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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 爸
谢 宏

3

本来,我们都以为,他的一生就那么度过了,这样的想法也让我们心怀恐惧。没想到,在他步入中年的时候,却迎来了转机,可以说是命运的转机。八十年代初期,深圳经济特区开设,叔父都随偷渡风潮去了香港,丢下两个家庭老的小的无人照顾,这责任自然落到了我爸的头上。我爸也以照顾他父母的名义调回了老家。当然,回来还需要照顾的,还有叔父的几个小孩。另外呢,我爸也透露了回来的设想。他说,他希望能改变的,不单是他的命运,而是下一代的,也就是指我们了。他说得语重心长,眼睛充满了憧憬。

可命运不济,他所调到的公司,生产并不景气,总是处于停产状态,因为环保原因需要关闭,而新厂又处于建设当中。工人在等待之中期待,我爸却想再次调离,可他这人生性清高,木呐而不善交际,所以事情总也没个着落。那时我们兄妹三个还处于花钱的年纪,我妈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只在花场,菜场,手表厂打打临工,所以我爸深陷沮丧之中,终日借酒消愁而不能自拔。

别人醉酒要打人,我爸不,他就骂人,他骂别人,都只在喝醉了骂,否则他是不骂的,还笑眯眯,与醉酒判若两人。此时我已上高中住校,最惧怕的就是回家取生活费,我在他醉醺醺的话语中胆战心惊。我的睡眠总是那么糟糕,入夜我的神经异常敏锐和脆弱,听得见风在屋顶踮了脚尖走路的声音,也听到见隔壁老何的咳嗽声,我爸那震天动地的鼾声,就更不用说了,过了许久,又听见他翻身下床走路的拖鞋声,去解手的声音,他返回来顺手抄起酒瓶,猛地喝一口的声音。然后,我听见我爸的鼾声,又猛然响起。而另一间房子,我还听见我弟翻身的声音。

我在这里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他白天骂我没出息,还比不上养一头猪合算的时候,我是不出声的,也不知道用什么反击他,所以不出声。而在夜晚,我抱了枕头哭,泪水打湿了厚实的枕头。我真想用刀砍了他!而且那时候,要做的话,也很容易,他总是处于一种昏睡状态,对床那么迷恋,我可以随时走进去,用刀就可以轻而易举就结果他。当然了,我强调,一定要用刀,否则就不一定顺利完事,因为那时我还不够强壮。其实,我也知道,这不是关键原因,而是我下不了手!这要归功于我爸平常的言传身教,他总是告戒我们要做善良的人,老实的人。他肯定没想到,他这样教育的结果,是自己也成了受益者,只是他从不那样去想,总是觉得他有点吃亏了,他偶尔会发牢骚,说老实人吃亏,他没想到自己也是受益者,否则,他就麻烦了。这些秘密,他以前不知道,以后也永远不会知道的。

他这酗酒的恶习,让我们所有人都远离了他,即使我妈,即使我们是他的孩子。当然,表面上,我们还不得不靠近他,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离开他,就不能读书,甚至没饭吃。其实现在想想,也不至于那么严重的,那么多人像我们那么大的时候,也是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的嘛。但那时我们有这样的担心,所以,我表面靠近他,但内心远离他。有时候我想想,这些他也知道的,即使经常喝得醉醺醺,他也知道的,他是个蛮聪明的人嘛。你想啊,他十六岁读完初中,成为围里学历最高的人,然后远离老家,去了粤北工作,而且还满出色的,成了让家族里羡慕和敬重的人。当然,后来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是没想到的。可他始终还是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人,这经常从他在醉话中透露的信息就略知道一二了,比如,他说了,能娶到我妈这样好的女人,是三生有幸,又比如,他能安稳地躲过诸如“文革”这类大灾难的摧残等等,你就知道,不聪明能过得了关吗?连我妈都说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还比较平安的躲过了那么多风浪。

由于公司的不景气,我爸的工资没见涨过,但深圳市经济发展的水平在不断高涨,消费水平当然也见涨,这让我爸心怀焦虑,考虑再三,终于决定开了个小杂货店老帮补生活开支。那时候,我家住在由厂房改造成的房子,下楼就是办公室,我爸除了每月月底做一次报表外,或是给厂长或某个员工办理个报销手续什么外,他在单位里和其他员工一样,无所事事,所以他的时间都花在自己的小杂货店里。

我不知道,当他坐在小店里卖香烟汽水等杂货时,心里有没有感到委屈和郁闷?我无从猜测,因为,以前在供销社做会计的时候,他也利用闲暇时间,自己养过鸡鸭,甚至还养过猪呢。现在想来,也许这样的经历,不至于让他太过受伤。我想自己也从中受益过,要不,等我从银行辞职,去新西兰探亲期间,和夏一起去做过清洁工作,也没感到有多么的委屈啊。而我一些朋友听说后,说简直不明白我如何能放下身段和屈尊去做这等工作。我当时也感到不解,细细想来,大概也受了我爸的影响吧。

我还是回头说说1992年吧,这年与股市有关,一说与股市有关,也就是与现在有关,因为当时我没做股票,但后来自己零星做了,现在更是做得蛮疯狂的。那时小杂货店的收入,加上我爸的基本工资,能勉强维持家里的开支。但我爸心里有个念头在滋生,一但成长起来,他也就不能让它自生自灭了。那时候,我已大学毕业,分在银行工作,自己拿工资了,再也不需要回去向我爸拿生活费了,而且每逢节日,还能带钱给家里了。当然,这些钱我是交给我妈的,虽然以前我是从我爸手上拿生活费的,但我也只愿意将钱交给我妈。我爸嘴上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爸委托我弟跟我说,他想委托我做股票。我当时正被诗歌烧昏了头,根本就无暇顾及什么股票,我就说不干,说得干脆利落的。而我爸认为我是白养了的。只得委托我弟做,看我弟做得不理想,我爸又愤而自己接手做了。

初时,我并不知道他做得成绩如何,但我是不看好的,原因嘛,我一回去就有看法。每次节日我回去,带了钱和单位发的东西。他迎接我的,还是醉醺醺和惺忪的睡眼。我想,这副模样怎么能做出成绩来呢?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我还是懒得去理他,也懒得打听。只要一碰到有关他的话题,总是要和酒联系起来,要和笑话联系起来。连我姑妈都说了,没救了没救了,自己不要脸,子女也要脸皮啊!

哎!我是离得远,听不见,也看不见,这就心不烦了。但节日回去除外。后来,听我弟说,他的股票亏损巨大,那巨大的窟窿,他伤心得只好用涓涓的白酒来填补了。当然,还有泪水,我看见过他流泪的。因为后来,我见他开始关注起彩票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是五一节,我回去了。饭桌上我们默默无声地吃着,我们吃饭是这样的,说话的除了我爸外,是没人说话的,正如他说的,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其中之一的规矩,就是吃饭不说话。当时他正喝酒,他吃饭时是不吃饭,只喝酒的。他边吃菜边喝酒,当然手上还拿着烟,自言自语说着醉话。

突然,他停了手中的筷子,这动作吓了我们一跳,还以为又要出什么事情了。那么多年来,他总让我们处于不安中,我们都很注意看他的身体语言。这次他是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本子,看着电视在做记录。后来我发现,他是记录中奖的彩票号码。

事后,我带了点嘲讽的口气谈到这件事情。其实我是对我妈发牢骚的,我不赞成投机取巧的,这也是我爸小时候教育我们的。他总是说,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没想到我说的话,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我爸的耳朵了。

晚饭后,他先灌了几杯酒,然后带醉骂了我,他说,我不就只能靠这了吗?除了这途径,我还有什么方法呢?!他边骂边流泪。后来,我妈偷偷告诉我,他想买房子了,三房一厅的。而当时我们也没办法帮上他。他骂完我后,喝光酒瓶里的酒,又丢下酒杯,睡到床上去了。那一年,他五十多岁了。

而我是一夜没睡。

4

我爸那杂货店开了好几年,我也年长了好几年了。我妹早就离开家里,到东莞去谋生了,后来据她说,初中毕业后,再也受不了我爸的冷嘲热讽,她不想再吃家里的;而我呢,经济情况在一天一天好转,除了赚钱自己养活自己,还能给家里点钱了;剩下的就是我弟了。他还在上大学,也要钱用的,但他不向我要,除了去大学报到用了我爸的钱外,接下来的四年里,他基本靠勤工俭学养活了自己,也交了学杂费。家里的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这是个让我们欣慰的情况。

本来,我以为这一切变化,会让我爸戒掉让他丢尽颜脸的酒,可他不,继续他的爱好。每次我回去,总会不自觉地又陷入从前的生活中,这让我十分不快。你想啊,时代在进步,我们对生活的理解,也有了新意和进步,我刚明白一个道理,我们生而是为快乐而生的,所以我总是努力让自己快乐点,让自己看到生活的阳光面,可由于与我爸的再次相遇,我的生活又在倒退,又陷入泥潭里,从前的阴霾又再次笼罩在眼前,这让我很不愉快。而他的生活照旧,也深陷在从前的泥潭里,醉眼朦胧。

每次回家过节,我依旧夜无睡意,我总是呆在电视机前,将通宵电视看到底。其实,即使那个时候,我也忐忑不安的,因为我爸就醉卧在里屋,这是他一贯的状态,他舒坦地打着鼾,就像歌唱家一样热情奔放,让屋子和我的心都震动起来。也许你会问,那你怎么不去睡觉呀?告诉你吧,我的房间在隔壁,由厂房改造成的,屋顶是瓦面,空旷,通风,更不要谈什么隔音了。所以,在客厅看电视,还能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要是躺在我的卧室里,肯定只能听我爸的歌唱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几年里,我爸再也无力左右我的生活走向,但他的身影总是闪现在我的周围,是不时的,短暂的,但影响巨大。他也许知道,他对我,已经不能那么放肆了,甚至他都不敢骂我了,他感到了父权的旁落,他还慢慢有点怕我了。但他至少,还能剥夺我的睡眠,这是我痛恨他的一个原因。但我开始很少和人说起这些,因为那时候没有人能理解。直到我遇见了夏,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

夏说,给你爸买个房子吧!她在听了我的家事后,轻声对我说。我跳了起来,我说要我和他住在一起,我宁愿死了!夏笑了,她说了自己的想法,一个妥当的解决方法。于是,我爸就住到了现在这房子。而我和夏,则住在我们的房子里。在一个方圆不到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我和我爸遥遥相望,却努力不接触。

后来,夏去了国外读书,而我为了偷懒,就和我妈搭伙。就这样,我得和我爸近距离相对,我们还是很少说话,因为一说话,就要对撞起来。一对撞起来,我爸就要声讨我,而我也横眉冷对,双方都是一副剑拨弩张的架势,我爸说到伤心处,就痛哭流涕,将杯中酒一饮而光,然后掉头进了卧室,躺倒在床上。而我,我妈,偶尔还有回家来的我弟,或者我妹,都会屏住呼吸,悄声说话,生怕惊动了他。等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如雷的鼾声,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而此时,偶尔我早就摔门而去了。像这样的情形,我经历过了无数次了,连我弟都有点看不过去了。他说我,不要因为你给他买了房子,态度就居高临下。还是我弟眼毒,一下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一拳就打到了我的软肋。

老实说,我对我弟还是蛮服气的,所以也听了他的劝说,努力改善与我爸的关系。其实,按夏的说话,她提议给我爸买房子,就是想改善我们的父子关系。我也时刻想改善我们的关系,这是老实话,我有种强烈的冲动,可这股气一强烈,一冲动起来,一与他碰撞在一起,就会走形错位。所以我努力少与我爸说话,尽量有什么需要商量的,就让我弟出面。

是的,我们都很少与他说话,尽管我们知道他孤独,但好过与他吵架,因为后来,他中风过一次,这虽然不是因为与我们吵架有关,而是与他的兄弟姐妹为了赡养我祖母引起的,但我们还是觉得,不能因为吵架,让他再次中风。那次中风给他造成的后果是严重的,左边手脚轻微瘫痪,行动不便,但也有个好处,就是他彻底将烟和酒戒掉了。人也变得安分守己起来,连大门都懒得迈出,终日与电视为伍,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与床为伍。

就像刚才那样,他一吃过饭,就会挪进卧室,躺在他的床上,进入他自己的天地,至于他想什么,我们很少知道,但我们知道,他很关心我们想什么,做什么,他的耳朵十分灵敏,一有蛛丝马迹,他就会翻身起床,挪到我们注意得到他的地方。

就像现在,他又和我们谈论起股票来,尽管我们不搭理他,但他还是自说自话,游走在自己的天地里,就像从前一样,他很少理睬别人的想法,只按自己的规则走路。我还要提到一点,就是他现在似乎对自己的身体十分关心,具体表现就是,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咳痰之前,会细心地将铺在小垃圾桶里的塑料袋整理好,然后将痰吐进去,再端起来,就了光线的角度,转动着脖子,仔细检查。我疑心他是在看痰里是否有血丝。

有时候,我提到我爸,夏挺感慨的,说他是没儿孙福的人,没法子享受到儿女绕膝的福气。我也蛮替他难过的,但有时候又想,也不全是没福气啊,你想想,我能不记前嫌,给他买房子,也说明他是个有福气的人嘛。我妈呢,天天给他洗澡,洗脚,完了,等他坐在沙发后,还会拿了袜子过来,给他穿上。你能说他没福气吗?!

我听我妈说,他的鼾声还是那么大。我听了,既放心,又替我妈担心,她晚上能睡着吗?但我没有问。

2007-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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