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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行
京 人

月光下的操场一片寂静,只有风,把四周墙上剥落下来的大字报纸卷得满 地乱走,发出沙沙的响声。

刀客立在墙根下,面朝操场的大门。尽管扑面的寒风打透了身上的制服棉 袄,但他仍感觉背上在津津地冒着汗,头上的栽绒棉帽子里面也湿了一圈。

他全身出汗,也在全身颤抖,甚至牙齿也在打战。

他因此拼命地攥着双手。左手攥的是拳,右手攥的是一个小小的帆布军用书包。

刀客仿佛看见,羊皮手套中自己的十指已经因为捏得太紧失血,而变成了白色。

他在等人,等的不再是平时那伙纨绔子弟,而是他们请来的一工读的凶神恶煞。

他没有手表,只是出来时看了一眼家里的闹钟。他算好按约定的时间提前 五分钟到达,但已经等了好一阵,对方还没有露面。

“快来吧,快来吧”,刀客在心中乞求着。

他不怕厮杀,但厮杀前的等待每次都把他的神经拉紧到崩溃的边缘。

他害怕,总有一天,他会受不了这决战前的紧张,临阵逃脱。

莫非就在今天?

刀客暗暗打定主意,再等一下,如果还没有人来,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了。那样,怯阵的也不是他,而是对方。

“玎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声划破了夜空,让刀客打了一个冷战。随着铃声,十几辆自行车鱼贯进入了操场。转眼间,就来到他面前。

刀客看着眼前的十来个人,尽管浑身仍在颤抖,脸上却浮出了一丝冷笑。 这帮住在机关大院里的家伙,平常招摇过市,呼啸一方,但动真格的时候,却是不堪一击。别看人多,只要打翻了一个,其他人都会抱头鼠窜。

但是在今夜,他不得不对站在面前的一个人另眼相看。

此人看上去要比刚上初二的刀客大四、五岁,个子不高,但很魁梧,狗皮帽子下,是一张国字脸,上唇留着黑黑的小胡子,两只三角眼正在冷冷地打量。

无疑,这就是华子,他在第一工读学校出来的那帮太岁里,也是首屈一指。华子去年到陕北插队,据说又用菜刀砍翻了两个天津的知青,令其一死一伤,刚刚亡命回来。

刀客暗暗计算着自己和华子之间的距离。他知道,在这种场面,只有一击见血,才有胜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他右手的书包里,是一把用电锯条磨成的一尺半长的钢刀。

这种电锯条是用来锯钢材的,用进口的高强度工具钢制造,一条要几百元。 在工厂中,锯条断掉或磨损后,按规定必须把废材如数上交,才能领取新的锯条。 用这种锯条磨出的匕首和短刀锋利无比,又极罕见,所以受到人们的钟爱。

刀客喜欢这把刀还有一个原因。从前,他用的是一把三棱刮刀,好则好矣, 但一刀下去,弄不好对方非死即残,用刀的人不枪毙也要判二十年。所以,除非 以命相搏,不然用刮刀只能朝大腿和屁股上扎,大大影响了搏斗中的机动性。

而用这种锯条磨成的刀,可以刺、挑、割、砍。厮杀时,只要掌握得好, 在对方肉多的地方划出一道长几寸、深一公分左右的伤口,既可令其血溅当场,事后至少缝上十几针,也不会导致太大的麻烦,引起公安分局或治安指挥部工人 民兵的注意。

这刀是刀客半年前缴获的,当时,一个比他高出半头的家伙掏出这把刀来虚张声势,刀客抽了他一钢丝锁,那家伙竟哭了起来。刀客一把抢过了刀,扬长而去。

华子手中也拿着一个军用书包。从他拿书包的姿势看,那里面是一把菜刀。

其余的十几个人都空着手。事先已经说好,是单练。

“瞧你这样子,吓得直筛糠,还不磕个头,认个错,就算了。”一个身穿呢子军大衣的大院子弟说。

刀客没有答话。对这种人,他不屑于搭理。

华子也回头瞪了那小子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盯着刀客。

“怕得浑身哆嗦,还立在这儿,有种!”

华子的称赞顿时给刀客心里带来了暖意。知己难求,就冲这句话,今天晚上让这家伙砍一刀也不冤。

只听华子又说:“他们告诉我,你这几个月扎伤了他们好几个,真够狂的。我一年不在,也轮不上你来拔份。”

“那是因为他们先欺负我弟弟”,刀客答到。他现在不怎么哆嗦了。

“嗯……,你弟弟多大了?”

“小学五年级。”

“真有这事?”华子转过头问机关大院里的孩子。

“……”那帮家伙都一时语塞了。

“不管怎么样,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爷么儿现在惹了官司,雷子们天天找。我要远走高飞,急着用钱。你今天要是拍出来200块钱给我,我就转过身去替你把他们给剁了,要不然,我非剁你不可”。华子这一席话,让他身后那十几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惊愕的神情。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就去偷爹妈的银行折子,买命要紧”,华子给刀客出着主意。

“我爹妈都在江西干校,工资早停发了,也没钱。别废话,你剁罢!”

“喝!还挺横。那就别怪……”

华子的话还没说完,刀客已经飞身扑了过来。

他的刀没有掏出来,隔着书包就刺向华子的左肩,一刀便刺进了棉袄。

刀客在感到刀尖碰到皮肉的时候,手腕子一抖。

多次实战的经验告诉他,经这一抖,刀锋起码已经挑进皮肉一、两公分。

他又把刀顺着华子的左胳膊朝下一带,估计这条伤口少说也有半尺长。

“啊!”华子禁不住疼得大叫了一声。

但他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失去战斗力,而是身子向左一旋,右手一把抓住了刀客的右腕,只一拧,军用书包和里面的刀就掉在了地上。

好个华子,左臂受了重伤,鲜血已经湿透了一条棉袄袖子,仍然高高举起裹着军用书包的菜刀,“小毛孩子,手还挺黑的!”

说话间,菜刀带着风,重重地砍在刀客的头上。

刀客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刀客醒来的时候,操场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躺在地上,看着满天的星斗,想起了刚才的战斗。

他为自己还活着感到侥幸。

华子到底已经在陕北砍死过人,再多砍死他一个,罪名也是一样。

刀客的头像裂了一样剧痛,使他不敢往棉帽子里面想。

他见过菜刀在头上砍出的伤口。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胆战心惊、最惨不忍睹、最丑陋的伤口。

据说这种刀口最严重的,要里外缝三层,加起来几十针。

有的人挨过了一刀当时不死,后来却死于伤口感染。

他不能死。父母不在,弟弟没有人照顾。他一定要赶到附近的一家医院, 再倒在急诊室里。

快走到医院的时候,头的剧痛好些了。刀客又体会了一下,棉帽子下似乎没有皮开肉绽的感觉。他这时才想起来摸摸帽子。

刀客的心狂跳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头上。

帽子居然没有破!还是完整的!他一下摘掉了帽子,用手一摸脑袋,羞愧、 感激、庆幸一时间都涌上心头。

头上什么伤口都没有,只在后脑上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包。

他已经可以想像到,华子在挥刀砍下的时候,腕子一翻,平着刀身砸在了他的头上。

平着刀身,隔着棉帽子,都能把他击昏,这一刀的力道可以想见。

刀客清楚,他那一刀,伤得华子不轻。这个已有人命在身的逃犯如果有心加害,即使用刀背,也足以把他的头一劈两半。

想到这里,刀客又出了一身冷汗。

出道以来,他第一次让别人给镇了。

此后的几天,刀客一直在街上打听华子的消息。人们盛传,华子已经离开北京,去了东北的深山老林,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

终于有一天,大院子弟中的一个头面人物神秘兮兮地在一条胡同里截住了刀客。

“做什么?”刀客冷冷地问到。他一点也不紧张。一对一,他根本不把这家伙放在眼里。

“……华子临走的时候,留给你一件东西。”说着,他把一个报纸包递给刀客。

“谢谢。”刀客抑制住自己,不让激动的心情露在脸上,接过报纸包,闪身让过那大院子弟,一出胡同,就飞快跑回了家。

刀客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一层层报纸。裹在里面的,竟是一把弹簧刀。他一按弹簧,弹出那电镀刀把的,却是造型古朴的刀身。这刀的血槽紧贴着刀背,刀并不亮,甚至有些发乌,但沿着刀刃,有一道隐隐的寒光慑人魂魄。

刀客从记事起就没有哭过,现在却强忍不住泪水。

这刀,就是大家都听说过,但谁也没有见过、据说只有抗美援越部队的侦察兵才配发的澜沧刀。

只有玩刀的人,才能真正领会到,这是多么厚重的一件礼品。

刀客把这柄刀藏在了一个衣箱的最下面,以后从没有用过它。他不愿出任何意外,失去这件珍贵的礼物。

又过了大半年,刀客终于“栽进去了”。但因为他年纪尚小,案情在当时也算不上严重,所以没有蹲局子,只是被关到了“青少年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俗称“流氓小偷学习班”。

进了这种流氓小偷学习班,除了不判刑、不记档案之外,和进监狱没有什么两样。一关就是几个月,天天窝头咸菜,上厕所要喊“求茅”,不老实的要戴手铐、脚镣。

学习班里的一个经常项目,就是参加各种各样的批斗会和公审大会,为的是在这些未成年人身上达到震慑的目的。

这天,刀客他们又被用大卡车拉到一个体育场,参加反革命刑事犯公审大会。

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是十一国庆节了,现在正是杀一儆百的时候。谁都知道,今天被公审的人一定凶多吉少。

体育场上万头簇动,流氓小偷学习班的人照例坐在最前面,就在台跟前。

当犯人们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被押上台,站成一排的时候,刀客的心砰砰地猛跳起来,仿佛要跳出胸膛。

犯人里有一个正是华子。

华子被剃了个光头,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蓝制服,一张脸和其他犯人一样,因为几个月不见阳光,已变成雪白。他被五花大绑,脚上戴着一副十斤镣,让三个当兵的押着。其中两个抓着他的胳膊,按着他的头,第三个紧紧地拉着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他胸前挂了一个大牌子,上写“反革命杀人犯”,名字上打了红叉。

又是一阵口号,接着,坐在主席台上长条桌子后面的人一个个跑到前面来发言。

但刀客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眼睛死死地盯着华子。他觉得自己此时也被押在台上,一种完全无助、束手待毙的感觉笼罩着全身。

突然,他察觉出华子全身正在哆嗦,先是轻微的,后来越抖越凶。

不知不觉,刀客也跟着哆嗦起来。

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两人就像产生了共振。刀客跟着华子的频率,越抖越快。

华子现在已经全身抖得像是暴风雨中的一棵树,甚至脚镣都发出响声。

刀客在台下也已抖成一团,上牙打下牙,脑袋里响成一片。

会场上已到了宣判的时刻。大家都聚精会神,又群情激昂,听着台上历数一个个犯人的罪恶,宣布他们难逃一死的命运。

已经宣判的犯人都是死刑,立即执行。

每个犯人一听到宣判,都一下子瘫软在台上,又被三个士兵费劲地提着,半跪在那里。

已经轮到华子了。运动场上响彻他的暴行。

但华子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而是倔强地扬了几下头,尽管浑身仍在颤抖,却用眼睛朝台下搜寻。

当他又一次以惊人的力量抗过按着他的三个大汉,朝台下望去的时候,目光终于和刀客的相遇了。

刹那间,两人都停止了颤抖。

刀客看到,华子向他送过一个会心的微笑。他感到自己也报以了一个微笑。

在这一瞬间,整个运动场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切都归于寂静。

紧接着,华子的头又被按了下去,大喇叭里传出的愤怒突然又要把刀客的耳膜震穿。

宣判结束了。所有的犯人都瘫软在台上,只有华子还立在那里。

押他的三个军人好像觉得有些尴尬。一个当兵的朝华子的腿弯使劲踢了一脚。

华子仍然立着。

当兵的又踢了好几脚。

华子的两条腿像铁铸的一样,居然不弯。

当兵的还要踢,但公审已经结束,犯人们开始被押下去了。他们将被直接拉到刑场。

所有的犯人中,只有华子是用自己的双腿走下去的。

他仿佛还要朝刀客这个方向看,但三个士兵下死劲按着他,推搡着,他的头没有扭过来。

刀客两眼已经满是泪水。他望着华子的背影,心中在默念。

走好,和我在同一波长上的人。咱们尽管吓得哆嗦,但绝不会怯阵,更不会趴下。因为咱们都是真正的——

“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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