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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 虎
叶 弥



刘家母女乍看上去像一对姐妹,一样高的身材,一样的短发,笑起来左边的嘴角上都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酒窝。两个人真像一只笼子里蒸出来的两只馒头,只是母亲略瘦一些,肤色也略黄。

熟悉她们的人说,两个人的差别其实还是很大的。母亲妖绕,女儿娇憨。女儿成天“吱吱喳喳”地说话,热闹得象一只小喜鹊。母亲却不爱说话,她喜欢用眼睛瞄啊瞄的,瞄准一个目标,嘴角一动,那米粒马上现出来了。

目标基本上都是男人——熟悉的男人,彼此间有一点点暧昧的好感。不多,就一点点,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事情发生。

母亲的体态也会说话,她走起路来肩膀不动,用腰肢带着臀部扭,臀部扭得像水波一样,经常有男人在她的身后眼巴巴地瞧……瞧着瞧着,弄不好就被自已的女人发现了,一个耳光打上去,连打带骂:“做什么?想动人家脑筋?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人。人家是良家妇女。”

对于男女关系的处理,这世上大致分为三种人:一种是只说不做的,一种是只做不说的,还有一种是又说又做的。母亲是第一种,就是说,她看上去是个荡妇,其实什么也没做。至于为什么她喜欢做出这样那样的姿态,纯属个人爱好。

这条街上,有一个老单身 汉,对母亲入了迷,常常跟在她后面。母亲不和他说话,也不害怕。有一次,老单身汉跟在她后面,不知为什么,突然对他目前的生活绝了望,一头撞到墙上,撞得 头破血流。众人发一声喊,围上前去。母亲袅袅婷婷地转身看一眼,不动声色地又转回去,仿佛全然与她无关。

老单身汉从此就搬走了。

所以,尽管母亲有着这样的个人爱好,这条街上的女人,内心对她并不厌恶。因为她们看见,母亲一到家里就里里外外地做家务,是丈夫和女儿的贴心保姆。不出家门的时候,她也是逢头垢面,筋疲力尽,和她们没有两样。

母亲叫崔家媚。女儿叫刘海香。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母亲崔家媚是个良家妇女。但是她的丈夫却对她说:“家媚……有合适的人,你找一个去。”

母亲不说话,只顾做自己的事情。

丈夫有点心惊胆战了,问:“我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样呢?”

母亲说:“对我好。”

丈夫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想:好,好这个字是太大了。

丈夫害怕妻子,一般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另一种是丈夫力不从心。崔家媚的丈夫是后一种:他有病。

崔家媚多少丰润生动,她的强悍是藏在安静里头的,难怪丈夫害怕她。丈夫让她到外面找一个合适的男人,也是真心的话。

丈夫是个中学语文教员,长年病休在家。他是个江南才子,才子喜欢漂亮女人,他当然喜欢他漂亮的老婆。不过,他更喜欢女儿的性格。如果让他造一个完美女人,那就是他老婆的风韵加上他女儿的性格。

女儿刘海香生着一张好脸,却是傻傻憨憨的。除了爱说话,“吱吱喳喳”地像一只喜鹊外,她还爱吃零食。她需要嘴里常吃着零食,不然的话,她的灵魂便无法安置。

这两个特点是母亲没有的,偏偏父亲喜欢这些。

父亲认为,一个女人如果喜欢说话喜欢吃零食,那么就说明这个女人是没有城府的,所有的男人都不必提防她。父亲是江南才子,江南的男人包括才子都不喜欢有城 府的复杂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具有土性,而简单的女人是水性的。水性而略略扬花,是江南男人对女人的审美趣味。明清江南的妓女,提供了这一审美范本。

刘海香的父亲,当然也姓刘,人家都称他为老刘。病怏怏的老刘,一看见崔家媚,他的心里就忐忑不安,他对她既害怕,又总觉得要提防她什么。他对她已经没有爱了,因为她一直给予他压力,而他却一点压力也给不了她。他们是不平等的。

他不喜欢强悍而固执的女人。

女儿刘海香是他的最爱,对女儿,他有着种种可观的小手段。

“来,让爸爸摸摸小腰。”他摸摸女儿的腰,发出感慨:“拚命地吃,居然吃不胖。这小腰,最多也只有一尺七寸半。”

拍拍膝盖:“来,坐过来。让爸爸香香额头。”刘海香刚洗过头发,刘海有点湿,有点香。做爸爸的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他们又笑又闹的时候,崔家媚忙得走来走去,正眼都不瞧他们,恍若未闻,既不喜,又不忧。到明天,她还一如既往地陪着女儿上街去买衣服,像一块招牌一样,走着她那闻名遐迩的步子,好像生活里有许多需要她摆出这种姿势的理由。

从外表望不到她的内心。

刘海香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人,还被父亲又摸腰又亲额头。她根本没有长大,她感兴趣的只是哪一种牌子的瓜子好吃。她没有卫生巾的时候,就在卫生间里大叫:

“爸,救命,我卫生巾用光啦。”

老刘马上下楼去给她买。

洗澡洗到一半,也会叫起来:

“爸,给我把胸罩和短裤拿来,放在我床上粉红色的那一套。”

有时候,她也想到要去交一个男朋友,一想到此,她就说:

“我要找一个像爸爸那样的。爸爸是天下最好最漂亮的男人,可惜被妈搞到手了。”

老刘也总是这样回答:“我家海香谁配得上?我家海香还小呢。”

他们似乎听见崔家媚一声冷笑,但回过头去看,见她正忙着,一副与他们隔得很远的样子。



刘海香终于出嫁了。她出嫁的那天,老刘哭得像个女人一样。刘海香嫁的丈夫叫王小弟,王小弟的伴郎是王小弟的堂弟王 小鹏。王小鹏诧异地对王小弟说:“你这老丈人有点娘娘腔吧?你看他哭得像家里死了人似的。”王小弟一看,情况属实。王小弟再一看,发现他的丈母娘也有些不 对头,对来客热心得过了头,对出嫁的女儿却不管不问。

新婚之夜,喝得醉熏熏的王小弟决定给刘海香一个下马威。

“刘海香。”他用手指点着刘海香娇嫩的额头,“你真的姓刘吗?”

刘海香鸡啄米似地直点头:“真的真的。”

“这么说,你爸爸是你的亲爸爸?”

刘海香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娇笑了一声,说:“当然是我的亲爸爸。”

王小弟继续推理:“亲爸爸是不可能强奸亲女儿的。你说对不对?你说对,好极了。那么你的妈妈是你的亲妈妈吗?”

刘海香犹豫地说:“是、是的……是的。人家都说我们长得像……像一只笼子蒸出来的两只馒头。”

王小弟觉得应该结束谈话了,今天他是新郎,作为新郎,他要向新娘讲点别的什么。但是他意犹未尽,于是他又说:“我看你的妈对你就象后妈一样。她这种样子,你以后少回娘家。”

刘海香说:“王小弟,我看你就像我的后妈一样。”



刘海香出嫁了,家中就老刘和崔家媚两个人了。两个人,一个病人,像一张枯干的树叶;一个女人,像一条丰沛的暗流涌 动的河流。树叶老呆在阳台上默默地朝楼下面看,河流每天都打扫卫生,清理掉女儿留下来的一些杂物。她是不是想最大限度地清除掉女儿的气息,连她自已也不能 确定。

忙碌了几天,家里像是大了一些,她又去买了两盆茉莉花放在家里。老刘闻不到茉莉散发出来的香味,还是说:“我不行了。我预感到离彻底不行只有个把月了。家 媚,你到外面去找一个吧。我保证不吃醋。”崔家媚说:“我是个良家妇女,我不会干那些勾勾搭搭的事……再说,你不吃醋,我干那些事有什么意思呢?”老刘想 了一想,觉得应该说得有点趣味,就说:“我希望你幸福。但是,一旦你真有人了,我还是要吃醋的,你信不信?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试一试嘛。我保证吃醋。”崔 家媚的眼睛红了一红,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一些:“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老刘惊奇地看到,崔家媚的眼睛在说这句话之前就不红了, 她恢复正常的速度令人惊叹。现在,她的眼神波澜不惊,眼皮上清清白白。老刘怀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女儿一走,老刘觉得有些 不习惯。准确地说,是与崔家媚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不习惯。他能和崔家媚在一只枕头上睡觉,用一只汤勺子舀汤喝,就是不能和崔家媚呆在一间屋子里,不说话还 好,一说话,他就感觉难受。所以,他尽可能地呆在阳台上,朝楼下面张望。有时候他看见长得像女儿的女孩子,在楼下面青春活泼地走动着,他忽然地就会淌出眼 泪。眼泪淌在脸上,他屏住气悄悄地擦去。

崔家媚自从女儿出嫁后,一天到晚嘴里不停地说话。她说:“老刘,我们什么时候旅游去。近一点,到杭州去。我穿上那件紫红色连衣裙。我还有一双紫红的皮鞋和裙子相配。”

老刘想,我跟你不相配。我穿什么衣服?你光想着你自已,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崔家媚又说:“老刘,我们去拍一套结婚纪念照。一楼的林阿姨跟她的老头子也去拍了,林阿姨拍得像三十几岁的人,又年轻又漂亮。”

老刘决定不再把话闷在肚子里,他说:“那林阿姨的老头子拍得怎么样?我看不会好的。”

崔家媚沉默了一刻,决定把话朝另一个方向引:“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今天晚上我们到路口的饭店吃晚饭。”

老刘说:“我不去。饭店里的饭菜油腻,我不爱吃。我吃了要倒胃口。我本来就有病,你想害死我呀?”

“晚上我不想烧饭,你不去的话,家里没饭吃。你饿死吧。”

“我宁愿饿死。”老刘说了这句话以后,连忙跑到阳台上, 坐到他那把老藤椅上。还好,崔家媚没有跟过来继续劝导他。他听见女人“悉悉”地穿了什么衣服,把大门关上走了。他拍着心口,长吐了一口气。他是怕女人的, 有各种理由。他的女人健旺得可怕,他希望女人把他晾在一边不要多管,那怕她在外面找男人,一个也好,两个也好……但是他恰恰不能如愿。女人要做贤妻良母, 讲到外面去,谁也不会说她是借此与丈夫对抗。

老刘不知不觉地歪在藤椅 上睡着了。睡了一觉,醒过来已是天黑。他拿起电话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女儿刚在那头说了一个“喂”字,他就激动得浑身一颤,马上耳目清凉。“乖女儿,好宝 贝。你在做什么呢?”那头说:“爸爸,我跟王小弟在沙发上打架。他拧我屁股,我就拧他的脸蛋。他拧我的脸蛋,我就抓他的裤裆。”老刘一个劲地说:“好好 好。你做得好。只有你过得好,我就高兴了。”那头又说:“爸爸,我给你唱两句……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老刘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马 上打断女儿:“好听好听。乖女儿以后再给你爸爸唱吧。你跟王小弟好好打架,把他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他在刘海香“咯咯”娇笑中搁下电话,而后听见脚步 声朝楼上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给自已弄泡 饭吃,他喜欢女儿,因为女儿像他,心思是浅显的。现在,他嘴里嚼着饭粒,食不下咽,心里悲哀着。因为他回想起来,他和崔家媚从来没有像小孩子一样打打闹 闹。那么当初他喜欢崔家媚什么呢?他想起来了,当初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路上没有一个女子像她那样走路的。他跟在他后面,入迷地看着她的臀部像水波一样扭 动,假装只是到前面的一个什么地方去。忽然她回头,嘴角边上出现一个米粒大小的酒窝,原来她笑了。

他那时候就不相信她是个老实安稳的女人,但是她从来没有犯过错……从来没犯过错就是老实安稳的女人吗?

楼梯上再次传来鞋跟敲地的“笃笃”声,他听出来,这次是崔家媚的脚步声。听见脚步声,他忽然有嚎啕大哭的欲望,好不容易抑制住了。他扔掉碗,赶快睡到床上去,从枕头下面掏出他的诗词旧作,作独自陶醉状。

崔家媚进里屋来了。“哎呀,你睡啦?”她说,“我也想睡啦。”她今天与平时不一样,略有兴奋,眼珠子不时斜睨一下。老刘发现,她并不对他斜睨。家里的桌子啊床啊什么的,她不时斜睨一下,自已对自已撒撒娇。

她把购物袋拎到卫生间去,出来时,已经洗好了澡,穿着新买的睡裙,身上洒了香水,盘在脑后的发髻松下来披在肩上。她的头发真多,她的头发也很黑。看她的头发,就知道她是一个茁壮的女人。

老刘歪在床上假装快要睡着了,他从眼角里望出去,看见她端坐在梳妆镜前,一动不动。他以为她在看自已的面容,悄悄地把头探过一点去,没想到四目相对,被她逮了个正着。他悻悻地咳嗽了一声。

崔家媚对着镜子说:“我知 道你没睡。”然后她就走过来坐到床边了,手里还端了一杯水,“我买了一种药。你听话,好好地把药吃下去。”老刘坐起来问:“你想干什么?我不吃。我吃了也 不行。”崔家媚说:“谁说你不行?我从来就没有说你不行。你是装出来的,你想逼我到外面去找男人。告诉你,我这辈子只想有你一个男人,因为我爱你。”她慢 悠悠地把腿放到床上,伸出一条手臂搂住男人的脖子,把嘴唇送到男人的脸上。她嘘嘘的出气声让老刘想起遥远的一个梦境:一个孩子独自在森林里逃命,后面有一 头猛虎穷追不舍。突然猛虎把孩子扑倒在地,就像女人这样嘘嘘地吹着气……算命的告诉孩子的父母,这个梦说,孩子将来要掌重印。

这孩子长大以后能诗善文,风流成性。没有掌什么重印,而是当了一名教书匠。现今病着,与他美貌健旺的妻子在床上勾心斗角。

“我真的不行。”他无力地说。

“不行就吃药。”

“我不吃药。”

“吃吧。听话,啊?你吃下去,我们一起读读你写的诗。我那时候就是被你的诗迷住的……我想也没想, 就嫁给了你。你是知道的,本来我要嫁给一个将军的儿子的,我妈和我奶奶两个人把我夹在当中,一左一右地骂我……我一点也不知道,会过今天这种生活。但是我 不后悔,你只要对我好一点,我心里就感激不尽了。”崔家媚冷静地把一粒药丸放进他的嘴里,用水送了下去。

老刘恐怖地看见,崔家媚也吃了一粒什么药。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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