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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会飞的孩子
卢江良

1

乌狗看到黄毛手心发亮的“冰块”时,搞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他确定那东西肯定很好吃,他从胖墩和大嘴巴咀嚼时的神情里,得出了这个铁定的结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冰块”,暗地里不断地咽着口水,寻思着如何接近黄毛,以致于同样享受到那美味。

这时,黄毛正在给胖墩和大嘴巴讲述他昨夜的梦境。他说,在那个梦里,他发现自己过村前的小河时,竟然没有走那座独木桥,而直接在河面上飘了过去,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飘到对岸小路上后,没有飘落下来,而是越飘越高飞起来,一直飞到了幼儿园。

乌狗隐隐约约地听到这个梦后,心头滋生了一个接近黄毛的法子。于是,他鼓起勇气朝他们凑近去,神秘兮兮地向他们宣称:“你说在梦里能飞,我不在梦里也能飞呢!”他这样说的时候,扬起双臂作了几个飞的姿态,以向他们佐证自己真的飞过。

乌狗的突然出现,让他们不由地吃了一惊。要是以往,他们很快会把他打开。可这次,他们没有。因为乌狗告诉他们说自己会飞时,他们感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惊,这种程度远远超过黄毛的梦境本身。他们不仅不赶开他,黄毛还破天荒地给了他一块“冰块”。

但很快,胖墩对乌狗能飞表示了怀疑,他瞅着乌狗将信将疑地问:“你真的会飞?”

乌狗幸福地含着那块“冰块”,口齿不清地说:“骗你是,是,狗。”

“你本来就是狗嘛。乌狗不是狗是什么?”大嘴巴也不相信起来,忍不住插嘴道,“你说会飞,那你现在就给我们飞一下看看。”

乌狗就一下子愣住了,含在嘴里的“冰块”停止了转动。

黄毛觉得大嘴巴的主意不错,赶紧附和:“乌狗,你说会飞,现在就飞呀。”

乌狗的脸上便掠过了一丝惊慌,但很快他镇定了下来,斯条慢理地对他们说:“这几天我感冒了,不能飞,等我感冒好了,就飞给你们看。”

他们见乌狗确实在流鼻涕,一时间不好再说什么。乌狗嘴里的“冰块”,重新飞快地转动。

过了会儿,胖墩又怀疑起来,一脸不屑地说:“乌狗,你肯定是骗人!你是想骗黄毛的冰糖吃!我可从没听说人会飞的。”

“我真的会飞。”乌狗坚持着说,“我都飞过很多次了。”

“你说你飞过很多次,我们怎么没见过?” 大嘴巴质疑道。

乌狗连忙辩解说:“我是夜里,你们睡觉的时候飞的。”为了证明他真的飞过,他向他们描绘了飞时的情景。末了,还补充道:“有一次,我飞呀飞呀的,飞得实在太远了,就飞到了月亮上,那里可住着很多人呢。”

乌狗描绘的情景实在太迷人了,他们暂时不再怀疑他说的真实性。但最后他们没忘了跟他敲定:等他感冒好了之后,一定得飞给我们看。

2

乌狗说自己会飞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在村里传开了。这只是孩子们之间的把戏,大人们听了当风吹过。可在全村的小孩当中,不啻于扔下了一颗炸弹。以大块头为首的孩子们,就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探讨着这一消息的真伪性。

大块头问:“乌狗说他会飞?”

“是这样说的!”大嘴巴明确道。

胖墩也跟着作证:“他是这样说的,不信你问黄毛。”

黄毛一向跟大块头不和,所以不参与讨论,孤立地站在一边,不走拢去,也不走开。大块头的目光就越过围着的人群,远远地横了黄毛一眼问:“他真的说自己会飞?”

黄毛不亢不卑地说:“不知道!”

大块头就没辙了。他虽然比黄毛高一头,但从来不欺负黄毛。这倒不是他想吃黄毛的零食。黄毛爹是驾驶员,成天在城里跑,家里零食不断。而大块头爹是大队长,常有人去拍马屁,零食也少不了。他主要想听黄毛讲故事。在讲故事方面,黄毛是一把好手,这得益于黄毛爹的“道听途说”。

大块头就领着他的那帮人去找乌狗,胖墩和大嘴巴屁颠屁颠的也跟着去了。胖墩和大嘴巴这两个“叛徒”,大块头不在时总聚在黄毛身边,可大块头一出现就成了他的人。他们都怕大块头,怕惹他生气了,让自己的父母滚蛋。胖墩爹是会计,大嘴巴娘是出纳,都归大块头爹管。大块头一不高兴,就爱冲着他们吼:“我让我爹叫你爹(娘)滚蛋!”

黄毛没尾随着他们而去,但并不等于不去,只是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如果说那帮人好像是大块头的尾巴,那黄毛更像是一个盯梢的。

村里的大人们都下田干活去了,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跑来跑去的。乌狗家在村的尾巴尖上,后门紧傍着一片竹山,自从乌狗爹去坐牢后,每天夜里他家后门口总闹鬼。

大块头一马当先地来到乌狗家门前时,他爹正挺着肚子从乌狗家里出来,他一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中山装的钮扣,一手不断地捋着脑门上油亮的头发。他猛地看见跟前出现了一帮人,不禁打了个趔趄。等他看清是大块头他们,就一下子站稳了身子。

“你来干什么?你!”大队长将惊恐转化成了怒气,一古脑儿地撒到了儿子身上,在他头顶上狠摔了几个“栗凿”。

大块头连忙用双手护住头,嗫嚅着说:“我来找乌狗。”他知道爹打他,是因为在乌狗家门前撞见了他,要是在别的地方撞见,爹是断然不会打他的。

“乌狗不在!”大队长骂骂咧咧地走了,依然是一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中山装的钮扣,一手不断地捋着脑门上油亮的头发。

这时,黄毛也跟到了,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观望着大队长打大块头的场面,同时也意外地瞅见:披头散发的乌狗娘,在门缝闪了一下,倏地消失在里面了。

3

大块头他们是在竹山上找到乌狗的,当时乌狗正一个人蹲在那里造一座坟。竹山上满地都是黄泥,要多少就可以拿多少,这给乌狗造坟创造了条件。没人跟自己玩的乌狗,最大的喜好就是造坟了,他已造了不下十座坟。那些坟像鸡窝一样大小,整齐地竖立在那里,阵势很是壮观。

由于乌狗的这一癖好,村里的大人都讨厌他,觉得他是一个不吉利的人。他娘为此打过他几顿,可他就是死不改悔,一有空就上竹山造坟。不知是谁说他“狗改不了吃屎”后,村里人见他长得黑不溜秋的,干脆就不再叫他姓名,而一律改称他为“乌狗”。

现在乌狗的坟正造到一半头上,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禁不住停下了手里的活。他抬头一看是大块头来了,浑身不由地打起抖来。乌狗最害怕大块头了,他身上的伤痕,大半是他留下的。他想站起身逃跑,可又不忍丢下那座坟。就在犹豫不决间,大块头到了自己跟前。

大块头受他娘的影响,对乌狗娘俩充满仇恨,便时不时欺负乌狗,这次刚挨过爹的“栗凿”,更让他怒火中烧,便二话不说踢翻了乌狗的坟。他学他爹的姿势,双手叉着腰,俯视着脚跟的乌狗,盛气凌人地问:“你这个婊子生的,你说你会飞?”

大块头叫乌狗婊子生的,是从他娘那里听来的,他娘一说到乌狗的娘,就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总是左一声“婊子”,右一声“婊子”的,叫乌狗也从来不叫“乌狗”,而叫“那个婊子生的!”

乌狗心疼着被毁的坟,窝在那里不吱声。他想这狗日的大块头,我的坟快造好了,你就把它给踹了。如果你不踹它,现在差不多造好了。他这样想着,越发不想吱声了。

大块头的火更大了,踹了他一脚,厉声命令:“你还不说!”与此同时,瞟了眼旁边的人。那些人领会了他的意思,便齐声吆喝:“还不快说!”

“我,我,……”乌狗开始胆怯了,吞吞吐吐着。

旁边的大嘴巴急了。说乌狗会飞是他报告大块头的,现在他怕乌狗否认会飞,那样自己就惨了,肯定惹大块头生气。所以,他不断地督促乌狗道:“快说你会飞!快说!”

胖墩因为当时也在场,帮腔着大嘴巴催促:“乌狗,你还不快说自己会飞?!”

乌狗抗不住了,迟疑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真的会飞。”现在他不能否认自己不会飞了,那样胖墩和大嘴巴就会揭发他,说他是骗黄毛的冰糖吃。那以后,他就是骗子了。

这下,大块头就来劲了,他拽住乌狗的衣领,想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要他当着他们的面,飞一下给他们看看。乌狗挣扎着不肯起来。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黄毛插了一句嘴:“他现在感冒还没好,得等他感冒好了才会飞。”黄毛之所以站出来,并不是想护着乌狗,只是趁机奚落一下大块头,竟然不知道“飞要等感冒好了”这个道理。

大块头认同了黄毛的话,冲着乌狗说:“那等你感冒好了飞给我们看。要是飞不了,可饶不了你!”

4

因为乌狗说自己会飞,在本村所有孩子中间,他顿时成了最受关注的人。没说自己会飞前的乌狗,他们都将他当成“狗屎”,几乎没有一个人去理会他。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们总是时不时地逮住他,充满期望地问:“乌狗,你什么时候飞给我们看呀?”

乌狗就不断地吸着鼻涕,并大口地喘着粗气,回答着那些要他飞的人:“我感冒还没好呢,要飞也得等我感冒好了呀,你们现在要我飞,我都飞不起来的。”随后,又补充说:“你们看我,现在走都走不动,怎么能飞呢?”

他们觉得乌狗说得挺有理的,也就不再纠缠乌狗了,但他们每天期待他感冒好起来,以让他们亲眼目睹乌狗飞。他们想象着乌狗飞时的场景,那肯定精彩无比。“他飞的时候是不是像鸟一样呢?”他们还对这个问题一度争论不休。

也因为乌狗说自己会飞,他们开始对他友善起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中没一个人欺负过他。他们不再排斥他,开始允许他一道玩。他们中的任何人,分家里带来的零食时,也总会毫不迟疑地分给他一份,使乌狗无不享受到了集体的温暖。

那段时间里,乌狗不再去竹山上造坟了,他觉得比起跟伙伴们在一起,造坟原来是那么索然无味!他甚至几乎忘记了造坟。娘意识到了乌狗的改变,深感蹊跷:乌狗怎么就放弃了那个陋习呢?

当然,那些孩子有时也会怀疑乌狗说的真实性,毕竟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飞,也没能在乌狗身上看出他能飞的迹象。为了证实他到底会不会飞?或者说有没有会飞的可能性,有一次他们拥推着乌狗,特地去找村里的“大学生”。

“大学生”其实不是大学生,但他是村里书读得最多的人,平时总戴着一副黑框的大眼镜,全村的人都喊他“大学生”。那个时候高考取消了,他就留在队里干农活。他们找上门去的时候,他正窝在家里背“A”、“B”、“C”,这让他们越发觉得他知识渊博了。

他们将乌狗推到“大学生”跟前,告诉他乌狗说自己会飞,并问他世界上真有会飞的人吗?面对他们的问题,“大学生”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动了动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轻易说出口。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仔细地瞧了一眼面前的乌狗。

乌狗的眼神里焕出了一种企盼,“大学生”的目光跟他对接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将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就低下头沉思起来,良久他抬起头正视着他们,果断地往上推了一下眼镜,肯定地予以了回答:“世界上存在能飞的人,也许乌狗就是这样的人。”

“大学生”这样说的时候,乌狗的心头充满了感激。那一刻,“大学生”在他的心目里,一跃而成了除娘以外最好的人。

5

由于“大学生”的一捶定音,孩子们对乌狗会飞深信不疑,乌狗的地位在他们中间,一级一级地快速上升,短时间跟他们“平起平座”了。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不再叫他“贼骨头的儿子”、“牢监坯的儿子”,或者“婊子生的”,有的甚至重新叫他真名。

乌狗重温了爹未去坐牢前的岁月。然而,他清楚这份幸福的获得,依赖于自己认为的能飞。所以,他总是担心自己的感冒,在某一天突然好转了。为了让那份幸福变得长久一些,他开始在夜里不盖被子。这可真是一个好办法!他的感冒不仅未曾好转,相反愈加严重了。

这使村里的那些孩子大伤脑筋。他们已曾无数次假想过乌狗飞的情景,但那个醉心的时刻总是迟迟不肯来临。他们清楚这归过于乌狗的感冒。于是,如何治愈乌狗的感冒,摆上了他们的议事日程。

就在大块头他们讨论来讨论去,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时,黄毛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暗想:这帮人真够笨的,这么简单的事还讨论个不停。鼻孔里就哼了几下气。

大块头见状,说:“你哼什么哼?你有办法?”

黄毛冷言冷语道:“这有什么难的,叫他吃药呗!”

此言既出,赞声一片。

乌狗没料到这一招,顿时惊恐失措。但他很快镇静了下来,寻找拒绝配合的借口:“我家里穷,买不起药。”

此话一出,孩子们无言以对。他们确认乌狗说的是实情,自从他爹去坐牢之后,他的家境便一落千丈。不要说买药,就是买菜,也成了一种奢侈的行为。他们每餐下饭的,就是清一色的白菜汤。

但孩子们并非因此而罢休,为了如愿以偿地观赏到飞的奇观,他们纷纷伸出了慷慨之手,积极地行动起来从家里偷药。他们偷来了各种各样的药,有感冒药、避孕药、老鼠药等等。

乌狗还是不吃。他不是怕给吃死了,而是怕感冒给治好了。到了那个时候,“飞”便无法逃避了。他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可他们坚决不依,要求他一定得吃。他们不能让他的感冒,再这样长久地下去了。

乌狗拗不过他们,但又不能暴露隐情,再次找了个借口:“我不吃,这里的药有不能吃的,我吃死了怎么办?我吃死了还怎么飞呀。”

大块头想想也是,就派大兵拿着这些药,去郑麻子那里跑一躺,问他一下哪种是感冒药。郑麻子是大兵的爹,村里的赤足医生。大兵不敢去,怕自己爹骂,因他也偷了爹的药。大块头就派大脚板去。

郑麻子一见有这么多药,不由地吓了一跳,禁不住问:“这些药是哪里来的?”大脚板支吾着不肯说,只是问他哪种是感冒药。郑麻子二话没说,就将那些药给没收了。后来,还将情况反映给了大人们。

乌狗见大脚板急冲冲地返回来,心头顿时七上八下的,他想这次是逃不过去了。可想不到的是,大脚板哭丧着脸说:“那些药全给郑麻子没收了。”乌狗听了,不禁松了口气。而其他人则黯然失色,开始诅咒起郑麻子来,包括郑麻子的儿子大兵。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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