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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一只鸟飞翔
陈 谦

当那鸟终于,为你的凝视击落,夏啦,谁
又会在你的梦中,
扑打你的心神?没有谁,没有谁,没有谁
会知道你榻前皎洁的月光,曾有多少
飞奔的影子!
──祥子《夏》

看着一只鸟飞翔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夏天。

那是不是幻觉?

我看见自己,提着沉重的背包,在纽约的街头找着什么。我穿着深黑的衣裙,心里深藏着一股从温室里出逃的狂喜。街道两旁高大明亮的橱窗,到处反映着那种私奔似的神秘。

其实我想出逃吗?如果真想,为什么我要穿着一双那个夏天最流行的高跟拖鞋呢?我还只是在地铁里倒了两三次车,脚就已经打出水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那时是去找着我的同伙。我们已经定下接头的地点──中央车站大厅,售票窗子的对面。

我们不需要接头的暗号。我们已经神交已久。我们不需要详尽的描述,却知道彼此诡秘的心意。虽然在没有尝试将这心意兑现之前,我们都已经明了,那样的心意是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最没有出路的无妄之想。这又怎么样呢?真的无所谓,无所谓得很。我们在现实的世界里,已经都很疲倦,虽然我们的生活,其实也还不错。我们出于自愿,漂洋过海,流浪他乡;我们吃饭穿衣,梳妆打扮,看着倒真是滋润无比;我们也不应该说孤独──我们是别人的朋友、情人、爱人、亲人,很多时候,我们苦苦地追求着这样的头衔,不时捧在心口上,在不眠之夜里当宝藏一样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擦拭;人生还有什么境界呢?那就是我们秘而不宣的暗号,我们只用看对方的眼神,就知道了谁是谁谁的同类。

我们后来就在那里见面了,有男有女。我走近的时候,他们蹲坐在地上,神情暧昧。虽然他们的衣裳干净清爽,但他们的表情的确像是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他们叫着我的名字,看着我应声走来,便一路嘲笑我。他们好像在说,背这么大的背包,肯定是跑不动的。似乎还有人说,你为什么戴着戒指?还是钻石的?还有这手表?都是多余而危险的东西啊,它们不利于隐匿,只要有点光亮,这样的东西就会闪烁,暴露目标,引人射杀。我尴尬地笑笑,说你们是不是在跟我搞笑?那个夏天以前,我们常用搞笑这个词,它是我们的面纱,在它的阴影里,我们异想天开,胆大妄为,我们甚至用它,做过谋划吸食禁物的试探。我在他们亲昵的责怪中,将双手藏到背后,拼命扯我的长裙,希望它能遮住我的 双脚,不要让他们看出我穿着高跟的拖鞋,还没有开始长征,脚上就已经起了一串水泡。

我们后来就一起出发。互相壮着胆,有点浩浩荡荡的架式。我永远都在他们中间,让他们帮我背包,让他们时刻在我的左右,给我壮胆。我们漫无目标地在城里走。后来我们在中央公园的草地上,铺开地图,这时我们明白了我们其实是要出城。我们知道了目的之后,等到了最后的晚餐。

在我们成长的背景里,出城应当是在黑夜里发生的事情,最精彩的,应当还有围追堵截。所以我们就等着黑暗,我们在餐桌上高谈阔论,豪饮高歌。看着太阳在哈里逊河里沉默,然后走入地下,爬上火车。只是在买票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因为并没有列车去我们想要去的地方。

有没有那个地方?我听见我们中的一位开始激动地质问窗子后面的那个售票员。其实我们都知道答案的,只是没有人愿意听到那个答案。有人开始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冷静下来。那个地方是有的,但不是这样去。我们沉静下来,听那个窗子里的声音,炸雷一样轰鸣。

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票还要不要?天下雨了吧?

大家抢着掏钱,我被挤出圈外的时候,手里已经拿到一张分发的车票。

我们后来一直在走,大火车换小火车,小火车换汽车,从白天到深夜,一路狂奔。我们由有票变成没票,我们的心越来越野,可是行李却越来越多。我慢慢落到了他们身后,为了跟上他们的速度,我开始打起赤脚。这都不是问题,只是我们再努力,似乎也总是走不到那个地方,它永远在我们的前方,虽然有时很远,有时很近。我们后来就开始讨论要不要毁灭?不成功便成仁啊,有人在喊。那时是子夜。我们骗来了一辆车,他们都说在夜里有视力障碍,推举我出来开车。

我赤着脚被推举出来掌舵。我分不清那些黑夜里流动的光点是不是幻觉。从反光镜里,我看到他们在后座上亲吻,拥抱,疯狂,有人似乎从包里掏出什么吸着,车里弥漫起奇异的香气。我觉得我飞了起来,我终于知道了,我其实一直想做一只鸟,飞起来,飞起来。我要去的地方,只有翅膀是可以达到的。我们一起死吧,我诚恳而朴实地说,因为我突然明白,只有灵魂才能飞翔。

车后座全是欢声。有人甚至敲我的脑袋,说我帮你忙。将车开到沟里,翻下去翻下去,我们男男女女,衣不蔽体地死去。然后有人开始设想,网络里,关于我们的奇异车祸的种种谣传。甚至有人,以我们死敌的口吻,为我们的毁灭拟起幸灾乐祸的消息。我兴奋莫明,为我们终于找到了出路。我们越来越安定,我们的脸上开始洋溢起幸福。可是乐极生悲,我的手高高扬起放弃驾驭盘的时候,我的戒指和手表果真在警车不经意的扫描下发出了坦白的讯号。

我们被跟我们有关的联系寻找了好久了,所有的线索,最后都落实到我的戒指上。他们一路翻山越河,以此为凭,要拦截我们。那是不是幻觉?

我们后来什么也没干,我是说我们决定分别的那个下午。我看见有人在抽烟,我们回味着那个旅程,都觉得那是个梦,一个共同的梦。我有一阵,还笑得坐到了地上,身边是常青藤缠绕的石柱。

你的鞋子到那里去了?有人惊问。那个梦似乎变得真切起来。我也看到,我的长裙已经开裂,我的脚上真的没有鞋子。

鞋子没有了?那我一定真是跑过的。我说。他们也跟着恍惚起来。然后讨论的结果是,我应该买一双新鞋,一套新装,使我重新出现在人群面前时,更像一个淑女,一个白领,一个朋友、亲人、情人什么的。我嘴里说着,鸟。他们就笑,陪着我,在街上寻找。结果是我们都里外一新地出来。

在纽海文寂静的街道上,我们掏出最后一点余钱,买下咖啡。我坐在高楼的影子里,抬起眼来,又看见对面的高楼。似乎那上面有一扇窗?有一些青藤,从地里发芽,却想往天上长。他们都热泪盈眶,只听我一个人,在那里鸟鸟鸟地反复讲。我真的觉得,我看到了一只鸟,从那个高楼的窗子上飞出。他们顺着我的手指,也看。有人说,没有鸟。有人说,有,不过像一颗痣。

最后有人说了,你别看了,你像吸了白粉一样,目光如炬,就是有鸟,也会为你击落,惨败一场。

我知道他们会埋怨我。我没有办法,我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在那个时候,我真不是舍不得我的戒指,我的手表,只是想留一条后路,实在不行了,它们还可以换钱。也是为了大家。可是我的后路变成了末路。

我们送你回去吧。他们提起我的包,一程一程地将我往回送。我越接近出发地,越妖艳做作。最后在中央车站,我还掏出镜子,抹过口红,补打上粉装。我说,我走了。

他们过来拥抱我,说你──说你的时候,他们都指着我的鼻子。你,不要再提鸟鸟鸟了,人家会以为你有神经病的。我又开始急,我抹着黑红唇膏的嘴唇,又要去说那鸟字。他们然后合唱起来,说你更合适鸟笼啊,啊,啊──整个中央车站,都是浩大的歌声。我嚎啕着,按他们的愿望,回归鸟笼。

他们却开始飞翔。一只又一只,飞出我的视线。

在我的窗口里,世纪末的天色有点悲凉。我让什么推着往前走,却一直挤不出那个窗口。

那是不是幻觉?在最后一次回眸的时刻,我还是不能确定。但是肯定的,又有一只鸟飞过我的窗口,我看见了。

她变成了一颗痣吗?

我想这次真不是幻觉,我的确是看到了一只鸟的飞翔。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凌晨于美国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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