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耳 光
劳美



我睡在用棒子秸搭成的小屋里做了一个梦,当我在梦里举着很沉的闪着光亮的铁锨铲向我二爷的脖子时,我被外面传来的说话声闹醒了,睁开眼,我又听到一阵哗哗的尿尿的声响。有人把尿尿在棒子秸上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快干完了吧?”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快了,我们爷俩十五米,好干。”

“你干完了给我帮帮忙。”

另一个男人没有回答。

“今天我的胃口有点疼,可能,可能着凉了。”

“行,我让我爹也去帮着你干,十米的活,好干。”

“嗯。说也好干,可我就憷头干这猫腰蹶腚的活,腰疼。”

“嗯。这几条壕沟入冬前都要改成条田,弄通快了。”

“帮着我干,你大哥会生气吧,你帮着我干吧,让你爹帮你大哥去干。”

“也行。”

我听出是那个细高个和我二叔,他们好像在走上壕沟,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臭味。原来他们是来这里解手的,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解手。

听听没有了动静,我小心的起来,把脑袋上的棒子秸慢慢地分开一点,将脑袋探出去,我看到了我二叔和细高个过了前面的壕沟向南面走去,那个插了很多小木棍的壕沟里,有很多人在干活,他们有的露着半截身子,有的只露出一个脑袋。

地里刮着呼呼的风,扬起一片片尘土,二叔和那个细高个被罩在一片卷起的尘土里,他们奔跑着躲开那片旋卷的尘土。那些露着半截身子在用铁锨挖沟的人们都脱掉了外衣,他们好像干了很长时间,现在干得仍然很带劲。我看看太阳,似乎已经是下午了。

接近人们干活的那个壕沟时,二叔向右走去,之后跳进壕沟,壕沟沿上,是被甩上来的新土,我看到了二叔和二爷露在新土里侧的脑袋。细高个向左走,他从沟沿的新土上跳到沟里,我看到了他露在屁股以上的身子,他开始慢慢地挖土,然后,慢慢地把土甩上壕沟,他那干活的样子,真像个大姑娘似的,既松懈又软绵。我顺着细高个的左侧看,原来有一些女的也在挖沟。

我想缩回脑袋时看到了我爹,我爹正在我的正前方,在二叔和那个细高个的中间位置,他胸部以上的身子露在外面,他正在把一锨土甩到北面的沟沿。

我往下缩缩脑袋,看着我爹干活,他好像干得很带劲,一点也不吃力,我想着,我爹是有力气的,他平时干活都很利落,除了不爱说话,除了在我二爷面前表现得窝囊,他几乎就是个很优秀的农民。

我重新退进小屋子里,倚靠在沟边上,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琢磨刚才没有做完的梦。

我的梦是顺着睡前的思路展开的。我梦见了一个深秋里的礼拜天,一群人在围捕一只野兔,野兔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暗黄的毛长长的,奔跑时像一片麦浪时隐时浮,野兔被人们围进村子,它顺着一条路奔跑,就是我二爷从村外走进村里那条路,野兔最后也跑到我家房山,这时,它看到我有一个老头挡在路中,那老头就是我二爷,野兔一转身跑进我家院子。五十多岁的我二爷,看到了从村外跑进村里的那群人,他当时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决定在那群人之前进入我家院子,何况这个院子对于他并不陌生,他随着野兔前后脚进了院子,他看到野兔已经躲在我家房前的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在喘息,那野兔很大,长长的毛证明了它身体的健壮,我二爷闪光的眼睛里立时也映现出野兔红红的眼睛,他激动万分地向野兔靠近,并且把两手张开,作出弯身扑抓的姿势,就在他离野兔一步距离时,野兔一晃身,从我二爷的裆下蹿了出去,这时,那群人已经堵在我家门口,他们面面相觑,不好意思进入我家院子,他们在喊,“四辈儿他爹,快出来抓野兔,快啊,野兔跑进你家院子了。”野兔跑向院子门口时,被喊声惊吓,一踅身,正撞在站在屋门口我爹的腿上,我爹一猫腰,抓在野兔的背上,野兔惊叫一声,挣脱我爹的手,跑向我二爷,我二爷急忙俯身去抓野兔,身子歪倒了,双手也死死地将野兔摁在了地上,野兔一阵敖敖的尖叫。我当时像是在中午的梦中醒来,两眼惺忪,走出屋子时,我看到我爹正把我二爷从地上扶起来,我二爷的屁股上沾了很多的土和柴禾,可他很高兴,他把野兔向上举举,眼神里都是惊喜了,他喜形于色地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呵呵,真肥啊,这回我大孙子有好吃的了。”他说着,离开我爹,走过我面前,走到院子门口时,他又举给那群人们看,然后,离去了。我爹怔怔地看着我二爷的背影,又看看我,那群人看着我二爷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看看我爹,又看看我,他们皱皱眉,摇摇头,纷纷离开了。梦中的这一片断,其实在我现实的脑子里已经重复过很多次,对于我拿着铁锨铲向我二爷的脖子,那也是我在脑子里曾经闪现过的念头,但我没有去做,我只是恨恨地这样想过,今天竟然出现在我的梦里。至今我还记得,就在那天的下午和晚上,我娘生气地叨叨着,我娘对我爹说,“他就知道把兔子给他那个大孙子吃,难道四辈儿就不是他孙子,他从来就没揍出过你这个儿子吗,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兔子在这个院子里拿走了,他当着这么多村里人,他真能做出来这事,他真够绝的。”我爹一声不吭,可我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他的胸脯深深地起伏着,他看我时的神情既伤感又无奈。六岁的我隐隐约约从我娘的话里悟到了些我二爷与我爹的关系,可我还是不大明白这些,但是,那只野兔的确是我二爷从我家院子里拿走的,我二爷如果不进入我家院子,我爹被那群人喊出来后,那只野兔一定会我被爹抓住,然后,我就会吃到我从没吃过的野兔肉。

我感到无聊,又探出脑袋看我爹,这时,一阵风刮过去,尘土迷了他的眼睛,他停止挖土,用双手使劲地揉眼睛。

我嘴里喊一声“爹”,身子就从棒子秸间爬了出来,可是,我又立即缩回身子,我看到了二叔和二爷正从壕沟里上来,他们扛着铁锨,走在沟沿的新土上,走过我爹,走到细高个那里,然后,慢慢下到沟里,他们开始挖土,他们在给那个细高个帮忙。

“我操。”我自言自语着。

我看到我爹猫下腰去,又直起身子,把土甩上来。

我的后脑被风吹着,目光在两个壕沟外的我爹和那个细高个之间移动,我的脑袋被风吹得有些发木了,可我坚持趴在沟边上,看着他们,一直看到细高个和二叔二爷上了壕沟,扛着铁锨,说笑着向村里走去。

我爹的脑袋在那沟沿上的新土里侧时隐时现。

5

后来,我看着我爹干活,就有点心疼我爹了,心疼了一会,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响了,我决定,等到干活的人们都走了,我就去那片山芋地里找些遗留的山芋吃。我已经下决心在这里呆上两天,明天我也不去上学了,我要让我爹回到家后看不到我,让他狠狠地难受难受,我可不像他,被人打了一个耳光还像没事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可是,我隐约地感到,肚子饿了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我没有办法,我只得尽量去想一些别的事情,后来,我竟然又睡着了。

我被村里大喇叭哇啦哇啦的喊声叫醒了,那喊声从村子上空传来,又覆盖了村外的田野,恍惚间,我听到大喇叭里在叫我的小名,我睁开眼时,一片黑暗,一时记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却感到一股恐惧开始袭向我的全身,我哆嗦起来。

大喇叭的确是在叫着我的小名,一个男人在喊,“四辈儿,你在哪里,听到广播,快点回家,你娘找你一天了,你家有事情了,四辈儿,你爹说,他很后悔,他说他不该打你,他知道儿子被爹打了也是一件很委屈的事,他现在正在家里大哭呢,四辈儿,听到广播后快点回家吧,你家有事情了,有看到四辈儿的,请去他们家告诉一声。”我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在村外的地里,在一个棒子秸搭成的小屋子里,我已经离家一天了,一天我都没有吃饭。    

我站起身来,把棒子秸分开,上了壕沟,站到地里,我仰脸看天,天上有一轮弯月,却被一些云夹在中间,我看看四周,四周有的地方泛着清冷的光亮,有的地方却是黑漆漆一片,我听听,整个田野上,静谧而阴森。

我害怕得要死了,我嚎叫一声,撒开双腿,拼命地向村里奔跑。

6

跑到老太太家门口时,我果然听到了村子里的哭声,到了那个猪圈,我听出了在这黑夜里哭的真是我爹。我顺着我家后房檐慢慢地向前走,我听到我爹的哭很有意思,他先是呜呜地哭,像个小孩被人欺负了,受了委屈似的,然后,在呜呜很久之后,他才大声地喊一声“娘啊——”

在没有月光的房角,我看到有一只灯泡挂在我家院门口,灯光昏昏暗暗,门口外的路上,已经搭起了一个棚子,棚子向着南面我二叔家的方向,棚子外,有一些人站在那里,棚子里的灯光很亮,照在外面那些人的脸上。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我爹哭。

我已经明白了,我爹不是在哭我。棚子搭在路上,我爹在哭,这是死了人的情形。我被大喇叭里的那个男人欺骗了。

我爹还在呜呜地哭着,哭声从棚子里传出来,之后,拐了弯,来到我身边。他的哭很卖力气,就像他平时干活一样,又利落又踏实,一点也不偷懒。在清冷的夜幕里,我感觉他的哭声的余音好似来自远远的天边,带着一种悲凉,透着一种孤独,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无奈和不甘,他那较大的一声“娘啊——”,像是要让死去的人能听到他的叫声,我心想,他这叫声死人是听不到的,但全村睡着或没有睡着的人们肯定能听到了。这是平缓的呜呜之后发出的一声爆炸般的声音。我对他如此的哭叫感到有些纳闷。

我不想立即靠上去,我顺着我家后房檐又绕了回去,绕到我二叔家房前,在墙角,我看到了棚子里灯光下的一切,我二爷坐在棚子口的一个凳子上,木木地看着里面的一口棺材,棺材两边,一边是我爹,一边是我娘,二婶,他们身上穿的白花花,他们对着棺材跪在一片柴禾上,我爹的脑袋伏在地上,我娘像是哭累了,在对着棺材发呆,二婶一付若无其事的神情,她跪在那里,在向棚子外看。

我已经断定是老奶子死了。我盯着撅着屁股伏头在地的我爹,心里说,“死得好,爹啊,你娘死得好啊,死就死了吧,反正从小她也没养过你,这可是我老太太说的,爹啊,你从小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想想,你真没有我幸运。”

那群看我爹哭的人们开始叽叽喳喳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

几个男人像是从我家院里出来,他们在棚子里外摸着弄那,我看到了我二叔也进了棚子,他走到我爹身边,慢慢地把我爹拉起来,我爹的脑袋就离了地,直起身来,我二叔在对我爹说话,我想,他一定是在劝我爹,让我爹别哭了,哭了这么长时间了,别哭坏身子,你还有儿子呢,你儿子还需要你养大成人呢。我爹果然不哭了,他在猫着腰的我二叔面前乖乖地点头,二叔说一句,他点一次头,我的心里一下子热乎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村子里,除了我和我娘,果然还有心疼我爹的人,二叔还真得不错。这时,我二爷站了起来,向二叔家门口慢悠悠地走来。

二爷的背后有棚子里的灯光,他投过来的身影,在地上晃晃悠悠,像是一条蛇嘴里的信子一伸一缩,舔蚀着被灯光照在他前面的地面,渐渐,他的投影进入了我面前的黑暗里,看不到了。二爷一转身,进了二叔的家门。

我躲在墙角,琢磨着自己在这个时候是否该回到家里,回到我爹我娘的身边,他们一定是在一边哭一边心焦地惦记着我。

7

这个村里死了人,都要请来一些穿着和尚衣服的人吹吹打打的,这些人都黑红着脸,各自手捧着一件乐器,晃着脑袋,把乐器吹得一会低缓一会高涨,很有味道,乐器的声音和人们的哭声凑到一起,也时常让人听得哀伤。如果死的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他们的儿子还要在这期间办酒席,为老人办喜丧,办的场面越大说明儿子们越孝顺老人。我和我爹到一些人家吃过喜丧的饭,鱼虾肉什么都有。我觉得,过年时,这个村里的人们都没有办喜丧时吃得好。

我蹲下身,倚靠在墙上,仰脸看天上的月亮,像个镰刀一样的月亮就要爬到我的头顶了,就要钻进它前面的一片云里了,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又想,明天我爹也会为老奶子办喜丧吗,但我能否吃到自己家里的那些好吃的,看来还是个问题。

当我想到我爹很有可能在明天为死去的老奶子办喜丧时,我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地叫开了,肚子一叫,浑身也感觉到冷得不行,上牙下牙也开始打架,我一咬牙,站起来,我想我的当务之急是设法先弄点吃的。

我把脑袋探出墙角时,吓了一跳,穿着一身白花花的我爹,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投在地上的身影一蹿一蹿的。

很快,我爹一转身,拐进了我二叔家。当院子里传来我爹开二叔家屋门的声响时,我贴着墙边,紧走几步,进了二叔家门口。

院子四周很黑,中间倒有一些屋内透出的灯光,我凭着对这个院子的印象,穿过有亮光的地方,躲到院里南面一个棒子囤后面。我屏住呼吸,听了一会没有什么动静,又猫腰在黑暗中溜到东屋的窗户下蹲下,我刚想要起身看看屋里的人,屋门开了。

门子吱扭地响了,二奶奶走出屋子,回身关了门,走过那片亮光,出了院子。我颠着脚,跑到院门口,探头看看,二奶奶去了我家的方向。

重新回到窗户下时,我已经看到了屋里的人,我爹站在地上,穿着一身白,脑袋上顶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白布孝帽子,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坐在炕沿上的我二爷,老太太盘着腿坐在炕头上,脑袋还在一个劲地慢悠悠地点着,二叔的儿子躺在二爷的身后,已经睡着了。

我蹲在窗户下听着,半天,我没有听到他们说话。

我感到又饿又冷,可是,门子关着,我不敢去开门进屋找吃的。

“你起来,你要咒我死吗?”是我二爷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急忙站起来,闪到窗户一侧向屋里看,我看到我二爷已经站起身来,我爹正跪在地上,他抬着脑袋两眼巴巴地看着我二爷。我立时浑身气得发抖,我爹竟然给我二爷跪下了。

我听我爹在说,“您就借给我一点吧,二百三百都行,您让我过去这一关就行啊。”

我二爷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他忽然站住,对跪在地上的我爹说,“你死了娘,就该你发丧,没有钱?卖房子啊,倾家荡产发丧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有先例的。”

我爹眼泪哗哗起来,他哭丧着脸说,“老奶子这四个多月看病,花了很多钱,我还有好多债没还呢,我实在舍不了脸跟别人借了,您让我卖房子,我以后还得过啊,您就借给我二百也行,我有了钱第一个还您。”

“哼,第一个还我?你拿什么还,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借了多少外债?小子,给人当儿子的滋味不好受吧,我告诉你,我有钱,可就是不借给你,你就是在这里跪到天亮,你也拿不走一分钱,我倒要看看,想当年,他们拼命地要我的儿子,我没办法,我给他们了,今天,他们都闭了眼,我让他们走得也不安生。”我二爷说着,看一眼坐在炕头上的老太太。

“作孽啊,呜呜,二的,是我作孽啊,我老了,我还明白,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可我没有得上大儿子的济,我把你大儿子过继给他了,你也得不上大儿子的济了,呜呜,你就怪我吧,我作孽啊。”老太太哀哀地哭着,叨叨着,两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腿。

我二爷看着老太太,说,“呵呵,我没有怪你,大儿子有什么用,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不是你儿子吗,我会给你养老送终,我没有大儿子了,可我还有二儿子,我还有大孙子,他们会给我养老送终的。”

“四辈儿他爹,你就喊他一声爹吧,我知道,他不是跟你来劲,他是跟你死去的那个爹那个娘,他是跟我,是我做主把你给他们的,可你,也不能心里就没你这个爹啊,你就喊他一声爹吧。”老太太哀声哀气地叨叨着,两只干瘪的手还在拍打着自己的腿。

二叔的儿子被闹声惊着了,翻一个身,我二爷急忙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拍着二叔的儿子,二叔的儿子继续睡去。

我爹还跪在地上,他抬起泪哗哗的眼看了老太太,又看看我二爷,犹豫不定地垂下头。

我二爷横横地低声说,“不用,我心里早没他这个儿子了,他喊我爹?我还怕折了我的寿呢。”

我看到我爹艰难地扶着炕沿站了起来,垂着头向屋外走去,走到屋门口,他回过身来,对我二爷说,“你记着,我这一辈子只能喊你二伯,在我心里,你只配做我二伯。”说完,我爹走出屋子。

我急忙蹲在窗下的黑暗里。

我看到我爹出了堂屋,门也没关,气呼呼地一阵风似地走出院子。

“你个老混蛋!”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着我二爷,我真恨不得跑进屋踢他两脚。这时,我突然决定,我要立即回家,回到我爹我娘的身边。

屋里的灯忽地灭了,接着,我听到我二爷在堂屋里叨叨着走出来,“我他妈有儿子,我他妈也有孙子,我指望你?我早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我倒要一眼不眨地看着你两手空空,怎么发送你这个娘,我早就等着今天,看看你怎么做个孝子呢。”二爷狠狠关了门,嘴里还一直咕咕着,走出院子。

我又听到了我爹的哭声,他的哭声从二叔家院墙外传来,在院子的上空回荡,哭声嘹亮而震撼,我爹不再呜呜地哭,他已经近似在一声一声地叫喊,足以使整个深秋的夜里沉睡的村庄都听到了他的叫喊,“娘啊,娘啊——我苦啊——啊啊——”

我的眼泪流满了脸。

8

我的左手里提着菜刀,向棚子走去,灯光很亮,渐渐把我的身体照的通透,我看到,棚子口两边还都站了一些人,他们其中有人先向我看来,接着,很多人也都扭过脑袋看向我。我听到有人说,“四辈儿回来了。”我继续向棚子走,这时,我看到仍旧坐在棚子口一个凳子上的我二爷慢慢回过头来,他先是一愣,尔后,又是一愣,我想他已经看到了我手里的菜刀,我想菜刀在灯光的照射下一定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我二爷站起来了。我看到了在棺材一边的我娘,在棺材另一边的我爹,我娘在愣愣地看着我爹,我爹还在仰脸叫喊着。

人们都在惊讶地看着我,除了我娘和我爹。

我走到棚子口,完全站在了犹如白昼的灯光下,我站在二爷身边,对着棚子里叫,“爹,娘。”他们竟没有听见,我再叫,“娘,爹。”

我娘惊疑着回过头看到我,扑腾站了起来,奔向我,又一转身,跑到我爹身边,摇晃着我爹,“孩子回来了,孩子回来了。”

我爹停止了哭喊,双眼直直地盯视了我的脸一会,双手又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我把菜刀扔到了二爷的脚下,菜刀掉在一块砖头上,发出一声清亮的响声。二爷一侧身,闪到一边,他的目光落在菜刀上,灯光很亮,他一定看到了菜刀上的血迹。棚子两边有人发出惊叫。

我爹停止了哭喊,我娘急忙跑过来搂住我,问,“孩子,你,拿菜刀干什么?”

我转过身,冷静地对二爷说,“你,没孙子了。”

我二爷身子一晃,扶住一根搭棚子的木棍,用手指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回身向二叔家跑。棚子两边的人也都惊叫着跟着跑去。

我爹已经坐在了地上,我说,“爹,你打我耳光,我不记恨你,我是你儿子啊。”

我娘蹲下身慌慌地问,“孩子,你真地把小弟弟给杀了?”

我对我爹说,“爹,奶奶死了,你的罪受到头了。”

我娘摇晃着我,问,“孩子,你说啊,你真地把小弟弟给杀了?”

我爹痛苦地闭着眼,我对我爹说,“爹,你别求着他借钱,毛主席去年没了,不都玩命哭吗,你好好地哭,大声地哭,就是孝顺了,毛主席没了时,都八十多了,不也没办酒席吗。”

我爹扑腾一声站起来,“你个混帐,你为什么要杀你弟弟啊?”

我看看我爹,看看我娘,走过去弯下身拿起菜刀,菜刀上的血迹在灯光下很是鲜艳。

我蹲到地上,捡起一把柴禾蹭菜刀上的血时,打了一个饱嗝,接着,吐出一口凉气,我闻到凉气里散发着二叔家熟山芋的味道,这时,我想起卧在那几块熟山芋边上的那只猫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冒着幽蓝狰狞的光,让我既害怕又恼怒。

我说,“爹,娘,你们别怕,这是猫血,我砍伤了他们家的猫,我要让我二爷长长记性。”

(一)(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