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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监的母亲
卢江良

离终点站还有七站路,乘客陆陆续续下了车,现在中巴上除了司机,只剩下了两位乘客,一位是老妇,另一位也是老妇。他们年纪相仿,都在六十岁上下,穿着也大同小异,都是自已缝制的土衣,惟不同的是体形迥异,一位长得高高瘦瘦,另一位长得矮矮胖胖。

这时,矮胖的猫着腰,从后面走上来,坐到了高瘦的身边。高瘦的见了矮胖的,忙向里挪了挪,腾出一些地方来。矮胖的一坐稳,便开口问高瘦的:“这位大妹子,你多大岁数了?”

高瘦的瞅了矮胖的一眼,答:“六十一。”

矮胖的笑了笑,说:“我叫对了,我六十三,比你大两岁。”

高瘦的不置可否。她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她更没有聊天的心情。但矮胖的恰恰相反,她一贯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村里人都叫她直肠子。她又问:“这位大妹子,你是不是去那边?”

其实,这个问题用不着问。过了刚才那个站,还未下车的,去的都是那个地方。矮胖的明知故问,也许是想找个话题吧。

但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高瘦的不禁皱了皱眉头,神色徒然间产生了变化,她迟疑了一会,但最终点了点头。

矮胖的见状,似乎找到了“同谋”,主动相告:“我也去那边。”

高瘦的神情稍有缓解,顺着话题问:“在那边的是你啥人?”

“儿子。”矮胖回答得很简洁。

“我也是。”高瘦的说,一脸无奈。

矮胖的问:“你儿子犯的是啥事?”

高瘦的叹口气说:“打架。”

“我儿子也是。”矮胖的附和着说。为避免高瘦的对儿子留下坏印象,矮胖的赶紧解释:“我儿子的打架跟其他人不同。那件事不全怪他,对方也有错误,他只是一时冲动,他蛮忠厚老实的一个人。”

高瘦的听了,没发表意见。其实从内心深处,她很能理解这位母亲的心情,因为自己也是当母亲的。在每位母亲的心里,儿子再有缺点,也是优秀的。

矮胖的见高瘦的不作声,猜测她可能心存疑窦,为了表明她说的是事实,没有刻意庇护儿子的成分,她兀自讲起儿子打架的事——

她说她儿子做泥水工的。人非常忠厚老实,从小到大没惹过事。他三年前来城里做工,白天卖力地干活,晚上不出去乱走,只是呆在工地里,跟一些工友玩玩牌,每张牌只一分钱,当作消谴,不是赌博。

有一次,他跟工友们玩牌时,不知是什么事情,跟其中一位吵了起来。那个工友吵不过了,便开口骂人。要是骂的是他,他也就不计较了,可那位工友竟然骂他娘,而且骂得很难听。这让他非常气愤,他指着那位工友喊:“你再敢骂一句?”

可那位工友毫无畏惧,盯着他挑衅地说:“骂你娘怎么了?你娘还不是烂货,她年轻的时候,还不是跟村里很多男的睡过?你以为别人不知道?”

结果可以预料到了,那位工友的话音还未落,他儿子就操起了身边的钢棍,那是从脚手架上拆下来的,满怀仇恨地对着他猛击起来……

听到这里,高瘦的突然打断她的话,小心翼翼地问:“你儿子叫啥?”

矮胖的停下了讲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回答:“叫阿兵。”

“阿兵?”高瘦的心里格登了一下,紧接着问,“是不是姓赵?”

矮胖的见高瘦的这么问,不由地一怔,她狐疑地瞅着高瘦的,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时,高瘦的惊诧地说:“阿兵是我的儿子。”

矮胖的直愣愣地盯着高瘦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久才开口问:“你,你是阿,阿兵的亲,亲娘?”

“嗯。”高瘦的回答。

矮胖的说:“能碰到你挺高兴,阿兵是一个好孩子,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她说的声音很低,但非常地坚决。

高瘦的说:“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他在外面结拜了一个干娘。”

矮胖的说:“是我私下认的,他也不知道。”

“这是咋回事?”高瘦的颇感蹊跷,“你咋会认他做儿子的?”

矮胖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埋下了头沉默起来,良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但就在她抬头的那一刻,高瘦的意外地发现,她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我是在省城里,认识阿兵的。”矮胖的终于开口,“那个时候,我来城里找我的亲儿子。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他患了很重的病,住进了医院里。我听了,带上他们给我的地址和钱,二话不说就上城来了。”

说到这里,矮胖暂停刚才的话题,对高瘦的说:“这位大妹子,你听了不要见笑,我虽说活这把年纪了,但在那之前从没上过城。不要说是上城了,就是镇上也只去过几次。要是别的事,我肯定不来了,可那次是为我的宝贝儿子,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高瘦的静静地听着,认同地点点头。她暗想自己何尚不是如此,要不是自己儿子犯了事,要是自己的老公还健在,她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里。

矮胖的又补充说:“我这个人命苦,从小就没了爹娘,我是我爷爷养大的,嫁了老公之后,原以为可以过舒坦日子了,可儿子出生不到两年,他爹就生病死了,抛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

或许相同的遭遇和命运,深深感染了高瘦的,她止不住开始流泪。

矮胖的没察觉,继续往下说:“听说我儿子重病住院了,我的心里那个急呀。我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飞到他的跟前。我从村里搭拖拉机到镇上,又从镇上乘轮船到了县城。从村里到镇上,再从镇上到县城,这还难不倒我,路就在我嘴上,我可以问呀。”

“可是。”矮胖的说到这里,咽了下口水,“等出了县城,到省城里后,我的嘴不管用了。我说的是土话,那里的人听不懂。我站在车站门口,东问来西问去,他们见了我只是摇头。这个时候,我才想到有张纸条,上面有我儿子住院的地址。”

此刻,矮胖的表情由衷地紧张起来:“等我伸进袋里去摸那张纸条,我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那张纸条不见了,一起放着的钱也不见了。这可咋办呀?我一下子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塌天败地地哭起来。”

“旁边的人见了,都围上来。我想他们会帮我吧。”矮胖的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摇头,“可是我想错了。城里的人不像咱农村的。他们只看着我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有的还说风凉话:‘这个女人这么老了,还出来骗钱,真不要脸!’那个时候,我的心里难受呀!”

高瘦的听到此处,再也控制不住,陪着矮胖的轻声抽泣起来。

“我从家里出来是早上,到了省城差不多下午四点了,再这样一折腾,已经是晚上了,我想着我的儿子,想着丢掉的钱,不知道咋办好?仍旧坐在地上,一个劲地抹眼泪。这个时候,有个年轻人来到我跟前。”

高瘦的插嘴问:“是阿兵?”

“嗯。”矮胖的脱口说,“就是阿兵。”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蹲下身来,问我发生了啥事。我一听到他的口音,心里别提多惊喜了!他说的跟我一样的土话。我像碰到亲人一样,一把抓紧了他的手,那样子怕他逃走。”

这时,矮胖的自言自语地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咋会这么巧呢?那么大一座城市,那么多的人,偏偏让我跟阿兵碰上了。”

高瘦的根据自己的所知,向矮胖的解释说:“阿兵电话里跟我说过,他犯了事后,从他做工的县城搭车跑到省城后,不敢到车站里坐车了,怕给那里的警察抓住,其他的又没地方去,就一直在站外转。转着转着,正好碰上了你。”

矮胖的认同了高瘦的推断。

“阿兵听我说了要找的地方,告诉我那地方不是在省城,是在省城相邻的一个县城,坐车还要半天时间呢。他这么一说,我又哭了。我身边一分钱也没了,我可咋去那个县城呀!可我的儿子还躺在医院里,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那个时候,阿兵是不是给了你钱?”

“没给。”矮胖的说,“他没给我钱,但他说他带我去找。”

高瘦的抿了下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这是她自儿子犯事以后,第一次源自内心的笑。她觉得儿子虽然犯了事,但他的心没有变坏,这是她感到无比欣慰的。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是没有!阿兵先在车站的小店里买了瓶水给我喝,后来又带我到饭馆去吃饭。我埋头吃的时候,他没有吃,一个劲地看着我。我吃完抬起头,他说:‘你真像我的娘。’”

“他咋会说你像我,我这么高这么瘦,你这么矮这么胖,他咋会说像的呢?”高瘦的困惑地说。

“我也不清楚。”矮胖的也是一脸迷茫,“我只看到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窝着闪着泪光。”

高瘦的问:“后来,他还说了些啥?”

矮胖的说:“后来,他告诉我,他出生之前,他爹就生病死了,你一个人要养他们姐弟三人,说你受了很多苦,没享过一天福。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埋下头哭了,说他对不起你,本来可以报答你了,但自己却犯了事。”

高瘦的又抽泣起来,心头有种复杂的情绪在涌动,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感动。

矮胖的伸手揽过了她的肩,用举动代替了抚慰。待高瘦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她又噙着热泪往下说:“我问他犯啥事了?他告诉我,他一时冲动打了人,现在还不知那人死活呢。他说如果不是那人用话污辱了你,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手的。”

高瘦的哭泣着说:“我知道阿兵最恨别人说我以前做过那个。可他也不能为了那动手打人呀。”

矮胖的说:“每个做儿子的都容不得别人那样说自己的娘。阿兵动手打人,说的人也有错,不能全部怪阿兵。”

高瘦的说:“别的人咋样,我不去说。但阿兵为了我,犯不着。那人说的也没错,我年轻的时候,确实跟村里不少男的好过。那个时候,我要养他们姐弟仨,没那些男的资助,根本没法活。”

矮胖的说:“那也不是你的错。那个年代,有啥办法呢?总不能把人给活活饿死吧。那都是世道逼的!”

高瘦的一时沉默了。少倾,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在省城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阿兵就带着我坐车去了那个县城。阿兵对那个县城很熟,中午还不到,我们就找到了那个医院。可就在我们走进我儿子的病房的时候……”

说到此处,矮胖的说不下去了,突然放声痛哭起来。高瘦的不由地愣了愣,心一下子给提了起来。她赶紧拥紧矮胖的,劝慰着说:“这位阿姐,不要哭不要哭,有话慢慢说。”

过了好一会儿,矮胖的才收住哭,抹着眼泪说:“就在我们走进病房的时候,守着我儿子的几个人,一见到阿兵就猛地扑上来,一下把阿兵扑倒在了地上。我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急着大声叫起来:‘你们咋了?你们咋了?他是好人!他是好人呀!’”

矮胖的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讲:“可没有人理会我,他们把阿兵用裤带捆起来,然后打电话报了警。一会儿,警察就来了。阿兵在被他们带走前,冲着我大声喊,大娘,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呀。那一刻,我的心被刀剜还痛。”

高瘦的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拥着矮胖的平静地说:“阿兵打伤了你的儿子,他被抓起来是应该的。”

矮胖的说:“可阿兵是个好孩子呀,他说什么都不该被抓的。这都怪我,要是我早知道我儿子是被打伤的,一开始听阿兵说犯了事,就应该想到一块儿的。那样,我说啥也不会让他陪着进医院了。可我不知道呀!报信的只说我儿子生了重病。”

“那阿兵进医院前,知不知道打伤的是你的儿子?”高瘦的提出疑问。

矮胖的口气肯定地说:“一定知道的。他在带我找儿子的路上,我不断地念叨我儿子的名字,他不可能没听到。再说了,要是他不知道我儿子的名字,咋能帮我打听到我儿子住的病房呢。”

高瘦的听了,舒了口气。随后,关切地问:“现在你儿子咋样了?”

矮胖的说:“左腿瘸了,其他的伤都养好了。”

高瘦的又问:“那你咋想到来看阿兵呢?”

矮胖的说:“没有阿兵,我现在都不知道落哪了。从那件事后,我就把阿兵当自己的儿子了。”

“你儿子不反对你来?”

“不反对。”矮胖的很干脆地回答,随即补充说:“本来他还想陪我一起来的,可前几天他老婆生了,他走不脱身才不来的。但我出门的时候,他要我捎句话给阿兵,说他对不起他。他还跟我说,阿兵没有错,是他错了,他不该污辱阿兵娘。他承认,要是当时换了他,他也会动手打人的。”

说话间,中巴已到终点站,但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开。因为终点站到那个地方,步行还有二十分钟的路。司机决定把她们俩,直接送达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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