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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娘
劳美

小时刚记事,村北的那条河就有了,河里常常是满满的水在流动。河中有一座小桥,木头搭成的。桥是什么年代有的,我不知道。有时木头泛黑,近于腐朽,走在上面总要发出吱吱的声响,让人心慌腿软,可过不了几天,那桥上腐朽的木头就让人换掉,被一块块硬硬的看上去很结实也算平整的木头代替,人们再走在上面,脚下的感觉便稳固而坚实了许多。

一天,我发现,那桥的不远处有一间房子,房子离村里要有一段距离,显得孤单单的。那房子里住着一户人家,那人家出出入入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瞎女人,孩子们都响响亮亮地叫她“好娘”。那时我还小,但我认定,“好娘”姓“好”,一定也是个好人,要不怎么叫好娘呢。认字后才知道郝娘死去的丈夫姓“郝”而不是“好”,可我从心里早已经认可了郝娘是个好人了。

郝娘住的那房子仅一间,外面有一圈用秫秸杆围成的篱笆墙,篱笆墙的门子是用几根木条钉成的,人们常常看到郝娘在院子里喂她养的十几只鸡鸭。

听说郝娘原是河北献县人,当年带着一个几岁的男孩来这里讨饭,从河的北面村子过来,走过那木桥,要进我们村子时,忽然晕倒了。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在这间房子里住的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听到了外面有孩子的哭声,走出来看,便把她抱进了屋子。当晚,男人住到了村里一个堂叔伯的伯伯家。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男人收留讨饭母子的事,但他们理解他的行为,都说这种善事只有他做得出来。

男人就是姓郝的男人,老光棍儿一个。郝男人会给人看病,当时的院子里总是晾晒着一片片的药草,谁家有了病人,他都会不请自到,亲自熬好药,再看着病人喝下。郝男人给人看病,不收一分钱,他说,药草都是闲时从地里采集来的,没有本钱的。

桥上腐朽的木头都是被郝男人替换下来的。

几日后,讨饭的女人能出门了,脸上有了血色和光泽。一天,女人却突然消失了,人们在纷纷议论着这对有些神秘的讨饭母子。没成想,几日后,那女人又独自一人出现在那间小屋的院子门口,并且,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洁,头上的乌发剪得比上次短了一截。

女人的脸上现着一抹羞涩的绯红,当看到出现在屋门口的郝男人时,她的双眼如柔水般地一亮。那郝男人愣怔地皱起眉头。

女人站在原地,有些惴惴起来,但还是鼓起了勇气说,大哥,我把孩子送回他爹那去了,我们早就离婚了,你是好人,你娶我让我来服侍你吧。

郝男人皱紧的眉头展开了,带些浑浊的双眼透出一丝惊喜,然后是诧异和疑惑,面对飘过来的那对期待的目光,他低下头,沉默着。

郝男人和那女人结婚了。女人成了村子里孩子们的“好娘”。

在我第一次看到郝娘时就惊讶她的漂亮了,个子不高,却是细细溜溜的匀称,她走动时的神态盈盈轻轻的,梳理得整洁的黑黑的短发闪着光泽,这一点,她极不像村里我所有的娘娘们那样邋邋遢遢的,走路还重重的,屁股左右扭得厉害。尽管远远地,也能看到她那白净光润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由衷的喜悦,她答应院子外面的孩子“好娘”的叫声时,总是软软的绵长的一声“哎——”只是,她已经是个瞎子了。

听说,郝男人活着时本不大爱讲话的,给人看病时也只是默默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到晚上,他一头扎进自己的那小屋里就不再出来,他的话跟郝娘可多了。有人远远地听到过郝男人在屋里没完没了地说话。

村里人都很敬重郝男人。

他们结婚一年后,郝男人突然得了一种病,并且一病不起,脸上身上日渐消瘦,郝娘弄着他到了公社到了县里都没治好。郝男人后来就死了。郝娘先是号啕大哭,后是天天啜泣不止。几天后,郝娘的眼睛就瞎了。

村里人吃惊得不得了,这对才一年的夫妻恩爱的竟然这般如生如死。

村里的男人女人们忽地一下都沉默了,他们好像在死去的郝男人和哭瞎了眼睛的郝娘身上悟出些什么。

死了丈夫的郝娘瞎了,却依然住在那间小屋里,她说她不能回河北了,她说她欠这里的太多。

郝娘有时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就是在这时第一次看到了她。那年,她才二十八岁。

后来,郝娘对村里人说,谁有个伤筋动骨的,就来我这里,我会给他捏好的,是俺男人教俺的。人们知道她说的“俺男人”当然是指郝男人。

因此,村里一个叫瘸四爷的找上门来了。

瘸四爷的左腿是年轻时爬树从树上掉下来摔瘸的,多年来,一直在村里瘸来瘸去地晃,因此到了这年都四十多岁了也没能娶到个媳妇。瘸四爷的腿没人相信还能治好,就连他自己也早已深信不疑地笃定了自己要瘸一辈子,但他还是瘸着从村南头到村北头迈进了郝娘的院子,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期望能捏好他的瘸腿,而是为了郝娘这个人。郝娘尽管是个瞎子,但郝娘是个村里第一漂亮的女人。

郝娘早把一些用热锅炒过的药草泡在热酒里,等瘸四爷来后,让他躺在自己睡觉的炕上,用毛巾蘸了药酒焐在瘸四爷的左腿上,一次次地蘸,一次次地焐,瘸四爷只感到腿酥酥地痒的难忍,还有那颗干枯了近一辈子的心。

腿上的几个部位被酒浸软了时,郝娘开始用劲在瘸四爷的腿上上上下下地推捏,瘸四爷才知这女人细细的长长的手原来这样有力,只捏得他疼得浑身直冒汗,可他不能喊出声来。

郝娘累的手抬不起来了,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在瘸四爷的腿上,瘸四爷看着郝娘额头布着汗珠的细润的脸,又闭眼感觉着腿上一颗颗汗珠的滑落,心里隐隐地升起一股男人的温柔,汗淋淋的身子怦怦地躁动起来。

五日后,瘸四爷的左腿轻松敏感起来,迈出的步子,匀称而有坚实了。瘸四爷的左腿好了。

但瘸四爷的心事更重了,他已经忘不了郝娘那细长的手给他的异样的感觉,那布着汗滴的细润的脸总是在他眼前晃动。瘸四爷横了心,一定要郝娘娶过来。郝娘没答应。瘸四爷便没日没夜地蹲在那小屋的篱笆墙的外边,啪嗒啪嗒地抽着呛人的卷烟,回头看看院里忙活的郝娘,却一句话也不说。

郝娘几次听到了被烟呛着的蹲在篱笆墙角的瘸四爷的咳嗽声。

郝娘终于答应了,但是,她说道,我会尽心尽力地侍候你,但有一样你也要答应我,要不……

瘸四爷忙问,啥子,你快说。

我不能和你睡觉做那事。郝娘说。

瘸四爷围着那地来回转了好几圈后,阴沉着脸走了。

从那天起,瘸四爷再也没登过郝娘的门。

郝娘依旧为村里的人们做着自己能做的事,她像郝男人一样,不向村里人收一分钱。

过了两年,我上二年级时,一次下课因为尿急往教室外跑,刚出教室门,正和一个迎面跑来的长得傻大个子的女生撞了个满怀,我仰着身子摔在地上,左脚严重扭伤,疼得我只叫。母亲背着我到了郝娘家。我近距离地看到郝娘原来黑黑的头发里有了许多白发,却仍梳得很整洁,双眼深深地陷进,却能看到眸子在灵活地眨动,她的神态是慈和的,没有一点因命运的不济而衍变的乖戾之色。

郝娘的手细细长长的,犹如她的脸一样白皙,她在我的脚上揉捏时,极小心,极轻柔。去了几次,我觉得她的声音特好听特动人,她对人也好有耐心。

漂亮的岁数不大的郝娘老了。我是说她的模样。躺在郝娘的炕上我是这样想的。记得当时我的身上立即泛起一股酸酸的悲凉的感觉。郝娘是我眼里曾经的一个漂亮的女人啊。

脚好了,可我心里总想着要再感受郝娘那细长的手的轻柔,我便自己去找郝娘,我说,郝娘,再给揉揉吧,还有些疼呢。

郝娘就摸索着揽过我的那只脚,细心地揉捏着。这时,我就闭上了眼睛。好温柔的享受啊。

我走时,郝娘和蔼地说,宝宝,以后,走路要象个样子。他叫我宝宝。我的小名不叫宝宝。

我站在原地向上蹦了蹦,又夸张地踢踢左脚,说,现在没事了。

郝娘抿开嘴笑了,说,其实,宝宝的脚早就好了,对吧。

我被她点透了心思,脸上有些羞,尽管她看不见我。

跑到院子里时,我回头笑嘻嘻地说,娘娘,你真好。

郝娘仍旧抿着嘴站在屋门口。我好像发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回到家我对娘说,郝娘刚才可能是哭了。

娘听了一怔,又长长地一叹,她是想起郝男人,或者是想起孩子了,以后,你少去,会勾起她的心思的。

我想起郝娘叫我宝宝的话,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在六里地外的公社上高二时的一天,我听说郝娘走了。有人说看到有人来接的郝娘,来人中还有一个和我大小的男孩,来人对郝娘特别客气。那是一个秋天,郝娘走时是一个傍晚。

郝娘走时没有向村里的任何人告别。人们说,早晚会走的,那边有她的牵挂。

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独自走到村北,站在离那屋远远的地方,久久地向着那已经冷清下来的院子凝望。

我不敢走近院子。我怕我思绪起伏的心情碰碎那夜幕降临时的孤寂。

我想象着那屋子里曾经晃动的一对孤灯清影。

你走了,却也留下了。我心里默默地说。

返回时走出很远,禁不住回身望去,仿佛,郝娘已经佝偻的身影出现了,她在被疏朗的人们簇拥着,向着屋北的小木桥走去,那里是村里人走向外面的必经桥梁,郝娘当年也是从那里进来,一脚落下,竟是十几年;我似乎看到了郝娘一步一回头,恋恋的踌躇的脚步有些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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