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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雪山
——云南小说之 一
王瑞芸

“我的胖客人倒不来问问我家里有几口人,这个人象是不好说话的模样。 ”褡裢西装又一眼一眼地瞄他,“他知道我家底细才好。我倒真想跟他说说孩子上学的事。我养着老爹老娘,马,一头猪,孩子当然只有一个,倒还肯念书,只是一件事不好,他穿破了太多的鞋,简直要人的命哟,他长的那是叫脚吗?那根本是两只带钢牙的嘴,专门对付鞋的,鞋一套上去,它们就欢天喜地地抱紧了啃啊,啃啊,很快就啃出洞来。呸,换一双,再接着啃就是。这还半年不到呢,已经买了两双鞋了。那不能叫脚,那根本是生来是跟我作对的一双小妖精啊。得,老婆也对,孩子留在村子里上学,到头也就和玉秀,跟这个该抽一顿树条的混小子一样,拉着马上山送客人。别的不说,光是他那脚,还不得一月穿破一双鞋啊,客人给小费也不够他买的!这么混下去,永远不会有发财的一天。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在发财,大把捞钱,捞海了!要是不发点财,象自己这样牵马,真叫白活了。瞧瞧这些骑马的客人,人模人样,胖成个球也还人模人样,连看你一眼也懒得,不就是因为有钱吗?人家别说一月买双鞋了,平白无事就能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来干什么?烧钱嘛!瞧他们这些人对着这座冰冰冷的大山哎哟哎哟的怪模样,好像这个冰冰冷的大山是他们祖宗的牌位还是怎么的?”

马不知怎么站下来了,他回过神来,原来是玉秀的马先站下来,把头伸出去,吃路边石头缝里带着点雪的茅草——现在他们上得够高,已经看得见雪了。他的马则老实地站着等。“瞧我养的好个蠢货,别人家的马也知道捞点子‘ 小费’呢,偏它不会。”

冷不妨球形客人向他开腔了:“老乡,你们这里也有冬虫夏草吧?”

“虫草?啊,虫草。当然,这里能挖到,就是少点,越往高原上去,越有。嘿,我告诉你说呀,找虫草,那是有季节的,也就是开春虫草从地里刚长出来的时候,不过就十五天左右,过了季节,那就长成草了,长成了草就完了。是啊,虫草不容易找,你想,一地里都是小草,哪个是呢?一个人得完全平趴在地上,拿眼睛一点一点地看,常常要趴上一整天哟。对了,挖虫草要备上一条牦牛毡子,下雨了,下雪了,盖在身上,挡雨,也防寒。带油布才不管用,即使能挡点雨,可冻也要冻死,就牦牛毡子管用。话虽这么说,那也要置得起牦牛毡子才行,不是随便买得下来的,好贵哟。好,有了毡子,趴上一整天,结果能找到五个七个虫草就算不错,不容易。一季也就能挖到几十个吧。客人,你,要不要?一个15块。都是今年挖的,货真价实,还在瓶里放着,有人来收,我没给。这里常有客人问我们买,因为货真价实。拿回去跟鸡炖了,大补,体亏的人吃最好。”

“不要。”

“带回去给老人,那是上好礼物。”

“不要。”球形客人把脸别过一边去,又不跟他说话了。玉秀在他前头,早听去了这些话,见客人一直说不要,就朝褡裢西装扮一个大大的鬼脸。

他知道玉秀他们年轻人总瞧不起他罗嗦,瞧不起他那么在乎钱。“他们这起小兔崽子赶上好时候了,有了吃的,还能挑肥的瘦的,让他们也像我年轻时饭都吃不饱试试!老天爷该把所有的事情都让人摊上一份儿才公平,不然肥的肥死了,瘦的瘦死了,这像话吗?”他有些生气了,就把手背在身后,缰绳拿在手里,没有再说话。他就照那样一直走到目的地也没有再说话。

终点并不是山顶,其实只到山腰,再往上马上不去了,这倒是事先跟客人说明白的。好在这里开阔,可以看见玉龙雪山的顶,可以玩雪,可以照相,也算是上过雪山了。山腰上有三四间歪歪斜斜的木板房,也是他们村民们建的,看着根本是潦倒之极的工棚,却就有胆子把它们叫做饭庄。玉秀就是把脸盆带到这里给做饭的姑姑。

门口挂着油布做门帘,掀开走进去,当门是一张油污的大案子,上面散放着锅、碗、勺、筷,砧板,刀、盆儿、瓶儿、罐儿等一切厨房用具。大案子旁边设了两个用油筒做的大炉子,眼下生着火,呼呼地正烧得欢。再往里去有三五张黑乎乎的木头桌子,棚子深处则是乱七八糟堆放的纸盒子、筐子、煤…… 几乎象个垃圾场。棚子虽搭得不算小,却叫人插脚不下,因为除去那些必须的家什,所有做饭菜的原料都一地摊开,筒装“康师傅”方便面啊,成箱的啤酒啊,灰白的退了毛的死鸡啊,瘪塌塌的猪肝啊,暗红色的生肉啊,蔫瘪的菜瓜啊,黄了叶子的菜啊,全放在地上的脸盆里。这是云南地方饭庄的规矩,做菜的原料全展览在门前由客人挑选,然后再拿去灶上炒。虽然这里完全没有苍蝇,但骇人地不洁净,整个棚子看上去只有炉子上燃着的两团火是干净的。

褡裢西装照例不在这里买东西吃,他口袋里装着用报纸包着早上从家里带来的米糕,他只向开饭庄的乡亲要了碗热水,就着热水把米糕吃下去。玉秀和那个小伙子却坐在木头桌子边,一人要了碗大肉面,热腾腾地吃。“现在的年轻人什么本事没有,就是有本事花钱!”褡裢西装看也不要看他们。可是当他看到球形客人和苗条女客进来时,他的眼睛就一刻也不离开他们了。然而他非常失望地发现,他们什么也没有要,只要了几个烤土豆,那是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

“坏了,这说明他们是那种很节省的客人,倒霉哟,这样的客人顶顶会抠门。”他告诉自己。但立刻,这个坏情况被推翻了,他听见球形男客对苗条女客说,“这几个土豆怎么吃得饱,还有好几个小时呢。还是点菜吧。”女客就说,“在这地方!亏你想得出!土豆因为是火里烤的,我才敢吃。诺,我包里带着巧克力呢。凑合一下吧。”跟着就瞧见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东西,就是她说的巧克力了。巧克力褡裢西装是知道的,叫他一下子感到喜孜孜的事情是,他分明看到那巧克力的包装纸上完全是洋文!落后又看到女客拿出一管软膏擦手,上面也满满地印着洋文!这些洋文让他刚喝下去的热水简直不是热水了,根本就是白酒哟,他觉得身上暖融融起来。

一切都不容置疑,一次次地证实这两个客人肯定从国外来的!这个念头在下山的路程中再也没有离开他。他心情开朗,走起来也比上山轻松多了。等走下山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去呢。

他从这几年的经验里已经磨炼出见识来,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不要在客人面前流露出来,那会产生反效果,一切要做得光滑自然。主要的是,认准了对象,把服务做好,那才是敲鼓敲到点子上。他想到这一路他倒没做下让客人不高兴的事,却也没有做下让客人高兴的事,他应该再兴出点事情来,兴出点真正叫客人高兴的事,那就妥妥当当了。而且国外的客人给小费兴许不止10块呢。

走在山脚的开阔地时,他主动对两个客人说,“前面离我们村子不远,有个土司的书院,院子里还有不少东巴文字,想去看看,可以送你们过去,不算钱,嗯,要是,要是,那个……”他结结巴巴差点儿忍不住要把小费两个字吐出口来,可好球形客人嚷动起来打断了他:“好极了,好极了,那谢谢你们送我们去看看吧。”

牵着另一匹马的玉秀一声不响,脸别过去看别处。“瞧她这个脾气儿,等她也拿到小费时,她就该谢谢我了。”他想。

他们两匹马四个人就从队伍里分出去,往偏东方向走去。远远地看见有一簇林子,越走越近时,开始看得到掩在树丛中的房舍、池塘,池塘边上长着大树——好个幽静去处。

“多的先不想,光是10块钱,那就可以把马料抵了。今天这一趟应该没问题了。我都敢给自己打个赌,瞧,我的马儿走到,假如太阳还照得到池塘边最高的杨树梢儿,我就拿得到10块钱小费。”他暗想。

当马儿抵达时,大杨树的树尖上还残留着巴掌大的一块阳光。褡裢西装满心高兴,殷勤对客人说,“你们只管进去玩,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不下一刻钟的功夫,太阳完全沉下去了,山角下开始往这边刮过来阴冷的风,褡裢西装和玉秀坐在离着院子两丈远的石头上等,全觉得冷上来。褡裢西装干脆蹲起来,使劲把自己团起来,活象一只大鸟。马儿立在一边,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

“别的马都走回去了,偏你要送他们上这。”玉秀怨道。

他只朝玉秀看一眼,把西装领子竖起来,又把前襟使劲裹了裹,两条胳膊紧抱着膝盖。脸上的神气说的是:你知道什么。

“他们要是不给小费,可真白等了。”玉秀抽抽鼻子,继续抱怨,同时也用胳膊把自己抱紧。她渴、饿、冷、累,一心只想早早和自家的马赶紧回到家里去,围着炉子喝热粥。

他心里也希望两个客人尽快就出来。真的冷起来了,不要冻着才好,后悔早上没有听老婆的话,穿那件条绒夹衣,冻感冒了,会挨老婆骂,他是没有功夫生病的人。可是,若能拿到小费,哪怕就是冻病了,老婆那里也就交代得过了。

他突然对玉秀说,“等他们出来,你干脆向他们开口要要看,咋样?”

“我,一个姑娘家。亏得!是你要拉他们过来玩这疙瘩,是你的算盘,你自己说去。我不管,我不过跟着你。”

“你是孩子嗄,我怎破得下这张老脸。”

“我不是孩子。”

客人总算等出来了,球形胖子边走边打手机,听得见他在说:“就来就来,已经下山了,半个小时到得了。说吧,哪家饭店?OK,‘云南人家’,成,成,我饿坏了,我能吃下去一匹整马。”

他们匆匆上马,人、马全都归心似箭。一气走回村口,马的主人只来得及把客人扶下马,早有几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撕掳着抢客人,褡裢西装急得挡在中间,“哎,哎,你们这些人,哎,哎!你们……”连玉秀在一边也帮着推搡那些打架似的司机。

可是他们被粗卤地推到边上,两个客人已经被靠得最近的一辆出租车司机拉走,眼睁睁地见他们一下子钻进车去,车屁股后面就马上喷出一道黄烟,车开动了。车发动的声音和喷出的烟罩住了褡裢西装张嘴喊出的声音和口形。等烟散去,只见褡链西装木桩似的站着,脸色灰黄,肩膀塌下来,他的马站在他身边,也那么塌眉瘫眼的,好像它这一整天不是出力干活,而是做了件错事一般。主人和马看上去真象。

玉秀使劲一扭身子,在自家马屁股上狠啪了一掌,“走!”

车刚刚开出去几十米时,车后座上那个苗条女客突然对球形客人叫起来: “哟,该死,忘记给赶马人小费了,我都准备了的,刚才活象打架,就忘了。要不要停一下,哎,瞧啊,你那个赶马的还在那里站着呢。”

“给多少钱嘛?”

“一人四十块吧,小意思。”

“啧啧,真是小意思!就这么一点小钱,谁会在乎,忘了就忘了。师傅,拜托开快一点,‘云南人家’。你知道老K在电话里对我说什么?他说今天晚上要在‘云南人家’让我们大开眼界。我就不信了,云南会有什么山珍海味来招待我这张吃遍天下的嘴!嘿。”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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