任何一个人。他把柴车停靠在废弃的磨坊,轻声叫阿逗的名字,一只狗窜出来,冲他汪汪叫。他跟着狗进磨坊,扒开草席。那只狗认识它,卷着尾巴帮小满找啊找的。草席上有血迹。小满在磨坊翻箱捣柜地找,着急了,继续叫阿逗的名字。小满掼狗的脑袋。他生气。他生气阿逗跑了。在他需要他的时候,他跑了。他记得阿逗信誓旦旦,一嘴白花花的糖,说要忠实他,哪怕天塌地陷,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他是要饭的花子,哄人的本事大。他要他帮忙看草席,他居然跑了,找条狗来替他看着,他就是这样对待小满嘱托的么?他候在小满家门口,趴在石狮子的背上。把他赶走,他还来。他非讨小满家的饭不可。吃了小满家的饭不算,他还跟小满要糖吃。他说他要饭要到谢村是缘分,他听人说糖很好吃,他就一个劲问小满怎么个好吃法。小满告诉他糖是甜的。他的眼睛瞪得溜圆。他从石狮子上溜下来,两掰嘴皮吧唧响。小满看他可怜,盛了一勺白糖。小满把勺子举得高,阿逗够不着。为了讨要吃食,阿逗被人戏弄,学狗叫,钻人裤裆,什么低贱的事没做过?他跟小满允诺,学着说书人的腔调,他自己对那些字眼并不十分知晓意义,但他知道遣词的场合,无师自通。小满把阿逗的允诺记在心,当是收服了一个家奴。阿逗第一次吃糖,天旋地转,差点晕倒在地。他以前说话不算话,但他给小满说过的话,他努力要记住。小满四处找阿逗,阿逗从磨坊窗口跳进来。

“我爹呢?”小满问。

“我给藏起来了。这狗老围着他打转。”阿逗说。

阿逗穿了身新衣服。小满扯着他的衣服看了两眼。“爪子痒痒了?不是叫你别偷人家的东西吗?”

“我没偷。”阿逗眼光躲闪,支吾着说道:“路上拣的。”

“拣的?见过狗拣屎吃,没见过叫花子拣干净的。”小满狐疑地抓起阿逗的袖子瞧。

阿逗连忙闪到柴车跟前,问小满:“找到了?”

“不在眼目前摆着么?”那条狗不停地舔草席上的血迹,小满把它栓起来。“我爹呢?叫你看好他,你倒跑了。噢,我们就在这里烧吧。我卸柴火,你去请我爹。”

“好。”阿逗转眼跳到窗口外面跑远了。小满把柴火卸下来,架成梯形。一会儿,阿逗跑回来。他好象特别喜欢跳窗户,一跳一跃,象个鸡毛毽子。他张皇失措地嚷嚷道:“丢啦。丢啦。”

“什么丢啦。”

“我把你爹给丢啦。”

小满惊得说不出话。等回过神来,他拾起柴火,劈头盖脸地将阿逗一顿打。阿逗拿胳膊肘招架,爹呀娘呀地叫唤。他们在磨坊里追着,狗在旁边狂吠。一番折腾,两个孩子四仰八叉地躺下来。小满呜呜地哭,“再怎么着,他是我爹呀。”

阿逗想要安慰他,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阿逗觉得村里人都疯了。这时候,隐约传来此起彼伏地狗吠。磨坊里的狗听到了,一声比一声地叫得果敢坚决,爪子把地面刨出坑来。

小满跑出磨坊。阿逗抄窗口的捷径,抱住小满的腰。阿逗说:“他们疯了。搞不好,连你的小命都要。走,跟我走。”

晒谷场上围着一圈人。人们围着秋千架。秋千架上挂着的东西晃来荡去。村里的狗也凑热闹来了。它们聚在一起吠,声势超过了它们的主人。它们的主人不得不用绳子和呵斥限制它们的自由。

有个汉子拿着鞭子从队伍里站出来。汉子说:“人是我杀的,有要报官的,等会再去也不迟。我手上的鞭子,从前落在我们的身上,现在也该谢福满尝尝滋味了。”停顿片刻,汉子又说,“我把鞭子交给大家,每个人都有机会抽他。”

不远处,草垛松动了。阿逗猫在草垛里按住小满,阿逗捏着嗓子说:“要被他们发现了,我的小命也完了。你爹反正死了,觉不出疼来。看看再说。”小满的脑袋被阿逗强行摁着,埋在草垛里,肩膀不停地抖动。

人们停止交头接耳,专心专意地看秋千架上的尸体。谢福满倒挂在秋千架上仿佛威严尚存。有那么一小段时间,空气凝固了。有人想起还有忙不完的活计,他们哪有工夫到晒谷场聚会?等会儿,谢福满该剃着牙来吆喝了,懒骨头,噼啵——,蠢蛋,噼啵——,狗日的,噼啵——……,每吐出一个词,鞭子都要响亮地应声噼啵。有人乖觉地张望,他们突然觉悟,那个抡鞭子的人挂在秋千架上,等着挨他们的抽。他们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一人给他一鞭子,不解恨的话,抽几鞭子也行。他们相信,那些被谢福满送进阎王殿的魂灵此时也夹在他们的队伍里。女人的哭诉越发尖利,男人闭紧牙关,孩子的眼睛一开始被老人蒙着,后来由着他们,许他们看作恶的下场,上人生中的课。

小满的肩膀停止了抖动。他不忍心看,他的耳朵贴着草垛。

谢福满在人们眼里是恶魔,恶魔待儿子并不是恶魔。小满被人骗到祠堂的阁楼里锁起来,有人捎话给谢福满,说他儿子被绑架了。谢福满那时侯正在喝人家的喜酒,新娘子丑,但酒好喝,没有人提醒谢福满节制酒量,他们明明知道这场密谋,他们心领神会,配合默契,有斟有劝。谢福满喝在兴头上,有人给他咬耳朵,他气急败坏地将数十个小酒杯掀翻在地。酒气熏天的谢福满冲向祠堂,他在冲向祠堂的路上,竟没察觉村子有着异乎寻常的静,那条坑凹不平的路屏息凝气地送他奔赴黄泉。他推开祠堂的门,躲在门背后的汉子掏出闪闪发亮的刀抹他的脖子。他憋着气,挤出一声:“儿——。”

汉子跑了。谢福满匍匐在地。小满拼命拍阁楼的门,没有人理他,也没人睬他的爹。小满趴在阁楼的窗口喊,“放我出去!我爹死了!”村子一直保持沉默,偶尔见到几匹骡子在巷口穿行。好半天,一个黑衣人朝祠堂奔过来。等黑衣人接近祠堂,小满看出来他是阿逗。

小满和阿逗合力将谢福满的尸体拖到磨坊。小满一心要把他爹烧成灰。他爹好象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死无葬身之地,早早地就半开玩笑似的把后事交代了。他爹笑着,要小满把骨灰装在酒袋子里。

谢福满死了,谢福满忽视了小满的命运。小满不由得哆嗦起来。

小满让阿逗照看他爹的尸体。他去拾柴火。三下两下办完后事他就得离开谢村。他发现山麓的入口有人把守。来不及多想,他趁着天黑溜出村子。

小满的耳朵贴着草垛。他看见阿逗的眼珠子鼓突得厉害。阿逗示意小满起身看晒谷场上发生的事。

人们排着队,无声地传递谢福满生前用过的牛皮鞭。没有人象预料中的那样朝谢福满抽鞭子。老爷生前作恶多端,他们恨透了,万般毒辣的咒骂在心底反复,眼目前有了机会,他们却放弃了泄愤。他们攥紧鞭子,那具尸体随着秋千晃悠,衣服遮住了它的脸,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滚圆的肚皮。谢福满苍白的尸体使人浮想联翩。以他生前的德行,胆小的人有理由怀疑,他大约会变成厉鬼,夜间吓唬他们。他们的田地是老爷的,较起真来,他们似乎应该顺应他们的命。谢福满倒挂在高高的秋千架上,显得孤苦伶仃。他们把鞭子交给后面的人,后面的人传递给以后的人,有的人着实仇恨难消,往地面响亮地抽一鞭,算是把积怨了结。人们神色悲伤,心慈的人眼里噙了泪,那些满怀深仇大恨的人也噙了泪。他们想到生死,不由得严肃起来。或许该给死者洁净身体,涂抹香料,穿上寿衣,让他体面地叩见阎王。

年长的人想起谢福满捧着天鹅蛋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是年轻的后生。他挨家挨户找寻丢失的天鹅蛋。他们听说天鹅蛋吃了长生不老,冒着危险去芦苇丛的深处偷。他们把普通的鹅蛋交给他,看他小心放在篮子里,他们掩嘴笑。那一篮子鹅蛋孵出的是寻常可见的家禽。他们开罪了少东家,日子从此不得安生。他们现在的少东家小满也使他们犯憷。谁都知道小满整日在湖边转悠就是为了见到传说中的天鹅。有件事,他们感到纳闷,他们从没见过小满的娘亲。照老爷的气派,该媒人踏破门槛,喇叭震破天,无声无息地,老爷凭空有了一个儿子。有人暗地里骂,老爷的儿子是放屁放出来的,蛋壳里头蹦出来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好事者细细一想,寻摸出蛛丝马迹。有人赌红了眼,赔光了钱财,把新婚的妻子送到老爷府上,还没进门就被赶了出来。他们确实没听说谁家女人被他糟蹋。他对女人没兴趣,他儿子的来历就显得格外蹊跷。要说老爷的女人,他们似乎见过。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他们的记忆模糊了。他们曾经听人说,傍晚打芦苇丛经过,迎面撞上谢福满和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一前一后往里走。女子害羞,低着头,但可以看见她小嘴红艳,嘴角挂着青草。不久,就瞧见芦苇丛浪了起来。等他们要找到目击者透露更多的详情,竟没人承认看到过那一幕。先后有几个醉鬼声称,月牙高挂的星夜,他们见过女人在湖边洗澡。等他们走近一看,发现那不过是一只天鹅,仪态万方地游移清波。

谢福满平躺在晒谷场。他再一次被人们遗弃。这一回,是因为人们想不出置放死者的法子。他们既要安抚受害者及家属,又要让死魂灵平静。他们暂时把他交给阳光,让温暖的阳光烘烤他冰冷的身体。

小满和阿逗站在空旷的晒谷场上,头上顶着干枯的稻草。他们把草垛拆散了,为的是挪给谢福满用。他们饿了。阿逗主动提出来去找吃食。他走了几步,倒回来,挠着后脑勺说:“哎呀,我心里存不住秘密。你爹不是我弄丢的。我告诉他们,你把他藏起来了。我带他们去了磨坊。他们给我洗干净身子,给我新衣服,请我吃肉,我实在招架不住,做了对你不起事。你别怪责我。”

小满瞥一眼阿逗。

“你不说话,证明你原谅我了。你等着,我很快回来。我会给你带好吃的。你一定要等着我。”

阿逗拿着一腿狗肉回到晒谷场。小满和他爹不见了。晒谷场上留下了清晰的轱辘印。阿逗举着狗肉跑到磨坊。

夜幕降临。小满把火炬扔到梯形的柴火上。火光冲天,很快吞噬了谢福满的尸体。小满并不拒绝阿逗的狗肉,也不问阿逗狗肉的来处。他吃得香甜,眼皮累得打架。两个孩子背靠背睡熟了。

翌日凌晨,人们听见阿逗满村子跑,边跑边喊:“不得了。小满飞走了。”他受了刺激,说话磕磕巴巴。他说:“半夜里,我听到女人在唱歌,轻轻地唱,怪好听咧。我睁开眼睛,妈呀,窗户外面有几十只天鹅。有一只头上戴着花冠。它们把身上的羽毛扯下来,衔了盖在小满的身上。它们驮着小满飞走了。”

人们将信将疑。阿逗从怀里掏出一片羽毛。人们拿不准羽毛的真伪。

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去磨坊。灰烬余烟袅绕。细心的人在废墟中找到另一片羽毛。

2006年2月28日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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