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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军谍报员和越共
王瑞芸

“你这样的人在越南待过……打仗?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的。”我对莱瑞说。

莱瑞先眯起眼睛,然后才笑起来。我很熟悉他这个表情。我来美国后,跟他学英文已经有三年了。我们每星期见一次面,两人面对面坐谈两个小时,他的每个表情我都熟悉。而这个表情,表示他要开始讲笑话了。

“我在你眼里……至少不是天使吧?”

我直直地望住莱瑞--一个七十来岁的美国老人,五短的身材,肥厚结实,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整整齐齐的花白胡子,全都修理得跟刀切的一样。这样边线整齐的老人容易叫人心生好感,虽然他不笑时显得有些威严,但他常常笑,笑起来慈眉善目,可亲得很。

我也笑起来,轻快地说:“嘿,我倒喜欢见着个长胡子的天使……不过,你既参加了越战,天使怕做不成吧!”

“这也难说,哼,天使,魔鬼……人哪!……可是,算了,听我说说在越南的事,然后应该你来告诉我,什么叫天使,魔鬼。……当时我在越南,感谢上帝,没有被编进连队,编进连队…了得!背着卡宾枪,子弹袋,再加四到六个象小甜瓜似的炸弹,哈,别忘了,还有水,食物袋……除去这些之外,脚上还得添一双沾了足有五磅湿泥的靴子……那种苦,跟下地狱也差不多了。我的运气好,我的运气好得叫人没法相信。这都得益于我有点技术的缘故……嗯,恐怕,还有点别的什么……我寻思。”

“当时,我是个谍报人员,专门负责架设天线,收听密码,并且破译电文。你知道,这在部队里显然是技术骨干了,享受军官待遇。因为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是个有技术的人,而且是个有特殊技术的人!因此,大学一毕业我就被国家安全局雇用了,可是不出几个月,在越南的美军部队向他们要人时,他们就把我派去了……”

“士兵们都叫我长官,其实我并没有军衔,我还是归国家安全局管。在那里我是个特殊的角色,军官们都跟我称兄道弟,知道我是‘有背景的人’--国家安全局嘛!他们总拉我去他们的俱乐部,喝酒,打牌,玩闹……一句话:寻欢作乐。哪里能缺少寻欢作乐呢?打仗的人,今天不知道明天,你要理解才是。实在说,他们那帮倒霉鬼都挺喜欢我--对不起,我叫他们倒霉鬼,待会儿你就能知道……总之,他们喜欢我, 并不是因为我的‘背景’,而是,而是……我是那样一种家伙……照他们的说法是‘按自己的心思糊弄事儿’--那样一种家伙!哈哈哈。”

“我差不多总待在西贡,哈,在西贡那样的城市,只要常去军官俱乐部,喝着美国的蓝带啤酒,听着爵士乐,你觉得跟在美国也没差太多,再说,当地越南人对我们挺好。可就是天太热,湿热湿热的,跟狗吐出来的舌头似的--哪里像我的家乡蒙大拿,天冷的叫人精神抖擞!可是天热呢……真叫人受不了。我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得特别快,因此我要常理发……我的故事差不多从理发开始的,嗯!”

“我常去的一家理发店,是一个小得要命的店,在一条小得要命的街上,那种小店只会有本地人,恐怕还只是穷人才会光顾吧,美国大兵们才不去呢。可我这个人哪,就会异想天开,做一些别人不做的事。告诉你吧,幸亏了这脾性,我今天才可以在这里跟你说话儿……总之,就是这样,我是被一些孩子引过去的。在我们营地周围总能碰到越南孩子,他们有各种理由来接近我们,捡烟头啊,向我们要香烟壳啊,当然,更好的,是从我们这里得到糖果。我最乐意给他们糖果了,这谈不上慷慨什么的,我只是喜欢亚洲的小孩子们,那样的小圆鼻头,蘑菇似的长在那样团团的小盘子脸上……哎啊,我的天!……我总爱用糖果逗他们,告诉他们,能说上一个英文词的,给一颗硬糖,说一个英文整句子,给一颗软糖。因此我只要一出营地,就会有一群孩子围上来,七腔八调地用英文跟我打招呼,莱瑞,早上好,莱瑞,再见,晚上好……莱瑞,去哪里?……他们就照这样,活象一群小狗,围着我汪汪叫。我呢,哈!我就说,今天啊,完蛋啦,没有糖,我要去理发。理发这个词,他们就听不懂了,我就用手做成个剪刀,在头顶上移动。孩子们瞧明白了,哗啦一笑全跑开,只留下一个孩子还在当地站着。那孩子突然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我跟前,窘得要命,几乎要流出泪来。这下可轮到我不明白了,他站在我跟前做什么?那孩子正好是不能从我手上得到糖果的那一种,你知道,怕羞得要死的那一种。看他瘦伶伶的,豆牙似的,窘得连我都要替他出汗。可是呢,他倒也并没有跑回同伴那里,而是象个受惊的兔子看我一眼,然后开始朝前走。别的孩子都在一丈开外站着,见那孩子走动起来,就一起朝我哄叫:GO,GO,(走,走) TO HIM(朝着他走) 我居然也就听话跟了那孩子走,--我这个人有时候会非常不听话,哪怕上级的话也可以不听,可有时候又能非常听话,听这群孩子的话……瞧瞧我这德性!别人看我真正是个没道理的人,可是你记着,我就照这样的‘没道理’才活到现在。 好,我就跟了那孩子走,结果,一走就走到那家理发店去了,原来那个孩子家里开着理发店……对了,就是这样。”

“那个理发师,他的爸爸,对我非常客气恭敬,显然我肯让他理发,给了他好大的面子,看得出,他替我剃头,刮脸,每个动作中都充满了敬意。在那里,你就是能碰到这样的越南人,他们对你恭恭敬敬,不是装的,是真心的,这看得出来,真心的……你为什么要奇怪,事情毫不奇怪,你心里没事,他们对你就没事,你心里想着他们是敌人,那么,他们就是。何况,我们是在南越,只有北越,对了,就是越共,那才算敌人,可是对于南越人,我们则是朋友甚至救星。你为什么笑,事情就是这样。敌人和朋友,究竟怎么算呢?你只管听着就是……哼。”

“得,一次,上面给了我们一个硬任务:一定要接收到北越的电波信号。谍报科把这事交给我去办,说我是安全局特别派来的,兴许能有技术解决,这可是胡扯,除了架天线,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他们分明是要我的好看嘛。事情再明显不过,在南越架设接收器,很难收到北越清晰的电波信号。若要有效地接收越共的电波信号,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接收器架到越共的地面上才成。这个活儿谁做得了?你又不能公然打进去,占了一个山头,把接收器架起来,那等于是扬铃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偷偷潜进去呢,也难。我曾找作战部队的军官商量过,试着请他们派人到北越地面上架设天线。他们倒是肯派一个班给我,可是,待那个班长向我问明了架设天线是在越共的地盘上,他对我简直破口大骂:‘操!不去!你这个王八蛋选得真妙!选中越共对我们杀伤最多的死亡之地!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成天待在屋子里,滴滴哒哒地拍拍电报,就跟孩子玩跳棋那么轻巧,从早到晚把自己擦得跟一枚新崭崭的钱币一样,有的是大把闲功夫喝啤酒,玩女人……然后伸出一根狗日的手指头在地图上轻轻一点,就打算把我们十来条好汉的命送出去,我操你祖奶奶的!’你别介意我说粗话,当时他就是那么说的,那些玩命的大兵们说话就这样。问题是,他骂得有理,这分明是件送死的事。”

“天!这可怎么办。事情无法解决,华盛顿那边已经对我很不满意,你跟他们解释这一切,不会有人要听,记着,指挥官们永远不听下属的任何解释、他们只对你下命令。”

“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只能骂娘了。我去理发,烦躁得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害得理发师失手在我的下巴上割开了一个小口子,我跳起来就朝他破口大骂。该死,我可一向没有对越南人逞过凶,我知道,许多美军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我不是那样的人……理发师看得出来,因此他对我非常恭敬,恭敬得出奇。可我突然开口骂了他,他吓得缩在边上,几乎矮下去半截,他们全家人都给吓呆了,全都缩成一团。看到他们吓成那付熊样,我狼狈起来,知道自己是个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混蛋,可我不是故意的,上帝做证,我当时的心情实在糟透了。后来我给了理发师双份的小费,理发师当然明白,我用钱在向他认错了。”

“那个理发师……我得说说,哎,是个典型的越南人,又黄又瘦,那真叫一个瘦啊!可是他的眼睛非常温柔,奇怪得很,羔羊似的那种温柔,这让他那张本来不好看的瘦脸有一种挺中看的表情,好像他心里藏着什么好东西似的。他总对人温和地笑,对门口的脏孩子,或者狗,也那样温和地笑,虽然嘴里总在吆喝他们:去,去,走开。”

“他收下了我的钱,深深地对我鞠躬,他的女人在一边也深深地对我鞠躬,我心里有愧,觉得自己那样地骂人,用几个小钱就补偿了,挺不是个东西。可我看得出钱对他们挺重要,他们喜欢得很,这让我多少安心了。美元啊!谁说美元不是好东西呢……我就照这么想着,哈,突然,这个思路把我引到亮光里去了……我已经走出那条小街,马上又折回去,照直就问理发师:‘你说,如果用钱,我可以向越南人买到什么?’他听我这么问,愣了一下,脸突然红了,垂下眼睛,挣扎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 买得到任何东西。军爷。’虽然他声音非常低,但我听得清清楚楚,这对我就足够了。我朝他微微笑了,理发师呢,也朝我微微笑了,他八成已经猜出我的意思了。告诉你,我一直觉得这个理发师是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就这么觉得,这也是我肯一直让他给我理发的原因。你要知道,聪明,跟人的身份没有关系,我在美军部队里,见过多少身居高位的蠢汉哪!……不过,不说这个。只说理发师,他突然开口跟我说了许多,好像是要给自己一个台阶一样:‘……瞧,我们是人,我们需要活下来。就说你,军爷,是个美国人,你来越南,干什么,我管不了。可你来理发,就是我的贵客,何况,你的小费给得好,你照顾我,我和我一家都感激你。’他说的时候,他一家人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注意到,虽然天气已经进入冬季,可他的几个孩子都赤着脚……理发师顺着我的眼睛也看看他的孩子,对我说‘不容易啊……军爷,你看得见……这些孩子们,诺,照这样……长大……可这还不算太差呢。你如果往北边去,特别是到乡下,一篮大米能换一个孩子,一个能干活儿的孩子!嗯,你得相信……’

“他就照这么唠唠叨叨说下去,虽说他的英文破破烂烂,可我全都能明白他,他也能明白我,我已经完全有数了。跟着,我比划着把架天线的事跟他说了,单刀直入地告诉他我会付个好价钱。我还告诉他,这活儿倒是不难,横竖就是在地上打几个桩,可就是要力气,因为天线架子是个挺重的大家伙,而且要竖在山顶那样的位置上,主要是竖在越共的地面上。理发师听了没费什么事,就对我说:你明天天黑了来一趟吧。他也许并不很明白什么是天线,显然也不明白竖天线是做什么用的,他只想帮我,当然,也能帮他,因为我给钱。”

“第二天,我在理发店里遇到了他介绍给我的人,我一看吓一跳。那是个黑黑的小个头男人,不光皮肤黑,偏还穿了一身黑衣裤,主要是,那个越南汉子的脸是歪的,左边的脸好像被谁抓了一把,皱了起来,估计这一辈子就得照那样皱着了,他的眼睛也因此一大一小。那样眉眼歪斜的黑嗖嗖的家伙,再加上他表情阴沉,一句话不说,看着活象是打地狱里派来的魔鬼。那个黑色的魔鬼不光不说话,甚至也不看人,眼皮一直那么朝下垂着,好像谁都不值得他来瞧上一眼似的,由着理发师弯腰用越南话在他耳朵根前嘀咕,他要么摇头,或者点头,反正一声不吭……我们就照那样谈好了价钱、时间、地点,讲好隔几天我把天线运到他指定的河边上,他用木船来运走,但那个地方离美军的哨站很近,我要负责他的安全,这个是当然。”

“哨站那里我私下跟管事的打了招呼,他们还派了两个人帮我抬天线呢。那个黑铁的天线被抬上了船,平搁在船身上,前后伸出去老远,象一只大螃蟹向两头伸出的大钳子。不过,谢天谢地,它总算没有把船压得进水--那越共弄来的是条小船。我简直想不出他怎么能一个人把这个大家伙运到山上去,单看他为了把船推离岸边,腰弯成了一张细弓,我就想得出这件事情够有多么吃力。我还看得见他因为弯腰,裤管吊上去露出了他的脚髁,因为月亮照亮了水面,我看得清楚那脚髁简直象理发师小儿子的脚髁那样细……我的天,那双细脚髁到现在还晃动在我眼前。我其实一点点都不喜欢这个表情阴沉的黑衣越共,比如那个脸儿黄黄的理发师,倒蛮招人喜欢,可这个黑小的越共,从头到脚没有一点招人喜欢的地方,不只是不喜欢,我简直就是恨他--抱歉,我得说实话。虽然他肯为我们做事,可我本能地恨他那张歪斜的脸,恨他阴沉的表情,甚至他在那样的黑夜里,拼了命地推他的船,他费力的喘息声,也一样叫我讨厌,那声音在黑夜里听来简直象一匹老衰马似的,在每一声后面还带着细哨子似的尾音--嘶,嘶,嘶的,可能他的肺八成都有问题……这些细节我全都记得,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越是推得吃力,让我越有一种恶意的快感:这个黑色的魔鬼当然不配把钱挣得太容易,那是好一笔钱呢!”

“他那么推着,船终于往前一滑,显然他没有收住力,往前一栽,很响的‘咚’一声,声音不象在水里--尽管他终究还是跌到水里去了。我吓了好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拉他起来,鞋全踩水里了……水挺凉。虽然他被我从水里拉了起来,可一直弯腰站着,手捧着脑袋,一声不出,在嗦嗦地抖,八成脑袋都磕破了,可能在船沿上……我看他那样子……你知道让我想起什么了?想起我在中学时养过的一只狗,德国猎狗,大个头黑狗,威风凛凛,让我爱死了。可一次它过街让车撞断了一条腿,当时,那狗就是这么拱起腰站着,疼得嗦嗦地抖,让我心痛得简直要晕倒。打那时候起,我知道,无声地抖,那才叫疼!照这样一想,我的心不由哆嗦了一下……可你也不难知道,我是不会象搂着我心爱的狗一样去把他搂住……根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这是实情。我当时就是能感到他在疼,就觉得必须为他的疼做点什么,我,我就一把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递了过去。我根本不知道这样做能管什么用,难道是让他用来包扎一下跌伤的地方?让他别冻着?……天知道,反正我就那么做了,也就只能做那么多了。其实,从头到尾,我们两个一直没有说过话,黑地里,什么都朦胧不清。我想到他那原本歪斜的脸,如果再磕破了脑袋,那真够瞧的,幸好天黑不叫我看到,我也不想看到。”

“我递衣服给他,他显然是一愣,但接过去了,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慢慢直起身,大口喘气,喘了一会儿,转身往船上一跳。就在他抽出船篙撑离岸边那一刻,他第一次对我凝神看了看,我当然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感到他的脸正对着我停了有多半分钟,然后,船就撑走了。”

“谢天谢地,一切都顺顺利利,天线竖起来,竖在一个叫黑寡妇的山上,我一想到黑寡妇和那个黑衣越共,就觉得整个事情不可思议地有趣。因为后来我从理发师那里得知,那个黑衣越共正是个鳏夫,家里一溜四个孩子,还有病歪歪的老人,饿得成天只能喝凉水,那种一篮子米换得到手的孩子大概就出在这样的家里。那笔钱肯定可以让他那个穷家起死回生了吧。反正,任务总算完成,华盛顿方面对我很满意,可是在越南的美军部队却对我颇有非议,有的军官指责我根本是直接用美元去援助越共,把他们养活了来收拾美军。什么话!”

“莱瑞,”我终于忍不住插嘴,向他笑道:“你别说,你这个人可真敢想,那个越共也真敢做,这事情放在我们中国人,绝对行不通,你是通敌,他是叛徒,全是杀头的罪。”

莱瑞也笑,说“这个理我知道……可我的理由是,那个黑衣越共有钱买粮食,应该只会给家人,他为什么要给他的同志们买粮,弄得人人知道,他傻啊?!另外,你要了解,我们从越共截获的密码究竟在战争中起了什么作用,还说不准呢,有时候根本会帮倒忙。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当年在越南干下的事情,嘿,垃圾!死了的全是白送命。我呢,我至少是让那一个班的人没有白送死,我让自己不白送死,我还让那个越共一家活了命,我要接受审判,也只能是上帝来审判,我马上让你知道,这种事唯有上帝才判得公平。”

“这事过去了之后,我看得出,那些真正有脑子的军官,都更瞧得起我, 凡喝酒取乐的事必定要拉上我。那时只要没有晚间的任务,每个晚上我们都派对,西贡的酒店我们几乎全去过了……可是到了越战后期,北越南越两边的摩擦越来越厉害,平静的希望是没有了,只有尖锐的对抗和仇恨。危险的袭击甚至发生到西贡的街面上来,我们就不大出门取乐了。通常总是到美军俱乐部里去,把外面的姑娘叫进来,你知道,就象通常那样……”

“一天晚上,我正在俱乐部和军官们打牌,哨兵进来对我说,外头有个人要见我,我大概是在赢钱,或者竟是在输钱,谁耐烦在那个时候被人叫出去,就大声对哨兵说,‘儿子,凭是什么人,不见,叫他走!’哨兵只好走了,可一突儿又回来了,说‘请长官您好歹出去罢,要打发他走,您亲自去打发,那个家伙简直跟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拿枪指着他都不走,他一定要马上见到您。’我问,什么人?哨兵说,是个越南人。我一听,心里起了疑,越南人?嘿,会是谁呢,上次那档事,早就两清了,我如数付了钱。什么人找我呢?我放下牌,就去了。我一站到门外的灯影里,一个黑影子似的人就窜上来,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歪斜着的脸,还是那样的一身黑褂裤。一看见他那付嘴脸,我心里别扭,就粗声问他要干什么?他也不打话,伸手就拉我的胳膊,然后才开口说--说的倒是英文--COME,COME(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出声说话,那声音粗,哑,怪腔怪调。虽然他帮过我的忙,可我实在是没法喜欢这个人,而且他居然敢来拉扯我,我挺不高兴当着哨兵被这个越南人拉扯,而且开始警惕起来。我怎么能不警惕呢,想到我和这越共之间的交易,恐怕他已经在他的同志们那里露了馅,现在八成是来找我算帐罢。先哄了我跟他走,然后,干掉我,嘿,想得还真美。我对他说,‘咄,撒手,你撒手!’ 那个越共不仅不撒手,反倒更紧地拽着我的胳膊往外拉,在灯下……谢天谢地,幸亏当时在灯下,不然事情就全两样了……灯下,我看得见他的大小眼完全睁大了,里面满满的竟是恐惧和恳求的表情。我心里格登一下,他的表情不知在什么地方打动了我。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理睬他,可是,他眼睛里发了疯似的那种恳求,甚至他那只死攥着不肯松开的手,都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肯跟了他走,好像我的身体接收到的是和脑子不同的电波信号似的……我就那么被他拉出去好远。直到凉风一吹,我脑子重新清醒起来,我冷丁一下子站住,厉声喝他停下,甩开他的手,扭头就往回走。就我转身的那功夫,他伸出腿来对我的脚狠命一扫,动作快得象只山猫,我站不稳,扑地便倒,心想,坏了!坏了!!我还是着了他的道了,我怎么会蠢到肯跟他走出这么远。我拼命要爬起来,同时往身上上下摸枪……天知道我带着枪没有……就在这个时候,哇,眼前强光一闪,一声巨响,我知道是挨上炸弹了,是死定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胳膊腿都在,还都能动弹,浑身摸摸也没有什么热乎乎,黏稠稠的液体,光是看到眼前有一大片的火光……我从地上跳了起来,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那个黑衣歪脸的越共对我做了什么。好家伙,几分钟前我在里头打牌的俱乐部被炸飞了,里面所有的人和那个哨兵全报销啦。好上帝啊……等我完全明白过来之后,黑衣越共早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我从此没有再见到过他。”

莱瑞突然住了口,笑眯眯地,同时也带点儿研究性地瞧着我。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2005/11/1 初稿 2008/2/14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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