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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五)
王瑞芸

糟糕的是她一点也想不下去,或者说想不明白。她怎么都看不出那几项人类普遍的罪行中,任何一项能跟她的儿子连得上。即使去兔园,她竟也想不到“嫖妓”这个字眼,她若是能想到这个词,大概就不会带儿子做这个事了。她这个母亲啊,一想到她的儿,社会道德都要重新改写了似的。她光知道儿子需 要这个,有人能给他,他照价付钱,就这些。

她那么个人,哪里能理得清这堆因搀和了一个母亲的偏爱、因而缺乏正常逻辑的思路。她拿自己也没有办法,后来,只挑容易的想头:想她儿子究竟害到谁了?他才没有害到兔园的姑娘们,瞧那些姑娘们哪……他更加没有害到她呀,她做母亲的能帮上儿子的忙,她可是顶顶愿意呢。害到维可吗,也许。但 他可以不来找她嘛,丢开她娘两个就是。要说儿子成了流氓,可真是睁眼说瞎 话,听听那些成天围着吧台的男人们,嘴里吐出的那些秽语粗话能扫出几大袋 子,他们才够流氓。儿子可从来没有说过粗话,去了兔园以后还是不曾听他说 过粗话。他怎么会是流氓,借他一个胆也不会,把着手教他也教不成流氓。这 么清楚的事情,维可会看不出,她和维可究竟谁蠢呢?

不消说得,维可和她谈崩了之后,她带儿子去兔园嫖妓的事很快在镇上传开了,镇上的人惊讶得几乎要把眼珠子落到地上去。

一时间镇上舆论四起。

“听说约翰牧师找她谈过了,不止一次呢,因为这根本太不像话,由娘带了去!闻所未闻。一个做娘的行出这种事来,给这里的孩子们建立了什么样的形像?想想吧。”

“她怎么说?”

“天知道她怎么说,反正,约韩牧师归约翰牧师,她儿子归她儿子。牧师的话她听着,一句不驳回,可儿子的嫖娼她也照样担着,还给他出钱呢。你拿她怎么办吧?又不好定她的罪,这种事情!”

“说的就是呢,他们犯法了吗?在这里,没有。在内华达,还是没有。就这么的!这事也叫他们给做绝了,娘儿两个合谋呢。”

“我倒要问问各位,这个世道还有没有道德?照这样干法,那好极了,咱们都带上自己的‘那话儿’去内华达‘合法’一下怎么样,看看会给这个城里带来什么?到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厉害了!哭都来不及。”

“你倒是去啊,口袋里揣好了1000美元去啊——那是兔园的价。不用把你那狗日的眼睛瞪那么大,嫌贵了不是?瞧,你不过就是没福罢了,可人家行,一个月一回呢。你注意到没有,那个窝囊废现在走路腰干也挺直了,人模 狗样的起来,直敢走到马路中间来了。是不?……可他们哪里来的钱呢?好像 娘俩个家产万贯似的。呸,瞧母子两个都穿得鞋邋遢袜邋遢的,头发也不理, 乱得鸟窝一样……”

“可是这样下去,终归会染上病吧,比如艾滋?”

“对啊,对啊,单是这一条,政府就该出面管管。诸位!诸位!那可不得了啦。”

“听说兔园那种注册的窑子里不会,你不知道吗?内华达州政府每半年给那种姑娘查一次血,不查是违法的。只要没有性病威胁,那些小婊子——听我说——其实还真不赖,个是个的,十八般武艺,好着呢,能把男人侍候得上了天。我有大把的钞票,我也乐意去啊!我说话算话!可我寻思,上帝肯定不怎 么喜欢我,不让我摊上这么个母亲,也来供着我花钱嫖妓。我就不明白了,契 克那个窝囊废,跟一条蛆虫没什么两样,不知哪一世里积的德?让他妈这么待 他,他也配?维可说得不错,他活活是个驴粪蛋子,可他妈偏把他捧在手心里 当个金疙瘩,天底下竟有这种事,竟有这种事!我他妈的狗屎命运怎么就没叫 我也摊上这么个妈?我哪儿不比人强?瞧瞧!”说的人一边就夸张地弯起两只 臂膀,两只拳头朝里一勾,侧脸亮相,做出个健美运动员的姿势。那个姿势和 说话人皮肉松弛的老脸构成一幅滑稽的图画,大家没法忍笑,稀里哗啦,好像 一个箩筐散了,里面的石头又重又闷地砸了一地。

“这话确实。还真是的,凭什么契克的妈对他那样?我怀疑我的亲娘这辈子在我身上通共用足过一千块没有?我十三岁就出门干活了,自己挣自己吃,不含糊!从那之后,我娘就再没管过我。”

“所以,契克待他妈,我看够意思。有一天我在霍伯牙医诊所看见他们娘两个,是他老娘拔牙,他小心地陪在一边,看他那个嘴脸,活象比他自己拔牙还要疼似的。真的,我亲眼看见。这是实在的,‘你种什么,收什么。’《圣 经》上是这么说的。”



除了这些,维可果然让她“等着瞧”了。他对餐馆老板说:“事情明摆着,你让她一星期干七天,就是支持她支付儿子的嫖妓。你看着办,约翰牧师可是知道的。”他把同样意思的话到车铺老板那里又说了一遍。

车铺老板不曾理会维可。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第二个中意契克的人。许是契克从小生在长在车上的缘故,他照料起车来,和他平时糊涂畏缩的外表判若两人。老板常笑着告诉别人:契克一钻到车肚子底下,活象钻进洞房似的。老板若要辞退人,契克肯定会排在最后一个。

可事情对餐馆老板就不同了。实在说,母亲做女招待,也是够老的了,老板当然更愿意找年轻漂亮的姑娘来。正好,他就顺水推舟,就此把她解雇了。

本来她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女人,现在,人们倒要来注意她了,看她在这个局面里究竟会怎么办。

母亲怎么办呢,在这个年纪上,尤其是在这个人言可畏的局势下,镇上可没有人肯来雇用她了。万般无奈,她只好出租自己的房子。家里的四个房间,除了保留了儿子原来的房间,她把其他三间都出租,自己挪住到阁楼上去。在广告里她还应许可以给房客管饭,这样她可以多挣些钱。

怕这个生路再被人阻挠,她把房租设得比别处便宜些,因此在半个月中,三间房都租出去了。其中一个房客是餐馆老板推荐来的,正是顶替她位置的女招待,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叫兰妮的姑娘,餐馆老板大约是对辞退了母亲心中多少抱愧,借这个事来弥补一下罢。

维克知道新来的兰妮租住了契克家,心里就不痛快。她是个从外县来的姑娘,刚刚高中毕业,黑黑的园脸儿,短而胖的身材,看着就知道至少有二分之 一的墨西哥血统。兰妮虽然园胖,却很利索,象颗小炮弹,蹦出蹦进,嘴像机关枪,一碰就达达达扫一梭子,把人打得人仰马翻。她是在一个失于调教的家 庭出来的,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根本不管,她必须自己拳打脚踢才能生存下 来,因此乐意早早离开家,自己独立。虽然她个性强,但一点不缺女孩子的共 性:好打扮。她的打扮,跟她的性格一样,出击性的,带着火药味:头发有意 剪成七长八短的那种,用发胶一固定,朝四面八方放射,黑太阳似的;腿上的 裤子大洞连着小洞,或者补丁缀着补丁,不懂行的以为仿佛乞丐,懂行的知道 是新潮。只要有空闲,维克常依着吧台兜搭她说话。

“瞧着,你跟契克那个傻蛋住一个房顶下,惨了!你不会失足嫁给他吧?那你比嫁给……比如说,这张凳子都不如。他可是个虫子——看着象虫子,其 实是个坏蛋,流氓,满镇的人都知道。”

“嘻嘻,我想嫁的是你,甜心。这么会调酒,不嫁是傻瓜。”

“敢情!明天我就上维尼金店去订戒指。”

“钻石不能低于10个克拉。听好了。”

“你可真敢开口,把我们镇上的人捆在一起卖了,怕也换不来这10克拉。下一辈子,等你有女王的命再说。”

“吓着了不是,老爹。”

“你别叫我老爹。”

“是,老奶奶。”

本来,契克这样的人,是不会让兰妮多看一眼的。可就是因为维可老在她跟前抵毁他,倒让兰妮非要来接近他不可了。这都怪维可没把对兰妮这样青春少年的脉:叫他们朝东,绝对朝西!尤其是兰妮,在一个充满争吵和冲突的、最容易滋育反叛性格的家庭里出来的,维可越是叫她远着契克,她倒越要来招 惹他了。

“契克,听说你去内华达,嘿,找那种姑娘们。什么时候去,叫上我,……我就是好奇嘛,看看怕什么?你犯不着这么脸红,我绝对站在你一边:人生就是要过一把瘾!……嘿,瞧瞧,你的头发都快烧着了。”

“契克,我可说的是真的。我搭你车去,路上还陪你说话儿,到了那里,你做你的事,我在外头等着都行。再说,内华达我还从没去过……我出一半的汽油钱,总行了吧?”

“你这个人不够意思!那么,罚你今天开车送我去武德镇,我男朋友就住那儿。他都来过这里好几回了,你肯定见过的,就是卷卷毛,鼻子上穿银圈的那个。他的车送进车铺了,今天不能……你行?好!这才是我的好骑士。”

契克的好性子,让兰妮对他颐使气指。兰妮依小卖小,又嚣张放肆,这样役使男人,让她觉得过瘾、舒心。因为她的两个哥哥,除了欺负他,不曾肯为她做过一点子事;而这里的另两个男房客,用兰妮的语言形容,是自以为“高额角”的家伙(一个是推销员,一个是汽车商的会计——需要打领带上班的动 物),全都看不惯兰妮那身枝枝桠桠,破破烂烂的装扮。兰妮走出走进,愈加 对他们翘起鼻子,她只来寻契克的事。起先只是为玩闹,逗他的趣,后来就成习惯,有了事,就满屋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契克。而契克被她指使得团团转, 倒也全无怨言。他本来是个好心肠的人,可是从来没有人给他使用好心肠的机 会(只除了车铺里的车),他对兰妮有求必应。他自觉比兰妮老出一辈,哪里 好意思(哪里敢)拒绝一个孩子般姑娘的任何要求。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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