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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 色
侯蓓


很难描述那时的心境。这么多年也做不到。每次想起来都如同万蚁蚀心一般。楼板上的油漆在一块块剥落,人群在楼板上纷纷踏过,有的经年往复,有的永不再来,但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油漆剥落的瞬间。人们看到的时候,原本熨贴的漆皮已经崩落,甚或根本消失无踪,就好象从来就是那个样子,没有变化的可能。虽然谁都知道,我们每一秒钟都在变化,磨损,因为磨损而变得更加锐利或圆钝。树木、道路、猫的指甲,油漆和青春,所有必然的偶遇,造就一个转弯的角度。

这样一段楼梯,没有人会留意它的存在,无论通过的步履是迅速还是缓慢,它只是一段令人疲倦的恼人的过程,人们不得不忍受它,不得不平抑自己的心情,将注意力尽量转移到别处,它的上方或下方,也就是尽头所在,那里才是希望,信念和理由。人们到达,然后遗忘。楼梯的两头就这样被无数次地期盼和遗忘。直到有一天,比如此刻,楼梯的所连接的那些部分都已在一个人的记忆中彻底成为模糊无形的光影,只剩下一段独立的漂浮的楼梯,这个最没有意义的部分,纯洁无辜地纪念着万劫不复。

胡多多就是这样一段楼梯。

“请问你认识胡多多吗?”

他就站在楼梯的中央,双手撑在水泥扶手上,探出上身。楼梯转弯处的玻璃窗给了他一个逆光的背景,不知为什么他正在笑,而且笑得十分开阔,陈菡抬头仰望他的时候,一下就注意到他的牙齿。在背对光线的黝暗人形中,只有他的一口整齐白牙在放肆地闪亮。“笑得满脸都是牙。”陈菡是这样描述对他的印象的。当然事实上他的牙齿并不比别人更多,也不会象牙膏广告上那些被处理过的牙齿那么白,尤其不会象广告中那样刻意地龇牙咧嘴来炫耀这个部位。但是陈菡的大脑已经将这幅画面加工过了,并且随着叙述的重复,一次又一次在牙齿这个部分清洗上釉,使它变成某种神话般的典型形象。在那个时刻,陈菡并不知道他是在向谁发问,而她却抬起了头。

“胡多多?没听说过。”

他的表情有些惊诧,似乎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陈菡。

“你不认识胡多多?!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问你?”

他丝毫没把陈菡的尴尬放在眼里。

陈菡的目光迅速转移到脚下,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台阶,这个看似合理的动作让她立刻恢复了惯有的镇定。

“哦,我猜的,离你最近嘛。没什么,猜错了。”

一边说着,陈菡一边全神贯注地下她的楼梯去了,好象这些台阶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而她是个瓷娃娃,只要一个疏忽就会滚下去,摔成八瓣。

而趴在扶手上的那个人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他叫小远,是的,必须给他这个名字,以便从所有的他中将他分辨出来。

想要将小远从他们中分辨出来,原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甚至连肥大裤脚处时隐时现的鞋子大都没有分别。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几个月份里,他们都穿着这种极为宽大的裤子;据说肥裤子这些年来是青少年们追捧的时尚元素之一,而且还是西风东渐而来,伴随着一种叫“嘻哈”(Hip—Hop)的流行音乐形式,迅速席卷了神州大地,这当然也包括这块版图上的一个饭粒形的孤岛,那里的青少年通常都有更充分的物质条件去投入这样一股风潮,以至于高矮胖瘦不一,却套在同样肥大的大裆裤里的少年们总是忍不住兴奋地表示,只要穿上这样的裤子,他们便觉得自己生来就是黑人。但是我要说的这一群少年并非如此,虽然处于同样青涩的年纪,穿着同样宽大的裤子,绝大多数却对服装的款式毫无认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以那个年纪共有的同样热气腾腾的口吻说:“我觉得我生来就是一个军人!”。

十八岁的小远就是这样一个热气腾腾的少年,他开阔迷人的笑脸,应该是笑齿上永远挟带着近乎夸张的自信,我要说,这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集体为豪,这甚至可以追溯到他的幼儿园时代——小学,中学,以及现在所属于的连队,他永远都相信自己归属的集体是最优秀的,这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阳光儿童,阳光少年,阳光青年,只要他能够保持这种珍贵的品质,今后顺利地成长为阳光中年和阳光老年也是不成问题的。

阳光对小远这样的男孩子来说总是特别慷慨,它能够毫无障碍地穿越他的皮肤和骨骼,穿越他日益粗硬的胡茬和日益突出的喉结,直接注入他的心脏,加热他的血液,并且在他的牙齿上反射出来。无论是在干旱的北方,还是阴雨连绵的南方,什么也不能阻止阳光亦步亦趋的跟随。

既然小远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就一定具有阳光的吸引力,大部分植物都是趋光的,大部分人也是如此。这样一想,就不用觉得奇怪——陈菡在走完那一段让她心惊肉跳的楼梯之后,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株绿芯黄脸的向日葵。

陈菡站定在最后一级台阶下,深深喘了一口气,午后的阳光让楼梯的阴影斜斜略过她颀长脖颈以下的身体,而她的头部却沐浴在温暖的光线中,她象一株真正的向日葵那样缓缓转过明亮的面容,朝着水泥墙壁后的某一个想象中的位置。她的表情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不知是为他看不见自己而感到安全,还是为自己知道他的位置而感到庆幸。松弛让她的脸色红润而明媚,这也是第一次,陈菡在一个人看不见的地方,为了这个人而变得美好。

应该说从这个时刻开始,陈菡的世界已经多少发生了改变,尽管她还不知道小远的名字,但是陈菡眼前的男兵们不再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或是波浪整齐的海面。这些从此都隐退为背景,画面的真正内容是一张有着开阔笑容和美白牙齿的面孔,不管它是浮现于背景之上,还是隐匿于背景之中,都是指明意义的标题。总之,我们透过陈菡的眼睛看到了一幅又一幅描绘旭日或夕阳的画作,它们手法各异,有时甚至只是微弱的霞光甚至一片黑暗,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只要知道画题就不难理解作者的用意。陈菡躲在队列的后排探头探脑,或是欲盖弥彰地走近之后躲闪,她甚至故意和他身边的战友搭讪,没话找话地说一些无聊而可笑的言语,事后又担心自己给他留下了无聊而可笑的印象后悔得彻夜难眠,躲在被窝里象小狗一样嘶咬被子上粗糙的布面。

但是这一切都发生在小远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说,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对于小远来说,这个时刻与一天中的其它时刻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并不意味着某种特别的变化或开始。小远是个珍惜时间的人,无疑,他是珍惜这个时刻的,就象他珍惜其它时刻一样。在这一刻里,他又结识了一张新的面孔,虽然不甚清晰,但已足够他再见到时机敏地回忆起来。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决不会拒绝结识,因为他是那样一个热情而爱好交游的人。所以当她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小远都会明确地报以微笑,但是她的反应却总是令人困惑,不是装作没有看见,低头迅速通过,就是突然改变行进路线,干脆朝别的方位靠拢了。这让小远有那么一丝尴尬,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连不快的程度都够不上。小远不是不留意女孩子,只是当她们都套在一模一样的臃肿的冬装里时,实在很难让人分辨细节,尤其是她们还总位于50米之外的地方,几乎没有让人端详的机会。虽然环境不利,但若是苦心孤诣地想去接近,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事实上每年里总有那么几个小子取得大小不一的战果。问题是小远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人”,好脾气的小远提到这个词时,他那宽厚的笑容里也免不了流露出轻蔑。在小远看来,违反规定的事情多少都是苟且的,苟且就象狗屎,狗尿,狗身上的虱子,至少也象一股令人蹙眉的狗臊气,是他小远避之不及,永远也不愿沾上的东西。但是小远不是刻薄的人,正好相反,他的骄傲让他绝不会用自己的原则去要求别人——总能赢得那么好的人缘绝不是偶然的。

对于十八岁的小远来说,女性还只是一个抽象的集体,而女兵则是一个更为遥远的模糊背影。

此时的陈菡还顾不上去想什么是“那样的人”,事实上,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作为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各种来自自身的焦虑和烦恼就已经让她应接不暇,更何况她还穿着军装,有着这样一个不容忽视的身份,也因此有了更多不容忽视的烦恼。对于这样的年纪来说,军装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因为它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判断,只要穿上它,就等于穿上了一种判断,而这正是十八岁的陈菡们最匮乏的东西,这判断是如此稳定,强大,不容置疑,不仅是判断,更是共识。白天,在这身战袍的包裹下,陈菡感到了安全和平静,她的那些困惑也如同落叶遇到秋风一样被掖进衣角,不好意思露头。但是到了夜里,陈菡不得不脱下军装,不得不回到她自己的孤独和惶惑中去。她无从解释也无法判断小远带给她的煎熬,唯一能做的就是猛烈而无声地啃咬无辜的被角。

……

“这是谁的内务?!”

人高马大的班长气势逼人地指着陈菡的被子,明知故问地喊道。这床被子和屋里其它被子一样紧凑,平整,棱角分明,一看就是倾注了大量心血的手工艺品。但奇怪的是,被子一角象犄角一样伸了出来,这可不是一个通过手艺就能弥补的缺陷,可以看出这个部分已经严重变形,绝非一日之功。

“报告,是我的”

陈菡咬着嘴唇,声细如蚊。班长向来就不喜欢陈菡——陈菡既没有小远那样的好笑容,也没有小远那样的好人缘。这时的陈菡看起来自然格外惹人生厌。

“怎么搞成这样的?”

“咬的”

“为什么咬?”

“……”

“你是不是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

“没有”

“那你是不是对班级有意见?”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咬被子?”

“……”

“你是存心破坏我们班的内务成绩吧!”

“不是”

“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找我啊!用得着使这么阴险的招数吗?”

……

当拉长的被角以一种最常见的方式被不断放大升级的时候,正好从门口经过的胡多多在它就要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之前,及时中断了这个荒谬的过程。

“三班长,电话!”

陈菡充满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个叫不上名字却很面熟的女兵。

“你是……”

“我是胡多多”

“原来你就是胡多多”

“怎么,我很出名吗?”

“不是,只是听过这个名字,可能觉得有趣吧,就记住了。”

“是吗?”

胡多多随口一应,陈菡却象被人揭穿了谎言似的,又是低头,又是找水瓶。折腾了一番之后,她才象回过神似地突然说,

“我叫陈菡”

每一天每个女兵班都要抽一个人去炊事班帮厨,在这种轮流中,胡多多又一次遇到了陈菡。晴朗的午后,在堆积如小丘的新鲜蔬菜的环绕下,陈菡冲着胡多多露出甜美的微笑,她的左边是玫紫色的圆萝卜,右边是翠绿的莴苣,就是这幅具有伦勃朗风格的艳丽夺目的画面,直到多年之后,胡多多还觉得犹在眼前。胡多多看到这一幕时,她的心里的小铃铛突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她意识到命运之手已经将这个叫陈菡的女兵悄悄推到了一个她无法绕过的地方,她唯有迎向她,伸出自己的双手,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那个下午里,陈菡和胡多多合作,剥了一整筐的绿色辣椒,一直到她们把四只滚烫红肿的手,浸入同一只盛着凉水的白色搪瓷盆,以缓解痛苦的时候,她们同患难的战友情谊就算是明确下来了。

陈菡的预感是正确的,对于她来说,胡多多正是那一段看似必要的楼梯。对于故事来说,胡多多就象是路边的地标,事情从此又进入另一个阶段。在一个极其自然的场景里,陈菡知道了他叫小远,而小远也知道了她叫陈菡。有些人认为故事应该从这里开始,因为他们才刚刚相识。但也有人的看法截然相反,认为叙事的抛物线就此向下。

陈菡终于可以从容地坐到小远的对面,100公分,甚至50公分。保持这样的距离对于电子时代的男女来说也许完全是个笑话,他们从来不在这样的距离上停留,从千里到零也只是发送一封E-mail的时间,马不停蹄已嫌太慢,要的就是呼啸而过。“现在或永不”(Now or Never),这嘹亮的口号响彻云霄,穿透地心,指挥着世界各地的男女,犹如指挥着夜幕下的大军。但是这个口号暂时还没有传到陈菡或小远的耳中,所以也就无法发挥它作为咒语的伟大魔力——它将行动力源源不绝地注入人们的肢体,使手臂更长,大腿更结实,耳更聪,目更明,嘴唇更红润,总之,人们都在交口称赞它那返老还童的神奇功效。陈菡在多年之后注定也会得到这个福音,但是那时,她还被桎梏在陈旧有害的羞怯中,羞怯让她十八岁的身体变得虚弱,胸闷气短,视线模糊。她的目光很少能够笔直地落在小远的脸上,而总是悄悄躲在那身军装的各个部分,尤其是领口,前襟,口袋等这些容易显露污渍的地方,陈菡甚至希望能看到更多的污渍,污渍携带着信息,各种各样的污渍记录着主人的经历,生活的细节,在50到100公分这样的距离之外无法探知的隐私。然而让陈菡吃惊的是,和大多数男兵完全不同,小远的军装永远是干净的。不但没有肉眼能找出的污渍,而且还散发着洗衣粉朴素的芳香,熨贴,完美,就象迎接阅兵时一样。在屡次的会面中,陈菡发现,这甚至不是偶然的。她对胡多多说:“他的军装比我的还干净。”没有人能听出这赞美中的失落。对陈菡来说,小远的完美就象一个无懈可击的碉堡,无时不刻都在微笑着拒绝她的进入。

十八岁的小远是个健康的少年,骨骼挺拔,肌肉匀称,热爱运动而且善于奔跑和跳跃。从没有任何疾病或痛苦来影响他的发育,他的性格坚韧而平和,尤其擅长适应和自我调节,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都活得舒展,自信,接近人们能够想象的极限。除此之外,对于异性,他也有着健康的兴趣,也有在足球场和训练场上怎么也消耗不掉的那一部分精力。每隔一段时间,他也象他的同伴们一样,突然早起一个小时,牺牲宝贵的睡眠,在水房里勤勉地洗自己的白床单,等到出操号吹响的时候,纯洁透明的床单已经美好地飘扬在晨风里,两只木质衣夹稳稳固定在边角,以保证它的平整。

洗床单的时候,小远也和别的男兵一样,希望水房最好是空的,只有寂寞强劲的冰冷水流,砸在脸盆上,喧闹的水声为他搭建起一个无形的掩体,好让那股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猛烈新鲜的气味就在自己一个人的呼吸中悄然逝去。如果实在不巧遇上的别人,双方也只好心照不宣地视而不见,尽可能地拉开距离,一般来说,除非发生天灾人祸,就算是再铁的哥们,两个人也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招呼。

熄灯之后,按规定是不能谈话的。可是这对于一屋八个十八九岁的男性来说无疑是一场共同的酷刑,既然大家有了共同的痛苦,也就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同的默契,而默契从来都是规矩最大的敌人。无论是什么样的话题,在大家嘴里青头愣脑地转上两圈,之后总是急不可待地扑向同一个高地——女人。当然,不管怎样言之凿凿,事实上都是以虚构为主。公允地说,在军队这么一个缺乏想象力的环境里,多亏有了这些大大小小的绮梦,才把这个年纪旺盛的创造力引向一个危害最小的方向——如果不能说是绝对无害的话。最糟的后果也只不过是凌晨的水房变得相对拥挤。更何况总有个别的年轻人在这种最原始的创作活动中发现了自己的才能,从此走上文学艺术的道路,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呢?当然小远不在这个别的成功个案之列,他属于在这个方面最没有想象力的那类人,所以话也相应地较少,通常只是跟着别人笑两声,或人云亦云地起起哄。他的话少,不是因为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内心的骄傲;或者干脆说,小远根本就不齿于这样的谈话,但是他恰倒好处地拿捏了尺度,没有把自己暴露于多数人的敌视之中。

相比之下,另外一个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刘云,睡在小远的下铺,是夜谈之中唯一一个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人,也因此成了全班的靶子。大家说笑够了总是不忘在言语中踹他两脚,以解心中那点痒痒的恨意。

“我怎么总觉着我们这里有奸细啊?”

“就怕是有二尾的吧!”

“别瞎说,人家晚熟,还没发育呢!”

……

有时是直截了当的挑衅。

“刘云同志啊,你真的睡着了吗?”

“装一次圣人是容易的,难的是装一辈子圣人。”

“你就是装得再纯洁,也没人给你立功授奖,最多也就是在你入党的时候写上一条,可你让我们咋写呢?”

“就写‘该同志一贯不谈论异性’”

“还是写‘该同志一贯上床就睡’吧”

……

还有更过分的,

“刘云,你他妈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对于所有的揶揄乃至侮辱,刘云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即使已经被愤怒憋红了脸,也只是翻一个身,深吸几口墙壁散发出的凉气。他的沉默,与其说是要表示抗拒,不如说是为了换取遗忘。这个内向寡语的孩子,他希望在这个小小的集体中隐形,宁愿别人把他看作一件器物,桌子或是柜子,只要不再来扰乱他的宁静。

刘云的不抵抗政策即使没有为他换来彻底的安宁,总算也没有给“列强”将战争升级的机会。他甚至还渐渐学会了在每次试探性的推推搡搡中露出微笑,虽然一看就知道是挤出来的,但毕竟是微笑,这点勉强的微笑在关键的时候往往具有四两拨千斤的威力,它能彻底扭转局势,将少年身上蠢动的攻击性一举转化为亲昵。刘云与班上其它男兵的人际关系在这一次又一次身体的冲撞中已经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是他们戏弄的对象,但最初的恶意已经逐渐消逝于某种习惯。刘云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处境。示弱并不总能奏效,但对于刘云来说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战友们都喜欢他的羞涩柔顺,喜欢推搡他时,他那突然涨红的脸颊和低垂着的眼帘,他们喜欢逗弄他,惊吓他,拍打他,并且保持一个不太过分的限度,这么做时,他们总能听见自己青春勃发的身体里发出无声而快活的尖叫。

似乎只有一个人无法融入这种习惯,那就是小远。小远从来不开刘云的玩笑,对于同伴们的这一类语言的游戏,他向来就缺乏真实的兴趣,虽然他保持微笑,保持一贯温厚谦和的形象,但是在内心里,他却认定这是不健康的,而这不健康的气息又间接地影响到他那与生俱来的集体荣誉感,这就不能不让小远感到无可奈何的不悦,不悦积累得久了,总会发展成恼火,小远的脾气再好,也禁不起这日积月累的忍耐。终于有那么一晚,小远从他的上铺一跃而下,“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刘云怎么就不是男人了,男人就非得跟你们一样低级趣味?这是谁规定的?要这么说,我今天还就不是男人了!”。

全班立刻陷入了严肃紧张的气氛。小远不是班长,但他却是人缘最好的一个,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跟他过不去,这给了他一种天然的威信,有时甚至比权力更加有效。本来大家都正是血气方刚,火气大点也是再正常不过,但问题是这一回是小远,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红过脸,发过脾气的小远,这着实给了每个人一点刺激。

不过受到最大刺激的还是刘云,他定定地从枕头上仰望小远挺立的侧面,只见他裸露的上身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肌肉的线条柔和含蓄,却充满力量,此刻的小远在刘云的眼里何止是男人,根本就是一尊男神。刘云的眼眶一下就酸了。

平时灵巧的舌头似乎都僵硬了,而且在它们的主人入睡之前是没有希望恢复过来了。小远站在地中央,愤怒迅速平息,对于眼前的一片死寂渐渐也开始感到尴尬,他想到如果这时翻身上床,一定会发出特别大的动静。就在这时,一个大家都觉得有些陌生的声音颤抖着响了起来。

“小心……着凉”

这一晚过后,全班立刻又恢复了团结活泼。夜谈照样精彩,只是从那以后,大家都自觉地删掉了结尾时夹枪带棒针对刘云的那个节目。

而小远自此发现,无论自己走到哪里,似乎都被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追随着。

当然这双眼睛不是陈菡的,虽然此时陈菡的眼睛也正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好时候,小远却是视而不见。小远本不善于发现此类水分充足的目光,他能够敏锐地做出反应的永远是那些浑浊干燥的眼神,哪怕是尘土飞扬,阴霾密布,他也能立刻明其要义。然而刘云的这双眼睛不是被他发现的,而是迫使他发现的。比如说,早上洗漱回来发现床铺已经理好,被子叠得刀削斧劈的一般。比如说,自己不慎坐皱的床单,想起来转身刚想扯平,却发现早就毕挺如浆。比如说,小远塞进盆里准备利用休息时间洗的脏衣服,似乎再也等不及他回来,每回都跑得飞快。第一次,小远还以为衣服丢了,刚要声张,就发现刘云红着脸站在他身后,手指藏在衣袖下面轻轻朝窗外一点。一般来说,很难有男兵能够拒绝别人主动为他洗衣服这样的好事,但是小远不是一般的男兵,他的快乐不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而只能建立在严格的自我要求之上。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对刘云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没必要报答我。我那天发火其实并不是为了你。”

刘云低下头,呼吸变得急促,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明显受到了伤害,小远一时间不知所措,只担心刘云会哭起来,弄得不可收拾。刘云那原本比小远还要高挑的细长身躯这时看起来无比脆弱,好象随时都会倾倒在地,碎成几节。但是刘云并没有哭,他只是要对小远说。

“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你。”

这是小远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在刘云羞怯的外表下原来有一颗执拗顽强的心。

刘云的执拗顽强让小远屈服了。小远有时甚至觉得也许刘云对洗衣服这一类的事情有着特别的爱好,人们可以从各种活动中获取快乐,如果小远他可以喜欢踢足球,那么刘云为什么就不可以喜欢洗衣服呢?这个想法让小远心旷神怡起来——一个善良、质朴的人,有什么理由拒绝成全别人的快乐呢?事实上,刘云确实从为小远洗衣服这件事上得到了他的快乐,每次看着小远穿上他洗出来的干净军装,扣上风纪扣,嗅着衣领上洗衣粉和紫外线混合起来的味道,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刘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慰。仿佛那洗得发白的军装上已经附上了刘云的生命,刘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军装已经替他做到了。

陈菡看到了这件干净的出奇的军装,却没有看见附着在上面的另一个人的生命。但是这知恩图报的衣服已经忠诚地捍卫了那个人的心意,它的整洁芳香变换成另一种压力,轻捷而有效地打击了他陌生的敌人。陈菡面对这难以言喻的打击只有咝咝叹气,以为这打击来自于小远,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不被需要也不受欢迎的观光客,却不知道有一双含着热泪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这一切。

小远当然是喜欢陈菡的,对于这样一个年轻美好的女孩子,他找不出不喜欢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找出理由,那就只有她是女兵这一条。小远不能喜欢女兵,因为这是条例明令禁止的。但是比起其他的身份,小远显然更喜欢女兵,因为他是那么热爱自己所属于的这个集体,这个大家庭,热爱自己领章帽徽上笼罩的光芒,热爱自己的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荣誉和自豪,那么,他怎么能不发自内心地热爱女兵呢?

小远喜欢女兵陈菡,尤其喜欢她低头脸红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这个样子总是让他想起刘云,虽然自己也觉得这种联想十分可笑。但是小远并不知道陈菡喜欢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所有旁观的人都会被小远的迟钝所震惊,但小远真的一无所知。他看不出陈菡与其他的女兵有什么不同,在他看来,女兵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陈菡对小远来说,只是女兵的一个代表,见到她时,他的喜悦总是率先来自她身上那不太合体的军装,他的喜悦如此强烈和专注,以至于象巨大的鸟翼一般遮盖了陈菡的湿润眼神,颤抖的声音和青春悸动的身体。在小远的世界里,与其说是陈菡将女兵这个抽象的概念具体为特殊的个人,还不如说是他心目中的美好的女兵的概念将活生生的陈菡彻底抽象化了。

小远对于女兵的概念最初来自于在学校里能看到的苏联小说,以及《林海雪原》、《烈火金刚》这样的国内小说,那里面的女兵都长着红润健康的脸颊,明亮坚定的眼睛,最重要也是最动人心魄的是,女兵们对于革命集体的忠诚让她们随时随地都能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个人情感乃至生命,牺牲可以牺牲的一切,用现在的说法,这就叫“酷”,而且是真的“酷”到“毙了”。这可和小远在生活中能见到的那些婆婆妈妈的女性们有天渊之别,可以这么说,在小远看来,“女兵”和普通女性的差别之大,甚至已经超过了女性和男性的区别。

在小远自己成为男兵之后,“女兵”似乎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历史上的神话,但是这个概念本身所负载的辉煌对小远来说却是有增无减。小远是一个对集体充满激情的人,而现在,他的激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合理、更加顺畅地献给了军队。谁也不敢说,每一年应征入伍的大量青少年,每一个都是真心诚意的热爱军队,但是小远绝对是其中最真诚的之一。人们总是容易对最贴近的东西产生最强烈的不满,但小远不是这样,围城的理论放在小远身上就得完全改写——城里的人想出来是因为他们的军队让他们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是因为他们的军队让他们进去。

确切地说,自小远进入这个语言构成的世界以来,在他年轻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有那么一个词语,一个别人无意中从嘴唇上弹落的音节,会引起他强烈的生理反应。最初,这个词当然是“妈妈”,这是第一个有魔力的发音,它能够使小远从哭闹中安静下来,并且进入睡眠。之后逐渐出现了各式各样字眼,不过都不太稳定,有些甚至只在瞬间发生作用,然后就转移了,并且不再回来,这使得这些发生过作用的词汇成了名副其实的弃妇。这样的词不计其数,例如“红花”,“弹子”,“老大”,“班长”,“飞机”,“变形金刚”,“遥遥领先”,“优”,“甲”,“强”,“巨”……间或还会有一些人名,地名。人名中既有“诺贝尔”、“奥斯卡”、“李世民”这样在宇宙中不着边际地飘荡着的亡魂,也有象“张小强”这样来自身边活生生的实体;地名中既有“纽约”、“巴黎”、“火星”这种地图册上抽象的小点,也有“鼓楼”,“螺丝巷”,“棉纺厂”,这样天天路过的金属路牌。但是这些词都不能让小远感到满足,不能带给他象婴儿时期的“妈妈”那样持久的安宁,小远体内窜动着的激情就象一个拥有独立生命的人,一个精力过剩,欲望喷涌的男子,急切地要为自己寻找一个词汇,来作为发泄和寄托,作为河床和堤坝。当小远进入青少年阶段后,他终于历经跋涉,找到了这个让他刻骨铭心的词——集体。就是这个词,它不是“家庭”,不是“高一(2)班”,不是“某某中学”,而是“集体”。对小远来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它的外表朴素而平易,内在却深邃而永恒,人人都把它挂在嘴边,却只有小远能看出它不同凡响的惊艳,它永远都在你的身边,温暖、实在,触手可及,但它又永远都在你的上方,意味着更多,更大,更高贵,当然也更重要,它用它的光芒眷顾着微小,短暂,脆弱而且容易涣散和迷惘的自我,昭示无限的正确和永恒的利益。集体是不朽的。

小远找到“集体”这个词,只是本能的,甚至是偶然的。然而自从找到了这个福音,小远的世界为之焕然一新,所有的复杂和混乱,都这个词的魔力下变得明晰而有序。它给小远带来了简化这个世界的法则——很难说这条法则来得是不是太早,或太轻易,重要的是它确实有效。在迷上这个词之后,小远从来没有遇到过可能推翻或动摇它的事件,也就从没有怀疑它的机会,它给予小远自信和勇气,让他相信自己变得更加高贵和美好,它简直就是一把所向披靡,削铁如泥的宝剑,小远将仗着它披荆斩棘,浪迹天涯。小远也日益笃信,一种偶然,在经历过无数次实践的检验和应证后,就是真理。

每个人都在有生之年寻找着简化世界的法则,因为世界对于个人来说是如此庞大无限,无限到令人绝望,如果不倚仗这些宝贵的法则,一个人是无法生存的——如果没有这些宝贵的法则,就象一位诗人说的,人类也无非就是一群被赶往屠宰场的鸭子。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象小远这么幸运——小远是一个真正的幸运儿。十八岁的陈菡在她柔弱的小手上也握有这样一个法则,虽然它看上去羞涩而纤细,象一根稻草而不是宝剑,但它的确被那时的陈菡紧紧地攥在手上——它就是“爱”。

陈菡不了解小远的这种激情,这也并不奇怪。理性地表示热爱军队是一回事,而对于集体怀有狂热的激情则是另外一回事,这种激情不是必然,而是天赋。上天把这样的种子撒进了一些人的血液里,这与它把另外一些种子撒进凡高,贝多芬和卡夫卡等人的血液是一样的,只不过,人世对这样的天才更不易觉察,他们也更容易湮没。陈菡被小远所吸引与他血液中的这种天赋到底有没有关系,这一点至今也很难定夺。但可以肯定的是,陈菡从来没有看到这种关联。她对小远的迷恋是从牙齿开始的,之后是眼睛,说话的声音,肩膀,手指和双腿,没有迹象表明她的认识已经超出了这个范围。

这并不是说陈菡对小远的爱是浅薄的,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是因为了解一个人而爱上他呢?就连小远对集体的爱都不是真正出于了解,爱和了解是地球上两口不相干的水井,也许共同的水源会将它们暗中沟通,但是水井本身却各有各的深度。

陈菡爱小远,用尽了所有的儿女情长,用尽了所有的好心好意。陈菡站立在所有小远可能路过的地方,要做到这一点,对于一个女兵来说并不容易,但陈菡的确尽了全部努力,一次接一次地被点名,被批评,但陈菡仍然象一个忠诚的哨兵一样,顽强地站在她的岗位上。她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等待上,只是为了能够让小远路过她,跟她说一句话,给她一个微笑。几乎每一次,陈菡都要偷偷塞给小远一样东西,然后生怕被小远拒绝似的,转身就跑。她塞给小远的东西虽然五花八门,却也没有什么稀奇,无非是各种各样的零食——一袋杏仁,一包花生,几个水果,或是一条巧克力,都是那种很快就会消失的东西;如果小远按照他的习惯,与他的战友们分享的话,就会消失得更快。陈菡也许是想到了这点,所以间或也会塞过去一本书,一盒磁带之类的东西。但是这样的东西也许根本就不会被小远享用——既然这一切都不是小远要求的,也就无法判断他是否会需要。我们的陈菡就象是童话里的一个小小的女巫,拼命地往她的魔罐里塞进各种原料,等待它们最终能够炼制成一种法力无边的神药,但这神药又是什么呢?

已经成为陈菡朋友的胡多多对于她这种俗气的做法颇有微词,她严厉而尖刻地指出。

“这是贿赂”

“如果不是为了换取什么,就不是贿赂”

“你难道不是为了换取爱情吗?”

“我至于有那么天真吗?”

“那至少也是有贿赂的嫌疑”

陈菡摇了摇头,说:“你什么也不懂。”

陈菡依旧执着地站在她的路边,口袋或衣袖里藏着一个十八岁的女兵能够设想和获得的一切美好的事物,等待她的幸福路过。直到多年以后,胡多多每次看到电视里的魔术表演,就会想起陈菡,一个人到底能在衣服里藏下多少东西啊!

在一系列阴晴雨雾的画面中,陈菡身着军装的绿色剪影与营区青翠欲滴的树木静立在一起,有时甚至不易分辨。只有胡多多一看到这样静谧的画面,手心就不禁紧张地出汗——她所看到的,不啻于一辆失控的赛车,在观众的惊叫声中,势不可挡地撞翻一道又一道的围栏。

就在陈菡屡教不改不断地从各种集体活动中开溜,去守望她的充满希望的麦田的同时,另一个人正在不断堆积又破灭的洗衣粉泡沫里感受着同样的忧伤和快乐。刘云对于小远的照顾正朝着无微不至的方向稳步发展。一开始仅仅是军装,后来的某一个周末,小远发现自己的军被居然也被拆洗过了。这使得小远的军被成了全班,乃至全连唯一被拆洗过的,他注意到连刘云自己的军被也没享受到这个待遇。接下来,小远藏在褥子下面的内衣和袜子也不翼而飞。一贯宽容的小远也感到这件事情正悄悄滑出某个底限,他手里攥着刚刚晾干的内裤,第一次感到尴尬和恼火。

“以后你就不要再帮我洗衣服了吧”

“……为什么?”

“如果仅仅是军装也就算了,反正所有的军装都是一样的,洗谁的都差不多……”

“可我没有洗别的军装,我洗的是你的军装。”

“那是我错了,一开始就不该让你洗!”

“你生气了?你是生我的气吗?我做错什么了?”

“你没有错。你主动帮我洗衣服,我很感谢你,真的谢谢了。可是我不认为你应该洗我的内衣。”

“……为什么?内衣不是衣服吗?不需要洗吗?”

“你这不是抬杠吗?不管怎么说,洗内衣就是不行!还让我怎么穿啊”

“怎么不行?怎么不能穿?是我洗的难道就不干净吗?”

“刘云,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远失去了耐心。

“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不过是帮你洗洗衣服,这样也不行吗?我又不要你什么,这样妨碍你了吗?妨碍任何人了吗?”

刘云剧烈战抖的身体几乎已经接近崩溃了,他干脆蹲了下来,尽量把自己蜷缩得更小,蜷缩成一个球。这一次他的眼泪真的涌了出来,滴在地面的白瓷砖上,发出缓慢的闷响。小远从来没听过眼泪敲在瓷砖上的声音,这个声音在他的耳朵里被放得很大,他真的被刘云吓着了。刘云用耳语般的气声嗫嚅着。

“我什么也没有……”

没有希望,就是什么也没有。小远是刘云的现在,而刘云却是小远的永不。刘云日复一日地用双手搓洗着小远的衣物和被褥,搓洗着所有可以接触到小远身体的柔软织物,仔细地洗去上面每一点污垢,这污垢有些是现实的,但更多的仅仅存在于刘云的想象。有太多的污垢了,刘云知道它们都藏在那些深色纤维的深处,带着危险的病毒,恶毒的诅咒,如果不把它们统统洗掉,它们就会伤害小远,它们到处都是,千军万马,都埋伏在暗处,多么可怕,而小远对此却一无所知。这些织物干燥的时候是轻盈、温暖的,一旦浸泡在水里就会变得沉重而僵硬,仿佛变成了另一种肉体,刘云试着把棉质军装浸透冷水的衣袖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衣袖就变成了一条蟒蛇,将他越缠越紧,它的力量竟有那么大,手臂很快就被勒得发青了,刘云透不过气来,他挣扎,反抗,但全然是徒劳,绿色蟒蛇的湿冷身体沉重地甩在水槽里,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每一声都如同响亮的耳光,刘云的心里充满恐惧,他使出全身力气想把它甩开,但它那柔韧的身体仿佛具有磁力,将刘云所用的力气全部都吸收过去,反过来用这股劲更紧地缠住刘云。你的反抗,就是它的火药,你自己的身体,就是它的武器,这样的敌人,谁能是它的对手?刘云精疲力竭地瘫倒,绿蟒从他青紫的手臂上滑落,又变成了一件衣服。

严冬刺骨的冰水一次次淹没刘云布满冻疮的双手,刘云久久地保持这个姿势,沉醉于这麻药一般的痛苦,他希望这样具体的冰冷和刺痛能够永远占领他的肉体,占领他的大脑,而令他免于落入那无底的深渊。

然而冬季还是一天天过去了,春季的豚草已经长满荒地。豚草是一种致病的野草,它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它的种子轻如皮屑,漫天飞散,可以飞越一百多公里,在它落脚的地方,次年便没有了其他植物的生路,而它却在30到40年后仍然可以发芽。它们根须相连,摩肩接踵,在一个短暂的春天里就能没过人的腰际。当东风刚刚变得柔软,它就开始喷吐有毒的花粉,僵了一个冬天的人们,正为又能闻到万物复苏的芳香而感到欣喜,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微粒便钻进他们的气管和肺叶,让他们罹患各种炎症。豚草足以毁掉整个春天。每个见到豚草的人都会感到吃惊,不能够想象这种妖魔一般的植物究竟是被怎样创造出来的。豚草生长在乡村,生长在城市,自然也生长在军营,它那天生就像破烂抹布一样丝丝缕缕的叶片悄悄覆盖着各种被人们遗忘的角落,贪婪地吸收泥土和空气中的一切养分来制造毒素。肥沃的土壤因为它而贫瘠,原本贫瘠的土地则变得更加贫瘠。

当战士们被带到一个被半人高的豚草占领的足球场时,他们明白,一场已经写好结局的战争就要开始了。然而,这场小规模的战争持续的时间和难度还是超出了战士们的预期,一连几个春天的下午都消耗在浓郁的草腥之中。带来的镰刀已经派不上用场,虽然豚草们坚韧的草茎已经准备好将闪亮的刀刃啃出缺口。“必须连根拔除”,教导员的右臂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的斜线,伸平的手掌有如刀刃,他眉头紧蹙,目光忧伤而严厉,仿佛在说,“必须将敌人全歼。”一声令下,镰刀纷纷落地,隐蔽在草丛中的战士互相使着眼色,纷纷在自己的脖子上模拟教导员的手势。喘息,低吼,顿时此起彼伏;豚草们听到这个命令,发出最后的冷笑。很快,战士们的手掌上就涌出了白色透明的水泡,形状就像溅落的水滴一样随意。水泡比肥皂泡破裂得更快,而且无声,但是要等到包裹水泡的皮肤彻底剥离,掉进草丛,渗出的红色黏液与豚草腥烈的绿色黏液混合在一起,一处伤口才算是正式形成。战争的痛感借助这些水泡传达给年轻的士兵们,他们一言不发,神情肃穆,这些小伤口下,仿佛连着神奇的导线,导线的那一头就是杀人如麻的战场,在那里,他们不会说“我受伤了”,而是说“我还活着。”

“你受伤了!”

小远被这声惊呼吓了一跳,刘云不知什么时候又蹭到了他的身边。也许他一直都在小远的附近,只是小远太专注于拔草,抑或是故意把他忽略了。小远迅速愠怒地看了刘云一眼,希望能制止他继续说出这种令人羞愧的语言。刘云却好像丝毫没能领会小远的用意,继续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大惊小怪地絮叨:

“你受伤了,你受伤了,你受伤了……”

小远加快了自己的动作,发狠地揪住几棵特别粗壮的豚草。

“住嘴!”

小远在发力的同时低吼。他的手掌上立刻出现了更大的创面。

“啊!你流血了!”

刘云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了,他的嘴唇苍白,并且不住颤抖。

“别干了,你别干了,我求你了。”

小远当然不会理会刘云的请求,他侧过身子,背对着刘云,尽量使自己看不见他,并且离他更远。小远紧咬牙关,从侧面可以看到他下颌骨上隆起的鼓包在愤怒地转动。

刘云毫不理会小远的愤怒,他关心的是小远的伤口,他要一意孤行地保护小远,让他远离伤害,没有谁能阻止他,连小远自己也不行。

“教导员,小远受伤了!小远流血了!”刘云大声呼叫起来。

小远听到刘云的喊声,气得呼的一下直起身来,他要跑开,跑得越远越好,到刘云再也追不上的地方,世界这么大,总有这样的地方。但是小远的这个动作太猛了,由于激动,他全然忘记自己保持弯腰的姿势已经很久。小远只觉得天旋地转,金星乱迸,一头栽倒在豚草中。

所有人都被刘云的声音惊动了,纷纷从七倒八歪的草丛中直起腰,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站在场外督战的教导员快步跑过来。

“怎么了?出事了?”

“是小远,小远怎么倒下了?”

“小远晕倒了。”

“不会吧,他平时身体挺好的,没有什么毛病啊。”

“是不是中暑了?”

“中风?脑淤血?”

大家议论纷纷,比较靠近的扔掉手上的豚草,越过重重障碍靠拢过来。

“其他人呆在原地!继续工作,没我的命令不准停下来!”教导员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有些骚乱的草地马上又安静下来,大部分人已经低下头继续拔草。

惊呆的刘云望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小远,象石像一样僵立在那儿,连呼吸几乎都没有了。

教导员叫了两个战士很快就把小远架走了,离开前他回头看了看还僵在那儿的刘云,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刘云的手指缝里不断流出鲜血,已经把裤腿染红了一片。

“快到医务室包扎!”

发现刘云仍然愣着,教导员又喊了一边。他这才回过神来。

“你这孩子傻了啊?自己手流那么多血都不知道啊!啊?”

刘云缓缓把流血的手举到眼前,

“我……没感觉……”


自拔草风波以后,小远不再答理刘云,见到他时总是假装没有看见。只要有可能,小远为了避开刘云,宁可绕道而行。小远甚至再也不把衣服放在盆里或藏在褥子下面,而总是换下来的当时就洗掉——如果没有机会洗,那就宁可不换。这样一来,刘云最后的寄托也被取消了,他陷入了巨大的焦虑,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嘴唇干裂,甚至总是带有血迹。他变得魂不守舍,在队列训练中不断地出错,转错方向,任何训斥和处罚都没有作用,发展到了一定程度,罚站对刘云来说已经成了一种解脱,这简直要把班长逼疯了。到了夜晚,小远总是听到下铺穿来压抑低沉的啜泣,这多少也会影响小远的睡眠质量,但是小远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没有任何困难不能克服。这个春天对于刘云来说,一天比一天绝望。

终于有一天,在小远独自从小道绕回宿舍的路上,一个水泥砌的垃圾站旁,刘云拦住了小远。

“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远几乎是咆哮了。一只正在垃圾堆上埋头翻检的猫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嚎叫了一声拔腿就跑,还带出了一个装凤尾鱼的金属罐头盒,一路叮零咣啷地从高高的水泥台子上滚下来。

刘云虽然已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混乱景象所惊吓,惊恐让他哀怨的形象更加刺眼。

“我……我只是……只是想……想帮你洗……洗衣服”

小远意识到刘云的不善言辞正在恶化成口吃,这让他更加不耐烦。

“谢谢,我不需要”

冰冷的口气让刘云在五月的艳阳天里打了个寒战,他立刻又想起了令他怀念的隆冬的冰水。

“可……可是,我需要”

“那我只能抱歉了。”小远的视线已经从刘云身上移开,朝向前方繁花似锦,绿荫如盖的大好春光。

“为什么?”

小远似乎觉得再多作答便是可笑的,他的脸上挂出了礼貌的笑意,眼睛却始终盯着刘云肩膀后面的某处。他欠身绕过刘云,就像绕过一处龇出地面的危险钢筋,或者一袋不慎落在垃圾箱外的垃圾,径直向前走去。

刚走出五步远,他就听见背后穿来撕心裂肺的呻吟。小远知道自己不该回头,并且立刻就为自己的回头感到后悔,但是他还是本能地回过了头。小远想,只要他不回头的话,这样的画面就不会在出现在他的人生中,更不会给他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有时人生就是被这样一个轻率的回头毁掉的,圣经上说,不要回头,一回头就会变成石像,但人们却永远无法预知,在无数次的回头之中,它会是哪一次。

刘云一只手浸在垃圾箱旁一处污秽的积水里,那只手上布满了尚未愈合的伤口。

“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小远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刘云的衣领,想要把他拎起来,但是他没有想到,刘云瘦弱的身体竟有那么沉重。

“不要管我!”刘云的力气一瞬间变得象蛮牛一样大,几乎让拉他的小远失去重心。刘云的哀恸甚至震落了几片高处的叶片。

“对你来说,我真的是那么肮脏吗?”

……

在这个让小远遭受巨大刺激的瞬间里,陈菡象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和其他女兵在一起执行任务。这次的任务是整理花坛,把泥土翻松,把孽芽拔除,把冬青树修剪成规则的圆球,一根白色的棉线沿着花坛的边缘,从一头拉到另一头,冬青树脚下的泥土必须按照这条准绳砌出整齐的棱角。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欣欣向荣,如果没人注意到陈菡游离的眼神的话,这个春日堪称完美。事实上,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劳动中,女性容易迷上各种与工艺有关的劳动,所以这样的园丁工作相对来说是比较有乐趣的,并没有人注意到陈菡——除了胡多多,她蹲在陈菡的身边,不时地抬起头看她一眼,然后不是摇头就是叹气,显得十分夸张。这一天的阳光十分强烈,已经有了初夏的意思,陈菡一直留心日头的角度,借这种原始的方法估算时间。如果有人以为在日头落下去之后,陈菡有一个与小远的约会的话,他就太自以为是了。然而陈菡确实在等待与小远的会面,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但在那一刻之前,所有的事件都是煎熬,所有的时间都是垃圾,所有的近都是远。近在咫尺的几个同龄的同伴正在热烈地讨论,这些声音对她来说却如鸟语虫鸣一般。

“这么烈的阳光会不会把幼芽晒死呢?”

“不会吧,万物生长靠太阳,只要浇足水就行了。”

“没那么简单吧,我看这几棵苗就不行了。”

“那是你的错觉。”

“明明就要死了嘛,我看还是找个塑料袋把它罩上。”

“见不到太阳,岂不是死得更快。”

“阳光有时也是残酷的”

……

按照现在的看法,小远其实应该感到多么幸运,正是所谓“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但在当时,小远却只觉得自己衰运缠身,并且充满了不详的预感。果然,过了没多久,教导员就为了陈菡的事情找他谈话。

“没有这回事!我只是把她看成普通战友。这是她一厢情愿!”小远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多日来积压了无数的委屈和愤懑,一下子爆发出来。如果再有更多的询问,他几乎都要暴跳如雷了。

这样一来,倒是教导员表现得十分平和,善解人意,他劝小远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处理好,不要太伤人家女孩子的心。

就这样,陈菡又来到了小远的面前,这一次与以前大不相同,因为小远刚刚知道陈菡喜欢他,而且还是从领导的口中得知。小远定定地盯着陈菡的脸看了许久,这让本来一见到小远就紧张的陈菡更加不知所措。终于小远开口说:

“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菡一下就懵了,说不出话来。幸而小远似乎本来就没打算听她回答。

“没关系,我也很喜欢你。”

陈菡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不正是她做梦都想听到他说的话吗?但是很快她就觉出这和她想象的似乎完全不一样。

“但是,陈菡同志,现在不是时候,首先,你是一个军人,是一名士兵,你不应该忘了这一点。”

陈菡抬起头,有些忍不住笑地看着小远,她以为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出乎陈菡意料的是,小远的表情无比虔诚,她几乎从没见过他虔诚到这个程度。于是刚刚要绽放出来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能做自己身份不允许的事,因为这会损害到集体,损害一个军人的荣誉。如果你是真的喜欢我,你也应该和我想的一样。”

“如果……我和你想的不一样呢?”

“如果不这样想,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战士。那么……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什么意义?”

“意义,就是集体,就是军队,就是个人之上的尊严和荣誉……你懂吗?”

“那么,你说的喜欢又是什么呢?”

“喜欢,就是两个人应该有共同的理想和信念……你认为呢?”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就愿意为他去死。”

小远吃惊地看着他面前的陈菡,她的表情激动而又平静,双颊布满红云,眼睛明亮而坚定。此刻的陈菡就和那些战争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女兵一模一样。但是小远却没有被这样的陈菡打动,相反,他转过身,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你们这些人啊”

这下陈菡又愣住了,“你们?什么叫你们?”

于是陈菡这才知道刘云这个人的存在。

“当然,你和他是不同的。”小远在说完这件事后没有忘记加上这个重要的注脚。“我是说,你们的都太看重自己的一己私情。你既然是一个军人,就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我也可以为你而死,但那是在战场上,我愿意为了掩护你而牺牲”。

“可是作为一个合格的战士,你应该愿意为掩护任何一个战友而牺牲不是吗?哪怕你不认识他,甚至不喜欢他。”

“你说得……很对”

“那么对你来说,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我心里知道,但说不出来……你,陈菡,对我来说是特别的,”那个振振有词的小远已经消失了,站在陈菡面前代替他的,是一个极度烦躁的窘迫的孩子,他原本好看的眉毛已经皱成一团,一根食指在上面不断使劲地揉搓,象要把眉毛都搓下来,陈菡还突然注意到,这根醒目的食指的指甲里,腻满了乌黑的泥垢。他搜肠刮肚的样子,让陈菡看了不免恻隐。

小远的毛孔里正在渗出可恶的汗液——这与训练场上那种畅快的流汗可是完全不同的,那时小远湿透的身体散发出的是生命的芳香,有一个肉麻的词是怎么说来着,让人“怦然心动”,但是这时的汗液却散发出让人难堪的气味,小远能够感觉到这些难闻的液体正在腋下汇聚成流,象鼻涕虫一样缓缓延着他的身体爬行,一分一秒,用恶臭把他推向更无助的窘境。他几乎已经看见陈菡暗中屏住了呼吸。

“比如说,”小远鼓起了全部勇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抬起头看着陈菡的眼睛。

“这么说吧,如果在战场上只剩下一个饭盒,一套餐具,我只愿意与你共用它们,只有与你共用一个勺子,我不会有任何障碍,也就是说,可以与你相濡以沫吧。”

“相濡以沫?”

陈菡听到小远的这个说法,就像听到一个天外奇闻一样,瞠目结舌了足有五分钟。在此之后,原先那种让陈菡双颊滚烫,目光如炬的体内的火焰仿佛突然间变成了气体,要从她的唇齿之间猛冲出来,为了不让小远看到这个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的笑,她不得不慌乱地背过身去。她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睛迅速地回味了一下自己严峻的处境,才把自己重新调节到适当的情绪中来。此时的小远是前所未有的真诚、脆弱,令人同情,而陈菡却无论怎样咬紧牙关都克制不住自己的刻毒。她也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竟然说的是。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更愿意和刘云共用一个勺子,不,应该说是‘相濡以沫’”

陈菡后来对胡多多说,她那时说的是真的。不知为什么,她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真他妈的爱刘云。

陈菡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她必须问完她的问题。陈菡有那么多的问题,她以为所有的爱情都从提问开始,却没想到这一次在开始提问时就结束了。

“你说我和刘云不同,我和他到底有什么不同?我来打个比方吧,比如说现在出于战略的需要,作为一个军人,你必须杀死我和他其中的一个,你会怎么办?”

“陈菡同志,你这个问题太荒谬了,而且十分危险,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你是不是太不冷静了?”

“我才不管它会不会出现,我只想知道你要怎么回答”

“既然如此……那么,你是说,哪一个?”

直到听到这样的答案,陈菡才知道,她的问题真的是问错了。不但是问错了一个问题,而且是整个事情,从头到尾,全都弄错了。

陈菡一言不发地离去了,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小远觉得自己这一天真是过得糟糕透顶。

小远昏头晕脑地回到宿舍,夜里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陈菡,也有刘云,但具体是在什么样的场景里,干了些什么,就记不清了,只是半夜惊醒时,发现床单又被弄脏了。小远也没有心情再睡下去,他怒气冲冲地一把掀起床单,跳下床铺,摸出水盆就去了水房,一路上重重趿拉着鞋,弄出很大动静。小远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声在午夜显得格外响亮,整条走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小远突然觉得一阵气闷,向着流水弯下腰去,冰冷有力的水柱落在头皮上象针扎一般,他咬着牙忍受了一阵才直起身来。他这才发觉一直有人站在他的身后,隔着头发上不断滴落的水帘,他看见那是刘云。

陈菡后来终于见到了刘云,刘云对她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他知道陈菡爱小远,从远处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了。陈菡听完立刻产生冲动想要摸摸他的脸,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已经不再会轻率地改变与一个人的距离,尤其是那些让她产生接近的冲动的人——任凭生活的巨浪将他们冲散,顺利平滑地从各自的海平线上消失,而不留下任何多余的线索,也许这才是最大的善意吧。

倒是在胡多多这里,陈菡留下了她依稀的线索。胡多多似乎成了陈菡特别钟爱的朋友,虽然一别之后再无相见,但是发过邮件,通过电话,算不上频繁,却还够她了解陈菡生活中那些比较重要的决定和转折。陈菡的笔调和语调总是欢悦的,这让胡多多也不禁为她感到欢悦,偶尔她们也会提到当年一起当兵时的旧事,有时甚至还说起刘云,但是从来没有提过小远,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无关紧要或者过于无趣了吧。

多年之后,我也是从别人口中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关于小远的事,本来很有希望留在部队的他却因为一场斗殴事件,第二年就退伍回了家,据说打架的原因很离奇,是为了在水房里抢一条床单,说是斗殴,其实对方自始至终都没有还手,小远却下手很重,对方还流了血,所以性质特别严重。战友们都不敢相信这件事真的是那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好脾气的小远干的,但是据当时拉架的人说,小远就象疯了一样,谁也拉不住。

关于小远,陈菡和刘云,我从不担心他们的未来,因为正象我们现在都知道的那样,在这个人世上,除了他们那时各自曾经握有的法则之外,还有一个更普遍,更广大,也更单调的法则,在他们的下方等待着他们,就如一张早已布好的大网,等待着所有从高处坠落的鸟儿,正当它们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的时候,其实已被一网打尽。作为人世的最后一张网,我想已经没有必要去判断它是真理还是谬误。其他的法则在人们的手中突然折断或渐渐朽断,这样的一张网是必要的——我想,至少是有效的。然而比这一切更重要,也更让我在意的是,曾经的那些法则,宝剑,稻草或是衣袖,它们以各自的方式夭亡,永诀于这些将它们攥在手心,期期艾艾要求着救赎的肉身之后,终于获得了解脱,再也没有什么能毁损它们不朽的的光芒。

我站在午后的楼梯下,看着那些由于油漆剥落而形成的花纹和斑点,又想起了这个故事,并不是真的出于联想的习惯——就在刚才,我又见到了小远,我并没有认出他来,是他突然向我走来,对我说。

“我认识你,你是胡多多。”

他的笑容还是象以前一样开阔,但牙齿上却布满了显著的烟渍,以至于直到他转身离去,我才想起,他是小远。

而现在,这个瞬间也已经过去了。

我只有暗暗地问自己,

“如果我是胡多多,那么谁又是我的胡多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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