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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情绪
劳美

1

下了监区楼,走过监号大门时,王明在警卫室里朝我摆手。我站了一下,对他挥挥手,继续向大门走去。这时,我远远地看到林朝晖正站在大门处和一个同事说话,他看我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瞅着我。

张树田骑着自行车进了大门,看到我,在十几米的地方就下了车子。走近我时,他说,大队长,我,我起晚了……

他今天接班晚了半小时,我早已等急了。

张树田性格蔫蔫的,平时我的每一句话对于他都是圣旨,但他做事却总是灵透不起来,脑子里没个变数。难怪犯人们私下里都叫他鸟张,在犯人中的威信和影响力都不如其他队长放个屁。

我本不想骂他,可是,我今天的情绪不好。我已经别扭了一个晚上。

你他妈不想干了?你说你干什么行?值班还来那么晚,你干脆别来了。我拧着眉,阴着脸对他说。印象里我的口气只比平时稍有些冲动。

张树田眼里的泪竟噗地就出来了,一大滴一大滴的。

对不起,大队长,我错了,下次我不敢了。他哭丧着脸说,泪已流到嘴角,他竟用舌尖舔了舔。

没怎么着就掉泪,好像生来心里就装了多少委屈。滚,废物玩意儿。我说。

林朝晖和那个同事听到了我的吼叫,都眯着眼睛笑。

大队长。张树田还想说什么。

我对他瞪起眼。

他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低眉丧气地推着车子走了。

记着,有事给我打手机。我又回头对他喊道。

是!他回头脆生生地答道。

刘队,值班了?林朝晖笑着问我。

我努力挂出点笑容来,说,站在这干什么?大星期日的,不好好陪老婆孩子。

等你呢。林朝晖说。

等我?我有点疑惑。

想和刘队玩两锅儿呗。林朝晖说。

我为难地说,恐怕今天不行,我妈来了,我不能把老太太晾在家里自己出去玩儿麻将吧?其实,我妈来了是真,我不愿和他同坐在一张桌子上也是真。

他点点头,说,那只能改天了。

我觉得还是同他客气客气的好,便说,等哪天有时间我约你,咱们好好玩几锅儿。

林朝晖满意地点点头,说,也好,我听你招呼。

我从心眼里瞧不起林朝晖,好像也没有特别重要的原因。这个监狱有九个大队,我是一大队大队长,他是三大队大队长,在单位我们各干各的,业余时间各玩儿各的。有时碰巧赶在一家酒店吃喝时,看着对方酒桌上一脸讨好神色的陌生人,谁也不问谁今天吃喝的题目,心领神会而已。酒桌上的林朝晖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显出大大的“架子”,酒桌上说出的每句话,都带出刻意的雕琢,让人一听就知这人自我欣赏得厉害。他这人喜欢被人捧,人一捧,他就顺着竿子往上爬。赶到这场面,我就替他羞得恨不能钻桌子底下去。

最近,我对林朝晖不得不开始刮目相看。狱政科肖科长已近五十一岁了,按照规定,正科现职领导到五十岁如果没有晋升现职的希望,就要辞去现职到二线,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等待退休。老肖干了五年的狱政科长,犯人的调动奖惩减刑涉及很多切身利益的事都要过他这第一道关口,所以,有人说,这几年,老肖真他妈肥了,玩儿着也得弄两套房子钱。可人家老肖几年中干得稳当,玩儿的花哨儿,监狱愣是没有接到一封关于对他的举报,监狱上上下下没有不给老肖挑大拇哥的。前些天,单位里就传出小道消息,监狱领导班子已经初步决定让老肖退到二线,从狱中层领导中物色一名干部补充到狱政科科长的位置上。老肖对自己将要退居二线一点意见也没有,人们也说老肖这时候退下来好,从某种角度上讲也是领导对他的一种保护。那个空缺会由谁来补上呢?这些天,小道消息在传着,我、林朝晖,二人中选一个。尽管是小道消息,但我认为这消息百分之九十属实。我所领导的大队,几年来各项工作指标是第一,我的穿着非常俭朴,为人厚道,就是在管理犯人时有点粗暴的语言和行为。用周监狱长的话说,小刘稍微改改这毛病,应该是最具发展前途的青年。林朝晖的大队,各项工作指标排在第二,可林朝晖在领导们眼中的形象太“潇洒”,他把所有钱都用在了外表行头上,这在老同志们面前是最该忌讳的。我不太爱往领导那里跑,可林朝晖总是要隔三差五地请领导们吃吃喝喝。有人说,刘扬和林朝晖这回有得一比了。

我由此产生了提防林朝晖的心理,二虎相争,条件不相上下,“题外”的功夫或许是个主要因素了,然而,我不喜欢搞那些。说到底,对这次领导最终选拔谁,我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2

一进家门,我就又感到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妈妈坐在房厅里的沙发上,像是没洗脸梳头的样子。

我说,您还没吃早点吧?

还不饿。妈妈的脸上浮出温和的神色。

我进了卧室,爱人小翠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一本杂志,三岁的女儿点点正坐在木地板上玩儿玩具。

我想对小翠发脾气,可话冒到嗓子眼儿又咽住了。小翠不是张树田,小翠会当着妈妈的面把我骂个狗血喷头,她说话的语速会让我没机会插嘴。我最怕让妈妈看到小翠同我闹的场面。我知道,妈妈当我的面什么也不说,但她会回到自己屋里暗自伤心,甚至掉上几滴泪。我怕妈妈伤心,所以怕小翠同我闹。小翠像是早看出我这一心思,我也因此感到郁闷憋气。

小翠平时从不和我闹,只是在妈妈来时才闹。小翠说我妈妈脏兮兮,什么也不会干,看着就让人烦。我心里清楚她容不下我妈妈的真正原因。她曾对我说,你们家偏心,我们结婚时你们家才给几千块,你弟弟结婚,你看看,家具家电都放满了屋子。你们家偏心,我要记他们一辈子。我解释说,咱们结婚时家里穷,能拿出几千块真是不错了。弟弟结婚时家里条件好了,可不就多拿出些,都是儿子,老人怎么会偏心得这么厉害?小翠说,反正我就是这么想,我越想越有气,我怎么会找个你这个老大做丈夫,亏,我亏大了。我和小翠结婚五年来,平时没有吵过一次架,吵架都是在我妈妈来我家时。

这次妈妈从老家来,她说她太想孙女了,就在昨天让人把自己送来了。昨晚吃饭时,小翠就把碗筷摔得叮当响,女儿看着她妈妈脸上异样的表情瞪着大眼睛直愣神。我妈妈只吃了碗中的半碗饭就对我说吃饱了,便起身进了我收拾好的那间空屋。女儿刚要追着奶奶去玩儿,小翠就一声“回来”的喊叫,把女儿给喊了回来。我当时真想把碗中的剩饭狠狠地扣在她的脸上,再起来抽她个乌眼青,可是,我咬咬手中的筷子忍住了。我不想当着妈妈的面和她闹,我怕妈妈伤心。

我的情绪不好就是从昨晚开始的。吃过晚饭,我便到单位值班,可我的头整整疼了一个晚上。我想解决好婆媳之间的这点矛盾,可我却想不出好办法。他们对我都有爱,可这两种爱却把我狠狠地挤在了一个夹缝里。

我压了压情绪,领着女儿点点出门去买早点。

下了楼,我问点点,妈妈和奶奶吵架了吗?

女儿使劲儿地点头,说,妈妈骂奶奶脏,奶奶用点点的毛巾擦脸,让妈妈抢过来了。

我又问,奶奶没洗脸吗?

女儿说,洗了,用那个擦臭脚的毛巾擦的脸。

我对女儿说,点点,奶奶是爸爸的妈妈,奶奶老了,有时,就不太在乎什么脏净,不像点点那么爱干净,讲卫生。可是,爸爸也会老的,爸爸老了,用点点的毛巾擦脸,点点同意吗?

女儿使劲地点着头,说,行。

买了早点回到家,一进屋,我愣住了。

摔碎的玻璃杯的碎屑满地都是,水迹茶渍溅成一片,小翠正气哼哼坐在沙发里。妈妈回了自己屋里。

我的第一想法就是玻璃杯是小翠摔的,她在寻求一种发泄。

我把早点放在茶几上,弄出一点给妈妈送进屋里。妈妈正坐屋里的床上落泪。

我的手颤抖了,放下早点,转身就要往屋外冲,我决定给小翠点颜色看看。

回来。妈妈低声把我喊住。我回头,妈妈摆摆手说,给你弟弟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我刚要说话,妈妈却大叫起来,打电话。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走出屋子,拨通弟弟家的电话。

弟弟和我都是从家里的学校考入这座城市的大学的,之后,都分配在这个城市工作。我和弟弟相隔四年考入大学,我毕业一年后就结了婚,因此,我从经济上没有帮上家里的忙,爸爸和妈妈八年中凭着家里的十几亩地连续地供了两个大学生。

打完电话,回到妈妈的屋子,妈妈已经把随身带的小包裹收拾停当,坐在床上发愣。放在桌上的早点一点未动。

妈妈说,儿啊,妈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咱家里在你们结婚时正是穷的时候。你刚上班,你弟弟正上大学,下面还有妹妹在上学,我知道给你们结婚的钱不如给你弟弟的多,你们不说,娘的心里也是有数的,可你们也不至于为这事这么上心。

妈,没有,您别多想,不是因为这,是她不懂事,也许,岁数再大些就会好的。我说。

妈妈难堪地笑笑。我知道妈妈笑的意思,她在想,等你们都再大些我这娘也早就没了。

3

我同君爱有三个月没联系了。这三个月中,我在尝试着与她断绝一切情感上的牵扯。可是,小翠的行为,着实让我感到心寒。

送走妈妈,我出了小区,给君爱打电话。

是你吗?君爱每次接电话的第一句都这样问。

是我。我语调低沉地答着。

你怎么了?君爱紧张地问我。

我,没事,就是,心里烦。我说。

你想过来吗?君爱小心地问。

我先不去了。我说。

那你去哪里?君爱问我,她似乎已经明白这个时候的我,除了去她那里再也没有别处可去。

我想自己走走。我说。

君爱说,也好,反正我今天也没事,我哪里也不去,你要过来就过来。

好吧。我说完,就挂了线。

街上很热,太阳呈现出它毒辣辣的一面,洒在人身上的温度让人感到受不了。

我不知要往哪里走,我站在一棵小树的下面,那一点可怜的树阴只能遮住我的脑袋。

妈的。我嘴里骂着。

近两年来,我变了。我曾经想过我变化的初始和原因。我确定,时间大概就是在小翠同我妈妈第一次吵闹之后,我妈妈当着我的面掉了泪,之后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小翠很让我失望,我就开始常常去歌舞厅,先是和同事去,后来自己觉得心中烦闷了自己去。从那时起,我的嘴上就开始不干净了。在那家歌舞厅,我认识了在银台收钱的君爱。

三个月前,当我同君爱像往常一样疯狂地做爱之后,君爱让我把所有受贿的钱如数地交给领导,并把自己犯的错误讲清楚,不论给个什么处分都听着。她说,我认识你时,我认定你是个干干净净的警察,心里有苦恼,我愿意倾听我愿意为你分担,我愿意为你做一切。我只凭着自己的感觉做事,但我不能容忍你是个心理不干净的人,何况你还是个警察,你的职业不容许你是这个样子。当时,我就火了,我自己想进去是我自己的事,你想让我去自首,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知道君爱说的有道理,她不是有心害我,因为我自己也曾经多次想到过这样去做,但我却偏偏不容忍她有这样的心理。我知道自己心理脆弱的一面,可我还是一甩手走出了她的房子,从此,我们谁也没再找谁。

我在自动柜员机里取了六千块钱,刚要伸手叫出租车,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林朝晖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样,刘大队,我可真是待着没事干啊,我和王明他们在一起说话呢,三缺一,有你咱就成了。

我突地对林朝晖厌恶起来,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竟然死死追着我,真他妈的烦透了。可是,我却对他说,好吧,中午我吃过饭就过去,你订个地方吧。

好好,太好了,我终于请动你老人家了,春香歌厅,我订个单间。林朝晖兴奋地说。

挂了电话,我回头在自动取款机里又取出一万块钱。

4

君爱住的是一个独单元的房子,是她父亲买的。君爱说,她父亲买这房子时是看到这小区的位置好环境好,家里就她一个独生女儿,居住其实挺宽敞,可父亲总是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因此就在这里买了一个独单元放着。君爱和我认识后,觉得和我约会很不方便,就提出自己去这个房子里住。父母没多想,也就随了她的心愿。君爱辞掉了那份工作后,也没少出去找工作,但都不如愿,因此,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到父母那里呆上半天,然后再到商场逛上半天,或者和大学的同学们约会一天,或者就独自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看电视。三个月前我一甩手走了,我能想象得到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付了司机车费,我急急地跑上了楼。在三楼,我按响了门铃。

室内的门铃在响,好一会儿,也不见君爱开门。

我敲门。君爱,是我。我小声地叫着。

我侧耳听室内很静。

我拿出手机拨通室内的电话。电话温柔的铃声在室内轻轻地响着。

下了楼,我拨通君爱的手机。

她“喂”过一声后,说,刘扬,我知道你要来,可我怕见到你。

我感觉眼角有泪流出了。

君爱,我想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说。

我,我在外面,你不要找我。君爱忽然哭出了声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

刘扬,我怕我阻止不了自己要见你的冲动,所以……君爱说。

我明白。我说。

这么多天,我自己在屋子里哪里也不想去,只是想刚认识的你,想认识后的你,刘扬,我对你要求得过分吗?

我半天才说,我也想过,只是,你不是我,我有很多的责任,我跌不起脚,我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孩子,我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了。我对她解释着。

我听到君爱哭得更加伤心了,她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在哭。

我的眼泪迅速地滚落出来。

不论我俩的将来如何,我只想让你做一个干净的人。君爱仍是哭泣着说。

我想告诉君爱我目前正面临着一个机遇,我很在意这个机遇。想想,我没说。

你回去吧。君爱说完,挂了电话。

我又拨了过去,君爱关了机。

早点没吃,感到肚子很饿,我独自来到一家酒楼,向服务生要了一个单间。

等待上菜的间隙里,我摸到了裤子口袋里的钱和银行卡,才想起钱没给君爱。

我掏出银行卡时,突然想到,这张卡以后决不能带在身上了。我估算着这张卡上应该还有八九万块钱。

最近的一笔钱是一万五,是本队犯人潘伟的哥哥在一次吃饭后塞进我手包里的。潘伟在号里是个调皮捣蛋油嘴滑舌的主,在我眼里是注定要待满十年再“出去”的。

我做大队长后,开始管理起三百多号犯人。监狱的现行体制,赋予了我不大不小的权力。犯人的工种调配、歇病假、日常考核、半年“改造积极分子”、“表扬”的评选等等关系犯人切身利益的事,都要过我这一关。开始,我凭着自己的良心和监狱的有关规章制度实施管理的。就在小翠和我妈妈闹过第一次后不久,我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当我有一次站在犯人们面前讲话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被我管理的犯人面前原来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那一次,我的讲话口气非常蛮横,让很多犯人的脸上呈现出了惶惶然的表情。之后的日子里,我专门盯在那些与我有抵触情绪犯人的肋条子上。刑期短不想减刑的,我安排他们干重的体力劳作,望眼欲穿想早回家的,我就鸡蛋里挑骨头,总要指出他们身上或行为上不起眼的毛病和缺点,让他们时刻处于高空走钢丝的紧张里。时间不长,他们竟也很快寻到了保护自己的方法,让家属给我送烟、送钱。

潘伟,二十三四岁,犯的伤害罪,判了十年,刚来时要求我提讯过一次。他说他思想有压力。我问他为什么有压力,压力从何而来。他说他冤。我说,进来的,没有说自己不冤的,你们犯罪犯得对,有理、有功,政府应该给你们披红挂绿,发荣誉证书。他说他真的冤,不信你看看我的判决和裁定。我说我会看的,但三堂会审怎么也比我更了解你的情况,你的思想压力来自你不认罪,如果认罪了,你就认头了,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被害人对不起自己的亲人了,你就不会感到冤了,你就有悔罪感了,你就会丢下包袱轻装上阵追求改造了。他说,我要申诉,判我十年,太重。我说,你这样说还是承认自己有罪,只是觉得判得重,你愿意申你就申吧,这是你的权利,没人阻拦你,但你每天别影响干活就行。他说,我在外面身子就弱,进来了吃不上喝不上,浑身更没劲了。我的意思是,我干不了重活。我说,你可让你媳妇给你送烧鸡烤鸭,月月送,这样还省了国家的粮食,你年纪轻轻的必须干重体力的活,这个没商量。他说,我没媳妇了,我媳妇跟人家走了,就是我用刀砍的那小子。我不能总跟家里要钱,我对我娘特孝顺。我说,你他妈孝顺,你犯罪是你最大的不孝。他说,我知道,我也后悔。我说,现在悔断肠子也没用,你只能多干活,干重活,多得证,多减刑,早回家。你年纪轻轻的,出去还来得及,还可以找个寡妇什么的过日子。他说,我不想娶媳妇了,女人没有好东西。我说,有一个坏女人就有一个坏男人,或者有一个坏女人就有十个坏男人。他眨眨眼,没听明白。我说,生活里的东西多着呢,别把什么话说得太早了,谁好谁坏你得慢慢品,不是那么简单。有丈夫还偷男人的女人是好女人吗?他问我。我说,也不见得是坏女人,做丈夫的如果恶贯满盈,女人偷男人,那是弃暗投明。他说,不是,那小子才是恶贯满盈,我们原来是朋友,他竟睡我的媳妇。我看得出是我媳妇愿意的,所以我他妈连她也砍了,她以后会后悔的。我笑了,什么也没说。他颓丧地说,我知道你不信,我说什么你也不信,我们都是犯人,在你眼里,犯人没一个好东西。

可是,潘伟的哥哥后来还是请我吃了饭。从那次饭后,我稍微改变了对潘伟的态度,潘伟的言行也较以前有了很大收敛。潘伟的哥哥曾在电话里问,潘伟最近有进步吗?我说,进步不小,主要靠自己啊,就是亲爹亲娘照顾着,你自己不争气,也救不了你,你放心吧。其实,从我接受了潘伟哥哥的钱,我已经对潘伟的劳作作了调整,也开始对潘伟平时的言行有所放纵了。

我要了一瓶白酒,独自在单间里昏天黑地地自斟自饮起来,我越喝越烦,越烦越喝。

5

在与林朝晖约定的正点时间,我赶到了春香歌厅的门口,

下车时,我突然想起给张树田打个电话嘱咐他两句。我对他有点不太放心,这个时候,我的大队不应该出任何问题,一些在平时看起来都无关紧要的事在这个时候都有可能被林朝晖抓住作为攻击我的证据。

张树田的手机关机,我又继续拨了两次,当然还是关机。妈的。我心里狠狠地骂着。

被人引领着进了一个小院。小院很干净,也很静,东北南有三排平房。院里却不见一个人在外走动,我觉得有点?},刚要喊林朝晖,林朝晖却从西北角的一间屋子里出来叫我。

林朝晖一脸的酱紫色,嘴里还喷着难闻的酒气。

林朝晖又搂又搀地把我推进靠近东北角的一间平房,屋里在座的王明和林朝晖大队里的一个叫肖海亮的年轻干警忙站起来“刘队刘队”地叫着把我让进最里端的一个位子上。我看到,麻将牌已经胡乱地堆在一张美观又阔绰的牌桌上。

坐定后,我开始想,今天的牌桌上,二对二,力量对等。王明是我私下要好的小兄弟。

林朝晖挨我坐下,带着些媚气地问我,刘队,咱们今天是忙里偷闲,什么事也都别去想了,安心地玩,晚上我请您,怎么样?

我笑笑说,当然,今天我全听林队安排,不让我光着屁股回家就行。

林朝晖回身拿起自己的那个手包拉开,从里面抻出几张百元的票子,往王明手里一塞,说,王明,这个,你拿着,最后我们几个谁如果真的光了屁股,就拿这钱出去买两件穿的。说着,对着我说,刘队,你可别介意,今天我真的高兴。

我说,先谢了,林队真让我感动。我心想,你他妈的有钱都掏出来才好呢。

几个人商量好还是规规矩矩地打风好,按自己抓的“风”坐位置。我抓了“南风”,林朝晖是“北风”,王明是“西风”,肖海亮是“东风”。我同林朝晖对门,肖海亮在我下家,王明在林朝晖下家。好位置。

林朝晖忽然想起要去厕所,肖海亮急忙搀扶着他出了屋子。

王明小声又神秘地凑近我,刘队,刚才喝酒时听林队的话,狱政科长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马上又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我头也没抬,问王明,他说定了谁?

他说定的是您。王明说。

你拿哥哥找乐。我心里一阵狂喜,但还是觉得王明的话没把握。

真的,他刚才喝酒时情绪很不好,泪儿都要出来了,他说明天一上班就揭锅,他的话我觉得可信。王明说。

林朝晖和肖海亮回来了。

我看看林朝晖的脸,那脸立时在我眼中变得又灰又青,死人一样。

我又想起要给张树田打个电话。

张树田的电话还是关机,我一生气,把电话扔在身后的一个桌子上。

林朝晖站起身来,过来拿起我的电话关了机。说,今天我们谁也别一心二用,好好放松放松,多难得的机会。

我笑笑,好好,听林队的。

第一圈牌开始,屋里静了下来,我察觉到林朝晖很是聚精会神,脸上一会儿呈现出遗憾的表情,一会儿眉飞色舞。我在想,这小子活得倒是滋润,好像把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我的注意力渐渐进入到眼前的麻桌上。另外三个人也都在认真地抓牌打牌。真是难得的轻松的时刻。

四圈牌下来,我赢了五千多,王明赢了一千,林朝晖输了四千,肖海良输了两千。

我笑着说,林队,真不好意思,晚上还是我请客吧。

小瞧兄弟,是吧?就当是我变相贿赂你了,为了以后得到哥哥的关照,这点钱,输得值。林朝晖说。

我没说话。

重新打过风之后,我和林朝晖的位置没动,王明同肖海亮互换了位置。

玩了一会儿,我的脑袋里又想起了家里的事,想起了和君爱的事。我开始烦自己真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明明好事就在明天,可偏偏不去想这些,总是不由得想起这些烦心事。

在林朝晖坐庄时,林朝晖连和了三把牌,我们每人输两千多。

一直打到天近黄昏,只觉得中午的酒劲都小多了,算算账,谁都没怎么输,谁都没怎么赢。

林朝晖执意晚上的一切都由他做东。他在院子里打了一通电话,回来说,他今天没赢钱,没有狠狠地宰我一刀,心里也高兴。

我心想,你到底高兴什么,鬼才知道。

我才想起要继续给张树田打电话。电话拨通了,没有关机,响了半天,张树田才接电话。

他刚“喂”了一声,我就来了气,我骂道,你他妈有毛病啊,把个电话总关着……

我还没说完,张树田突然闷声闷气地哭起来,大队长,我错了,我又错了。

你他妈对不了。我真痛恨他这脾气,他怎么就改不了呢。

大队长,我,我。张树田支吾说。

我不理他,等着他能“我”出什么来。

大队长,我,我把潘伟一脚踹到楼梯下去了。张树田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可我心里还是一惊,接着说,真的?你他妈真长出息了。我很难想象出他真能做出这种行为来,可我相信他说的这话,他不敢拿这话骗我。

潘伟,他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张树田又说道。

什么?我立时差点歪在院子里。

潘伟死了。张树田哭起来了。

操你妈,我。我对着电话骂着,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6

一进监狱办公楼的会客室,我便看到几位监狱领导,检察院驻监狱检察组的两名检察官,潘伟的哥哥,都在。

两位老人在靠墙的沙发上抱着号啕大哭着。

他们是潘伟的父亲和母亲。

周监狱长让在屋里的两个民警扶着那两位老人去了隔壁的会议室。

我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

刘扬同志,我们把事故的过程作了调查,先向你通报一下。 五十多岁的周监狱长说。

我心里扑腾着,点点头。

周监狱长说,今天下午四点十分左右,三大队一名犯人去一大队找潘伟,当时的犯人值班员不给这名犯人开监舍的门。潘伟知道后,就到监舍门处,吓唬值班员。值班员开门后,这名犯人就和潘伟进了监舍说话。一个小时后,干警张树田从队部出来,值班员向他做了汇报。张树田同志当时就进监舍把这名犯人轰了出来。潘伟跟着将这名犯人送出监舍门,又送到楼梯口处。当时张树田同志质问潘伟认不认错,潘伟没有理会小张的问话,回头继续同已经下了楼梯的那名犯人打招呼,嘴里还说着“鸟样儿”。张树田认为潘伟在侮辱自己,就鼓足了劲对着潘伟的屁股踹了一脚。潘伟没有防备,身体一斜,脑袋朝下,栽下楼梯,翻滚了几个跟头后,一头正撞在迎面的墙上,当场昏迷。值班领导立即组织人把潘伟往社会上的医院送,潘伟在途中死亡。周监狱长介绍着情况。

我听着,脑子里想象着张树田那飞起的一脚。我想这小子真的这么有血性了吗?三大队的犯人,林朝晖大队的?这个犯人是怎么出了三大队监舍的门,他到这里找潘伟有什么重要的事?有犯人出入是要民警带领的,这个犯人却没有民警带领。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周监狱长说。

对这件事,我应负领导责任。我低下头说。

刘扬同志,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同你核实一下。周监狱长说。

我感到有些冷,无力地说,您问吧。

你今天早晨是骂过张树田同志吗?周监狱长问。

我点头,是的,他值班来晚了,我就骂了他两句。我说。

张树田说,今天发生这个事之前,他一直闷在队部里伤心。他说,他因为你在平时总是对他不客气,再加上今天早晨你骂他,他很烦,所以,在遇到潘伟说他“鸟样子”时,他就一反常态,鼓起勇气,狠狠地踹了潘伟一脚。他想让犯人们也让你看看他本不是个“废物”。他说,他来值班时已经在家挨了父亲一顿骂,到了单位又挨了你一顿骂。他说,他是第一次对犯人有粗暴的行为。张树田是第一次对犯人有动手动脚的行为吗?周监狱长问。

是,张树田同志其实是个好同志。我说。

我真没有想到我早晨对张树田的几句骂会导致他一天的心情烦躁,竟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我说,我的确骂过小张,我要向领导们承认错误,也要向小张道歉。 我站起来说,我先去看看小张。

不用了。一名检察官突然起身挡住我说,他已经被我们保护起来了,他现在不能见任何人。

我的心里慌了,心想,张树田被采取措施了?

我刚刚坐回位子,周监狱长又问,刘扬同志,我代表党委提醒你一句,你是否有话要对检察官说。

我的脑袋鸣响起来,我不由向一旁潘伟的哥哥看去,他却鄙夷地瞥我一眼,将头扭向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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