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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贞洁的
周 晗            

12

这个暑假,我根本就没看几页书,我放纵着自己,把时间都消磨在对她焦灼的想念和厮守中。甚至有天在新华书店门口看到朱永红在闲逛时,我也没有停车去见他。

我长时间地骑行在强烈的阳光下,邮递员般传递运送着情感,骄阳透析去我皮肤的白皙,留下曝晒后的黑褐色。

不久,暑假结束了,我们又回到了学校,同学们又聚在一起,有了些短暂的新鲜的快乐。当时还实行文理分科,许立新去了文科班,而我和朱永红则留下了。

许立新穿了件色彩斑斓的花衬衣,异常地引人注目,像是一只生猛浓烈的火烈鸟,完全来自一个陌生国度。见到我和朱永红时,没事似地向我们撒烟。我讪讪地接过烟,对上火。他戴着走私的西铁城手表,手指给烟草熏得通黄。我们坐在宿舍里吞云吐雾,对一边的几个新同学不予理睬,显现出自命不凡顾盼自雄的孤傲气质。

“我到你家找过几回,你暑假都跑哪去了?”朱永红问我。

“去了趟南京。”我想了想,突然煞有介事地信口开河。

“你去那里干什么?”

“玩呗。”

许立新一语不发,低头拍打着掉在裤子上的烟灰。

开学以后,我很难有时间去见章柠檬。

我每天六点半起床,早锻炼后早读,八点上课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上课到五点,晚自修七点至九点半。十点就寝,十点半熄灯。时间就是一连串的期限,机械重复、滴答运转,我完全受制于它。它按部就班地把废品铸造成形,而它的疯狂在于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

我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生活。坐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我常常神游太虚,或者干脆让大脑被白蚁蛀空般瘫痪。这使我安静的姿势失去规训的意义,却变成通往遐想和冥思的途径。我还有一样本事,能够泥塑木雕般端坐着,却已睡眼惺忪、盹香瞌浓。

由于新学年学校管束得较严,游泳池边的围墙加高了,墙头倒插着玻璃碴,我彻底放弃了打游击的念头。好不容易挨过了第一周,星期六我从学校回到家,吃过午饭后就到章柠檬家找她。她奶奶在家,依旧冷眼看我,说她上街去了。

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转了一圈,又转回到她家门口,踌躇着,终没有再敲门,就越骑越远,一直到了城西郊的火车站。我穿过满是瓜果皮、甘蔗屑、棒冰纸、烟屁股的站前广场,还在与铁轨并行的一条小路上骑了半晌。有一列火车在我身旁呼啸而过,但我怎么也振奋不起来。后来,我垂头丧气地抄近路回家了。

雷阵雨以淹殁我之势汹涌而至。我倚着墙眺望着她的窗口,绝望地思量着,任由暴雨把我浇得透湿。我的脸色苍白,四肢冰凉,瑟缩发抖着,有了种如水的清醒,在自虐中体会到一种逐步沉向孤独的寒怆感觉。

在陷落进去后,谁能够毫发无损地出来?如果需要安定的感觉,那么,我就应该减少思念,或者,增加思念。

当我落汤鸡般回到家,我母亲并未问我是什么情由。自从章柠檬到我家来了一回后,她并未告诫我别过早交女朋友,而是在悉心观察我。在她若有深思的神情里,没有一丝的爱怜。她对我的观察只是想让她对我更具控制力,我防备她,畏惧她对我的见不得光的生活细节知根知底。我厌恶她的这种关切的态度。我厌恶她眼睛里偶尔露出的自以为掌握一切的洋洋自得。我不把这当作是对我的纵容。我只想让她离我的生活更远。我也厌恶自己在她面前畏缩的样子。我为此而愤怒。

在翌日红火的晴日里见到她时,我充满睽违之后重逢的喜悦,内心如同炭火。

她让我坐到了她的房间里,又打开了电风扇,我紧绷的身体随即松懈下来。她让我找到一种战胜混乱的自律平衡感觉,我又像羔羊一样安定。我的需求似乎只是最基本的满足感,像一种让我轻松入眠的寂静。但我的心里还是凄苦的,软弱得像个孩子,需要她施舍解忧。

“上学了?”

“上学了。”

“学校里还好吧?”

“老样子,课挺多的。”

“我们学校松一点,老师对我们也没多大指望。”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一个星期不见,我们的态度都显得矜持、谨慎,她的脸上也呈现着羞涩腼腆的神态。但我对自己很是不满,我在这个暑假做了什么?就这样木木地坐着,碰也没碰她一下,这事让许立新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地嘲笑我。

我真他妈的是个窝囊废。

我应该在她身上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她熟睡着,只有王子的亲吻才能唤醒。不行动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不做别的,就与她有一次真正的接吻,像外国电影里那样的。

我说给她表演个魔术。我从兜里掏出个硬币往手肘上一蹭,硬币消失了,我让她找,她怎么能够找到呢,我屡试不爽地往空气里抓了一把,硬币又在手心出现了。

随后,蓄谋已久的我提议给她看手相。

她的右手平摊着躺在我的掌上。这是双纤细、灵巧的手,肉色红润,有着优美的形态。

我托着她的手,仿佛托着她蠕动着的丰富的神经。我的手微微颤抖着。

“你很聪明,感情也很丰富。”我一本正经地说,“你会长寿,生命线又长又清晰。我再看你的感情线。”

“你别哄我。”她笑吟吟地。

我掰着她的手,端详了会说:“你会幸福的,但有不少波折。你这里有些分岔,但又都续上了。这说明,你会和你的丈夫白头偕老。”

“胡说。”她缩回了手,说,“谁信你这一套。”

“人有手相,还有面相、骨相,这都是有依据的。”我涨红着脸辩解。我告诉她,孩子一出世是没有掌纹的,慢慢地才从里面生出来。“人的命出生后就注定了。”

她被我搞迷糊了,将信将疑地瞅着我。

我以为她被我这一套唬住了,厚着脸皮说,“你的命会好的,会有人疼你的。”

一步败招。像衣服翻出衬里,露出难看的针脚。我渐渐地脸烧得滚烫,连耳根也热乎乎的,为自己说出含有明显的诱惑意味的话而羞愧,觉得自己的乔獐作智也不过是玩狗熊掰棒子的把戏。

“我爸妈来电话了,叫我不要谈男朋友。”她听懂了我的话,羞红了脸低声说。

我抬头看她的脸,她低垂着眼睛,但她的话分明给我一种春心荡漾的暗示。这鼓励了我。我脸上绷出一副无比庄严的神情,凑近了她,一口一口地亲她的脸。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叫章柠檬,随即门打开了,她奶奶进来了。

我们躲闪不及地分开,章柠檬还算镇静,看着她奶奶,颤着声音问:“什么事?”

她奶奶用明察秋毫的目光在我俩身上扫视一遍。仿佛一瞬间,世界安静了下来。我有些手足无措,腿微微打战着。我强作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用无辜的眼神回应她的注视,但一碰到老太太银针般锐利的目光,我就低下了头。

“你中午吃什么?”老太太的神情冷峻,但语气温软。

“随便。”

她奶奶掉头走了,门就这样洞开着,我们互相偷觑了对方一眼,又心惊肉跳地躲开。

我局促不安地坐了会,畏畏缩缩地向她告辞。

她点点头,并未起身送我。

我为自己而痛心疾首着,我不应该一个人溜了,让她承担全部责任。我理当挺身而出,语气无比坚定地向老太太解释,也使章柠檬认为我是个不屈服于某种权威、敢于承当、富有责任感的男性。

我深深地鄙视自己,继而,用自弃式的态度来求得平衡。我的内心因自省而显得羸弱,只能在无边的质疑中沉沦下去。

我本能地选择了堕落的姿态。

我以厌恶的态度对待课业,并开始逃课,一个人去街上闲逛,或去郊外的农村。在充满阳光的空气里,我有种植物性的幸福。这时我虚怀若谷身心自然,这也调剂了我与学习生活对峙的状态。

我过着两种生活,在学校,我颓唐消沉地混日子,是一个机械地执行设定好的角色的傀儡。逃离学业时,我的孤独进一步强化,不时有极度迷幻和旖旎的神思。

两种生活都同样虚假。

我在这期间烟抽得很凶,还向许立新借过一二百块钱。

13

夜自习后,我急匆匆地赶到篮球场,许立新等一伙人黑鸦鸦地聚拢在那儿,我一看都是校篮球队的成员们,一个个穿着背心裤衩或干脆赤着上身,肝火旺盛地激动讨论着,我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许立新见到我,随即把我拉到身边,压低了嘎哑的嗓音,以近乎耳语的程度告诉我发生的事。原来他们今天下午应约去三中打对抗赛,裁判是三中的,三中总是犯规,但裁判就是不吹,在抢篮板时,有人用手打到了许立新的脸上,对骂变成了推搡,但三中人多势众,他们都挨了两下。我这才看到,几个人的脸、膝盖、手肘关节都有擦伤和瘀血。

“明天晚上十点,约好了在西校场对挑。”许立新严肃地对我说。

我深深感到了他对我的倚重,这让我激动得像搁浅的鱼重新游回到大海。

比约好的时间提前近一小时,我们二三十人就到了西校场。清一色地臂缠毛巾、穿军用大档裤。西校场是这个城市举办各类庆典、公判大会及群众性集会的场所。我们分成了三部分:篮球队的十来个人手拿镐钯、铁锹作先锋;我和五六个经常打架的狠角色提着一挎包的铁棒、砍刀埋伏在附近。每人在腰间用皮带固定了一圈书,防止肚子被扎;十多个稍显瘦弱的同学殿后。每人一个大号军挎包,装着砍为半块的板砖充作弹药。

隐身在墙角的我虽然汗黏黏的燠热,但充满了出生入死的大无畏和荣耀。有人在阴暗地里走过,看见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我们,惊慌地远远避开。

过了十点钟了,也不见三中的一个人影,我们从藏身处出来,手里提着家伙,聚拢在一块抽烟。

“他们不敢来了。”许立新骄傲地说。

“怂包、软蛋!没种的!垃圾!”我们鄙夷地咒骂道。

“他们谁敢上,我就把他的肚子豁开个口子。”我扬了扬手里的长柄改锥,神气活现地说。

这时,一群人突然在不远处的巷口现身,约十余个人,一个个高头大马的,随身也拿着扳手、铁管、长条钢筋、链条锁等,走到距离我们十余米处,他们站住了。

我们都双目炯炯地盯着对方。

在雾蒙蒙的月光下,我们都横眉立目,脸色惨白,气氛如黑云压城、暴雨须臾而至般窒闷。我端着双肩,握实了那把尖利的改锥,心里盘算着先喊话还是闷头冲杀过去。

我感觉手里那家伙似乎要脱手而出,在迎风嗖嗖响着。

我的神情凛然,努力做出一副狭路相逢一决雌雄的凶狠和骄横,但我感觉到烧得高热的大脑和身体迅速地冷下去,禁不住哆嗦起来。

他们中的一个人突然扬手喊道:“许立新,是我。”他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罗海兵,你一边去,这事你别插手。”许立新做了个粗暴的手势,像是轰乞丐似的,又回头缓和了口气对我们说:“我的一个初中同学。”

“闹了半天都是自己人,还打什么?”罗海兵诚恳地解劝着。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突然跑过来,对着我们队伍里的一个同学大声喝道:“大狗,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回去。”

两拨人都吓了一跳,那叫大狗的同学把挎包里的板砖倒在地上,灰溜溜地仓皇逃窜。

那个貌似我同学父亲的人,怒颜厉色地扫视着我们,我们竟都被这个赤手空拳的瘦弱男子看毛了,纷纷收起了家伙,剑拔弩张的阵形顿时散了。

这架打不起来了。

“好,看你的面子,这回就算了,但这事还没完。”许立新边走边急匆匆地抛下句狠话,又号令群雄道:“收了吧,吃宵夜去。”

我们一窝蜂地向回走。

“是谁把大狗带上的?不然,早把他们解决了。”

“他们敢动一下就跟我这刀说话。”

他们一路七嘴八舌地说着。我悄悄地溜走。

斗殴并未发生,但我的心情晦暗到了极点,双腿像吸进了煤气般绵软无力,而身体像秕谷一样轻,能随风刮走。来到了那座工厂宿舍楼下。我认出了那个窗口,亮着昏暗的灯。我突然涌起一股苦闷的情欲,这让我觉得自己愚蠢又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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