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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蛇者
毕亮



梭进芦苇丛里的那条蛇足有成人腕子粗。矮子左手拎着竹蔑笼,弓腰曲背,紧跟蛇屁股后头。他的心跳到嗓子眼,那条蛇不是竹叶青、血蛇根,是青蛇飙,诨名叫“草上梭”,它进入草地,如同鲤鱼潜入水底。

天上飘着雾麻雨,矮子将木船停靠在湖岸边,扬手抹掉头发丝上的水气,钻进芦苇荡。一路跟踪那条蛇,他已经摇桨驾船行了二三十米远的水路。天气不好,矮子预备逮到青蛇飙再回屋,掐着手指头估算,那条蛇值好几百块,价钱顶得上一头牛犊。运气来了,城墙也挡不住,最近矮子捕到的蛇越来越多,品种各异,有银环蛇、竹叶青、三步倒、赤练蛇、土屁股等等。官当镇街上野味馆财大气粗的韩老板遇到矮子,总是笑呵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副菩萨相,他客气地递烟给矮子抽。递过香烟之后,他继续眯着眼睛说,矮子,得闲来馆子里喝酒,我请客!韩老板那烟可贵,不是普通老百姓抽得起的,是镇长常抽的芙蓉王。以前韩老板不这样,他见到矮子,当矮子是隐形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模样。遇到韩老板前夜摸麻将赢钱心情好时,顶多斜起眼睛瞟矮子几眼,别提以好烟相待,更不消说邀请矮子喝酒。矮子晓得韩老板心里的盘算,韩老板想要他手里的货,收购他捕捉的那批蛇!矮子捕的蛇比其他人逮到的蛇要粗一截,弄成酒席花样多,比如一蛇三吃,蛇骨煲汤,蛇肉清炒,蛇皮去鳞后添辣子爆炒。蛇小了细了,就成不了一盘菜,客人瞧不上眼。另外,别的捕蛇者不敢逮的毒蛇,矮子也敢碰敢抓,一抓一个准。镇上的人都晓得,矮子别的本事没有,但天生会捕蛇、耍蛇。

那条蛇悬在草尖上,跑得飞快。它快,矮子比它更快。陡然伸出闪电手,矮子一把掐住青蛇飙七寸。腕子粗的蛇绞在矮子右膀子上,冰凉刺骨,膀子像是贴在冰面上。矮子已经习惯冷血动物蛇的冰冷。蛇身绞成一团,矮子的膀子立马全给掩住。青蛇飙像老藤缠树那样将矮子右膀子箍得严严实实,右手使不出气力。手快软了,矮子赶紧扔下竹蔑笼,腾出左手,使出吃奶的劲,双手扼紧蛇七寸。青蛇飙牙齿内含巨毒,矮子不能手软,万一出个闪失,小命就丢了。

远处雷声哄哄,雨越落越大,雨滴打在矮子脸上身上,滴答滴答响,他半跪在芦苇丛草地里将蛇死死摁住。大雨淋湿矮子全身,三四只白鹭飞过,屎尿落在矮子头顶,他蹲在那里纹丝不动。双手的力气快用尽,矮子在心里为自己打气,想着逮住青蛇飙,卖个好价钱,加上以前攒的钱,带婆婆到安乡县城人民医院治眼睛。矮子还想了在深圳打工的杜鹃,他在心里默念杜鹃以前写回家的信。想到这些,矮子的力气又上来了。再次使出一把劲,箍紧矮子右膀子上的青蛇飙瘫了,蛇身四散开来。

僵持大约一个钟头,青蛇飙的气力终于用完。取下扎在腰间的蛇皮袋,矮子将青蛇飙塞进去。抖一抖袋子,掂量斤两,约莫十斤。

天阴沉沉的,一道闪电过后,又是一声惊雷。矮子弓身拣起竹蔑笼,背起蛇皮袋,跳上木船。湖面笼罩着一层薄雾,矮子摇起桨,两条膀子不像是长在他自己身上,像是别人身上的,不听使唤。矮子的力气全用在了青蛇飙身上,差不多两里远的水路,他花了比平时多五倍的时间才走完。



婆婆坐在堂屋门口,手里握着蒲扇。她不是拿扇子扇风,而是赶苍蝇。她那两只瞎了的眼睛一年四季流眼泪,招惹苍蝇。

听到矮子软塌塌的脚步声,婆婆叹了一口气,说,杜鹃写的信到屋没有?矮子没有作声。杜鹃已经两个月没写信回屋了。

杜鹃是矮子的妹妹,矮子喜欢杜鹃做他的妹妹。过去矮子走在街上,遇到他的人总是站在远处,用眼神对他指指划划,或者是一群人,瞄他一眼后,站在那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矮子感觉得到,那群人是在谈论他,谈论他的丑陋。一直以来,只有杜鹃不嫌弃矮子,愿意跟他一起走路,还手牵手。要知道,杜鹃十六七岁后,出落成官当镇上的一朵花。杜鹃走到哪里,哪里就芳香四溢,暖风咋起。

矮子从来没见到过父母,妹妹杜鹃也没见过。官当镇嚼舌的妇女讲矮子跟杜鹃不是一个娘老子生的,矮子问过婆婆,他和杜鹃是不是一个娘肚子生出来的,为什么杜鹃那么好看,自己那么丑。婆婆说,在我眼里,你们都好看!婆婆是瞎子,根本看不到矮子。矮子小时候就这么想,不管什么时候,婆婆都是挣着眼睛讲瞎话。

矮子也在心里盼杜鹃寄信回来。杜鹃离家的时候,含着泪跟矮子讲,到了深圳会写信回来,要是没有收到她的信,那就是她死在外头了!矮子的眼泪流了出来,伸手捂住杜鹃的嘴巴,不许妹妹讲不吉利的话。

以前杜鹃一个月寄一封信回家,算是报平安。每回收到信,矮子都一字一句念给婆婆听。听到信,婆婆眉头舒展,眉开眼笑。杜鹃在深圳打工,每回写的信,很少提到自己过得怎么样,信里大部分内容都是介绍深圳的景点,地王大厦、世界之窗、欢乐谷、民俗文化村……读到信,矮子和婆婆就觉得杜鹃已经把深圳玩高了。婆婆说,杜鹃有那么多空闲的时候玩,那她日子应该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婆婆这么一讲,矮子也觉得是那么回事,七上八下悬着的心踏实了。

杜鹃是一年前到南方深圳去打工的,其实不完全是为打工,她离开官当镇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逃婚。婆婆劝她嫁给韩老板的儿子韩贵,杜鹃死活不肯,她嫌弃韩贵是个瘸子!婆婆说,韩贵有钱,嫁给他往后有个依靠,能吃香的喝辣的!杜鹃又跟矮子讲,韩贵跟好些女人睡过觉,不干净!杜鹃讲得有名有姓,让矮子去给婆婆做思想工作,劝婆婆打消念头。矮子跑到街上,四处打听韩贵的劣迹,没有一个人对他讲真话。矮子只好跑到韩贵睡过的女人屋门口,挨个挨个问,那些女人都不承认,对矮子一顿臭骂。寡妇兰香还朝矮子身上啐了一口浓痰。

提议杜鹃嫁给韩贵,不是婆婆的主意。最初是韩贵看上了不满十七岁的杜鹃,请媒人上门提亲,韩贵那边答应给五万块礼金。婆婆跟矮子说,矮子,杜鹃嫁过去,你就可以取到媳妇了,有那五万块钱,不愁没有女人找上门!听到婆婆的话,矮子没有作声,他的心砰砰跳,他从来没想过娶媳妇,哪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呢,他那五短身材,没有女人看得上!矮子喜欢西街的哑女毛莉,没人晓得,连矮子的妹妹杜鹃,矮子也没告诉过她。

婆婆站起身,摸索着走进堂屋,她要矮子去邮电所再打听打听,看是不是信到了,邮电所忘记通知。矮子应了一声“要得”,拢进蛇圈,将青蛇飙的毒牙撬掉,装进养蛇的铁丝笼里。矮子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铁笼前欣赏自己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逮到的猎物,足足看了五分钟。

矮子准备将逮住青蛇飙的消息告诉癞子脑壳李明生,李癞子是官当镇出了名的广播嘴。不论大事还是小事,只要跟他讲,一两个钟头之后,差不多全镇的人都会晓得。矮子就是要让官当镇的人全都知道,他逮到一条大蛇。那时候,韩老板会亲自找上门,跟他谈价钱。要是矮子自己去找韩老板,到时候谈价钱,他的底气没那么足。想好以后,矮子露出一副笑相,走进卧房换了一身干净褂子、短裤,之后将饲养在铁笼里的水蛇择出来,绕在脖子上,迈步走出家门。

到街上耍水蛇,矮子每天也能挣到钱。水蛇毒性小,他可以把水蛇脑壳含进嘴里,甚至吞进喉咙里。从十二三岁起,矮子就是靠耍蛇和捕蛇为生,养活瞎子婆婆和妹妹杜鹃。过去四五年,矮子以耍蛇为主,当时官当镇周遍的蛇都被逮干净了,一年到头,他捕不到几条蛇。今年他走运了,蛇成群接队往他的竹蔑笼和蛇皮袋里钻。矮子的竹蔑笼是装小蛇的,蛇皮袋装大蛇。

一路往街上走,矮子一路耍蛇。隔得老远,矮子望见李癞子捏着一封信,气喘吁吁朝他跑拢来。拢近后,李癞子歇了一口气,说,矮子,杜鹃来信了,是深圳来的!矮子接过信,仔细一瞅,发现字迹不对,信封上的字没有杜鹃写的字好看。他没有告诉李癞子,信不是杜鹃写的。矮子左手揣着信,右手握着水蛇,蛇吐着信子。

矮子一五一十告诉李癞子逮住青蛇飙的消息,然后闷头闷脑往屋里赶。



临近西街拐角,离屋门口还有一截路,矮子止住脚步,寻到罕见无人的角落,撕开信。信封里装的不是信纸,是一页报纸。矮子查报纸上的日期,差不多是两个月前。

矮子展开那页报纸,目睹妹妹杜鹃的照片登在上面,巴掌大的一张照片。杜鹃躺在病床上,头上扎着纱布,腿上包着绷带。一帮人围着杜鹃,有肩上扛摄像机的,有弓着身子拍照的。矮子的视线挪到照片上方,一串醒目的标题:“遭胁迫少女为保清白,跳楼抗暴!”

看到那一行字,矮子的手软了,报纸和信封落到地上。几个熟人路过,喊矮子,跟他打招呼。矮子涨红脸,他的脑壳一片空白,他没有回应过路的熟人。矮子低下脑壳,拣起报纸,读内文的小字,他弄明白了,妹妹杜鹃在深圳不是打工,她被人胁迫卖淫。矮子在心里夸妹妹杜鹃是好样的有骨气,宁肯跳楼,也不去卖淫。但看到杜鹃躺在病床上难受的模样,矮子的心又痛了起来。矮子心里猜是哪个邮寄的这张报纸,猜不出头绪,官当镇上的年青劳力差不多都在南方打工,在深圳打工的人也有不少。矮子不晓得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婆婆。考虑片刻后,他决定不讲,免得婆婆担心。矮子想等婆婆的眼睛动了手术,看得见了,他就去深圳寻妹妹杜鹃,接她回家。

回屋的路上,矮子一路在想怎么帮杜鹃扯谎,过婆婆这一关。他捏着信封,心事重重朝屋里走。拢到门前,婆婆没坐在堂屋门口,矮子深吸一口气,扯着嗓门喊,婆,杜鹃的信到屋了!

矮子搬来木椅,扶婆婆坐。他假装平时念信的模样,像展开信纸一样展开报纸,清了清嗓子说,婆,我要念信了,你听好了!

婆婆说,我听着哩!

矮子的眼睛看见婆婆的两只耳朵在抖动,竖了起来。

矮子装模作样地念起信,声情并茂。他把自己当成离开家园的人,当成是远在深圳的妹妹杜鹃,无比怀恋老家的亲人。矮子没想到自己一下有那么多话要讲,他一开口,那些话像开闸的水一样涌出来,激越、流畅。矮子盯着报纸上躺在病床上的妹妹杜鹃,一小会后,他的眼睛潮了,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接着泣不成声。

婆婆的眼泪水也流了出来,她说,矮子,杜鹃这回咋不介绍深圳的景点了?

矮子说,婆,杜鹃不是把深圳都玩高了么,没有景点介绍了!

婆婆若有所思的点着脑壳,应了一声“恩”,扬起左手衣袖揩眼泪。

矮子打算继续念信,婆婆摆摆手,说,好了,婆晓得她平安就好了!矮子止住哭声,含着眼泪强颜欢笑,他说,婆,杜鹃在信后头交代,要您注意身体,要我带您到县城人民医院治眼睛,她说马上寄钱回屋!

矮子又扯了个谎,他打算把自己攒的钱拿出来,跟婆婆讲是杜鹃从深圳挣钱寄回屋的,当是婆婆医眼睛的手术费。矮子发现婆婆刚揩干的眼窝又湿了。

矮子正叠报纸,准备装回信封。韩老板从天而降,撑着雨伞站在屋门口。矮子晓得韩老板是来收蛇的,他想好了,这条青蛇飙要是矮于八百块钱,韩老板就是讲尽天底下的好话,少一分钱,他也不出手。

屋外又落起大雨,雨滴打在屋顶油毛毡上,发出清亮的响声。韩老板进门后,只字不提收购蛇的事情,尽跟矮子套近乎,拉家常。矮子不吃韩老板那一套,韩老板不提,他也应付着跟韩老板瞎扯淡。

好话讲得差不多,韩老板默不作声,矮子也不作声,屋里只有落雨的声音和雨水敲打油毛毡发出的沉闷声响。最后,韩老板实在忍不住,突然开口说,矮子,一口价,五百块!韩老板扬起一只肥大的手掌,伸出五个手指头。矮子不讲卖,也不讲不卖,他说,韩老板,你先回,蛇我再养几天!韩老板又伸出一个指头,说,六百,到顶了,只能这么多了!矮子不作声了,他心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心痒痒的。矮子以前卖的蛇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块钱的。

矮子望了一眼屋外的雨,有些动心了。

河水越涨越大,官当镇算命的蔡瞎子讲天上飘着不祥的云,小镇怕是要发洪水了。矮子想起镇上的传言,咬着牙,决定六百块钱卖掉青蛇飙。他要尽早给婆婆医眼睛,然后去深圳找妹妹杜鹃。

矮子将青蛇飙装进蛇皮袋,换了韩老板手里的六百块钱。矮子接过那六百块,反复数了三遍,第三遍还是蘸了涎水数的,没有错。望着韩老板离去的背影,矮子小心翼翼地将钱装进短裤兜里。矮子的心暖暖的,像敷了热水袋。



日里夜里落大雨,矮子计划等雨停了,带婆婆搭车去县城人民医院。几天下来,大雨没有停的意思,而且越落越猛。

半夜三更堤坝上的防汛巡逻队敲锣打鼓,搅得躺在床上的矮子心绪不宁,他担心洪水真的要来了。白天镇上各家各户饲养的家禽一反常态,母鸡不下蛋也咯咯咯唤个不停,猪圈里的猪无端在那里拱槽……总之,鸡飞狗跳的。失眠的矮子似乎明白了,自己今年夏天为什么运气那么好,逮到那么多条蛇,这是要发大洪水的先兆。

久雨未晴,屋里散发着霉味,矮子坐在堂屋八仙桌旁发呆,听到婆婆卧房里传来唉声叹气的声音。隔了一会,婆婆从卧房走出来,轻飘飘的,像秋日里风中飘摇的树叶。矮子感觉到婆婆变成另外一个人,像丢了魂的人,行为举止跟木头人一样。

低头摸索着走路多年的婆婆一改往日的习惯,像双眼重见光明的人,平视前方,大步朝前走。她走到矮子身边,无限深情地望着矮子。

矮子先是惊恐,后是惊讶,他说,婆,你能看见我了!

婆婆说,矮子,我一直能看见你!

矮子晓得婆婆又开始讲瞎话了,婆婆还是个瞎子,不能看见自己。

婆婆说,矮子,你去深圳接杜鹃回来,昨儿夜里我梦到杜鹃有事,她的腿瘸了!

矮子假装微笑,说,婆,你想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杜鹃不是前几天来信了么,肯定不会有事,她长那么好看,别人都会抢着帮她!

婆婆说,就怕那些人不安好心!婆婆的眼睛潮了,她继续说,矮子,我眼睛是瞎了,心里亮堂得很,你前些天念信哄我,我晓得!

矮子没想到婆婆会识破他的谎言,他哭了起来,起先是无声的哭,接着是号啕大哭。矮子打了两个哭嗝,突然莫名其妙的一声大喊,婆,杜鹃真的没事,您放心!矮子的声音跟天上打的炸雷一样响。

好些人往矮子屋门口路过,看见他们婆孙俩在堂屋里哭,都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他们嘀咕着什么话,继续朝前走赶路。

响午的时候,镇上广播站讲大洪水要来了,通知所有居民转移到堤坝上的安全地带去。官当镇的男女老少开始像蚂蚁一样搬家,赶着屋里的猪牛羊鸡鸭鹅,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往堤坝上转移。一群男人女人排成长长的队伍,稀稀拉拉的在大雨里穿行。矮子站在屋门口,踮起脚张望,那条队伍像蠕动的蛇。

矮子劝了婆婆老半天,已是风烛残年的婆婆不愿意离开家。婆婆跟他说,一把老骨头了,要死也要死在屋里。矮子忙着收拾行李,见婆婆不动,他干脆停下手里的活,不干了,陪婆婆扯白话。婆婆讲起老久以前的事,讲到爷爷讲到父亲母亲……矮子很想再问婆婆,他和杜鹃到底是不是一个娘肚子生出来的,最后他忍住没问,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天黑尽了,屋外风雨交加,矮子打着手电筒,穿着雨衣在附近走了一圈,隔壁左右邻居人去楼空,街上满地是脸盘、木桶、碗筷……

几团黑影朝矮子拢过来,矮子拿手电筒照,是几只鸡子、鸭子。手电筒的光亮越来越弱,快没电了,矮子急忙回屋,他想最后做婆婆的工作,带她离开家,往安全的地方去。再呆下去,恐怕他和婆婆会给洪水冲走。

到屋时,屋内黢黑一片,镇上的电源已经断了。矮子点燃蜡烛,推开婆婆卧房的门,一眼望见婆婆干瘦的身体悬在床梁上,婆婆悬梁自尽了。矮子像一堵倒塌的墙,瘫在地上。矮子呜呜地哭起来,回忆起白天就有异样的婆婆,他悔青了肠子,后悔不该出门,应该守在失魂落魄的婆婆身边。

矮子的哭声穿透家门,飘荡在官当镇风雨交加的夜空,显得无比凄厉、绝望。



矮子将死去的婆婆摆在床上,摆了一整夜。

一夜下来,五根蜡烛烧完了。矮子哭了整晚,他的喉咙哑了。矮子变成讲不出话的“哑巴”。

天亮后,还在落雨,矮子从灶屋寻来铁锹,在堂屋门口挖坑起穴。矮子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他走在雨里,就像平常走在太阳底下。矮子一直弓着腰,一锹一锹掘土,眼泪水流淌在脸颊上,滴进土坑里。坑挖好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坑里积满雨水。

疲惫不堪的矮子浑身依然有使不完的力气,跟捕蛇的时候一样。矮子心里晓得,婆婆是为了让他安心去深圳找杜鹃,才上吊自尽的。矮子拆了婆婆的床,卸成四块大木板,扛到堂屋。他寻来铁钉和铁榔头,将木板组合成一副棺材。

矮子给躺在床上的婆婆磕了三个响头,将她抱进棺材里。掩住棺材前,他最后望了婆婆一眼,眼里闪着金色的亮光。他没有流眼泪,他的眼泪水已经流干了。

埋掉婆婆的遗体,矮子在堂屋门口筑起一堆土坟,并在坟前插了一块小木板当墓碑。矮子把多年来攒下的几千块钱装进蛇皮袋,然后将袋子扎在腰间。矮子打算去深圳找妹妹杜鹃。临出门前,他打开铁笼子,放生所有捕捉到的蛇。

撑着雨伞,矮子走到西街,远远地看见哑女毛莉一个人蜷缩在街头。矮子的心加速跳起来,走到毛莉身边,他想开口讲话,嘴巴动了几下,又闭上了。看着自己暗恋的心上人,矮子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听到了自己讲的话,但毛莉听不到,毛莉只看见矮子的嘴巴在动,她的两只眼睛盯着矮子看。矮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壳。矮子想朝毛莉笑,却笑不出来,他还身陷在婆婆死亡的悲痛里。

矮子决定先送毛莉去堤坝上安全的地方。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矮子牵起毛莉的手,往镇里人转移的地方走。矮子从没想过这辈子能牵到毛莉的手,她的手跟棉花一样,软绵绵的。矮子把雨伞尽量往毛莉那边靠,他的一截膀子全给雨水淋湿了。

堤坝上搭着几十米长的雨棚,官当镇的大人小孩全都躲在棚子里,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躺着。雨滴声、哭声、叹息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一片连着一片。

矮子送毛莉走进雨棚,转身准备离开,到汽车站搭车。迎面遇到李癞子,李癞子告诉他,杜鹃回来了。李癞子扬起左手,指着远处说,矮子,杜鹃寻你去了!矮子跟李癞子讲谢谢。李癞子听到“丝丝”的声响。矮子意识到自己讲不出话,于是他不停地点脑壳。

雨中一阵狂奔,矮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始跑时,他还撑着雨伞,后来干脆把雨伞扔了,提着腰间的蛇皮袋跑。

远处雨雾里现出杜鹃孤零零的身影,她一瘸一拐行走在泥淋的泥巴路上。矮子嘴里先是喊着“妹妹”,后来又喊了无数声“杜鹃”。杜鹃听不到。

全世界的雨水落在矮子和杜鹃两个人身上,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雨路里。拢到婆婆坟前,一身雨水湿漉漉的杜鹃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矮子加快脚步,跑到杜鹃背后,他听到妹妹在呜呜的哭。

杜鹃说,婆,父母为什么把我生成这个样子!

杜鹃又说,婆啊,我要是跟杜矮子一样就好了,我宁愿跟杜矮子一样!

杜矮子就是矮子,杜鹃从来不喊他哥,她一直喊哥哥是杜矮子。矮子搞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想跟杜鹃一样,做个正常人,做个漂亮好看的人,而妹妹杜鹃却想学他,做矮子,做侏儒。矮子真想骂跪在婆婆坟前的杜鹃几句!矮子没有骂,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妹妹,别哭”。

矮子站在妹妹杜鹃身后,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了他丑陋不堪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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