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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 日
韩少功

昆佬回村以后吞吞吐吐,把地震一事轻描淡写,倒让乡亲们更慌了。事情很明显,肯定是凶多吉少,肯定是上面怕下面乱,不让他回来说实情,只说地震是可能,是 或许,是万一,是那个那个……这话谁信呢?政府曾经说往后吃饭不要钱,不也是捏住鼻子哄眼睛?何况山那边瞎眼四婆婆早就放下话来,这次是龙王发怒地龟翻 身,老天爷不收走十万人命不会歇手。

“你们硬不相信我,那我也没办法。”昆佬是生产队长。

“什么叫没办法?你的意思,这次只能硬挺着等死?”

“我没这样说,是你们这样说的。你们这个说会震,那个也说会震,反正把我说的只当放屁。那好,你们硬是想震那就震吧。”

看看,总算逼出了一句实话。

乡亲们倒抽一口冷气,发现大限果然逼近目前。十几天前一些口音和着装都比较陌生的人来到村里,又是观测井里的水位和水质,又拿着收音机到处寻找怪音,还在 地头支起了三角架,用奇怪金属盒子把前山后山瞄了个遍,每个人都忙碌匆匆。那会有什么好事?他们还四处寻访,听说这一家的鸡婆上了树,那一家的老牛不回 棚,还有一家坟地上突然冒出乌丝蛇几十条,立刻脸色发白额头冒汗,做笔录的手都哆嗦不已——到最后,干部们终于去开紧急会议,开了一个又一个。他们肯定不 是闲着没事去烤炭火吧?

有的说五天之内一定震, 有的说今天晚饭后就要开始。不管怎么说,反正大家都明白了“震”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天崩地裂吗?不就是一个个村子突然夷为平地,大树突然塌陷成地面一个树 梢尖,苞谷地棉花地都突然翻滚和跳跃……有一个河北来的药贩子,描述过多年前那里的地震情景,说得某位大嫂当场身软如泥口吐白沫。

各生产队的民兵已组织起 来,日夜值班,守住电话,严密监视地情和水情,一旦发现地震迹象就要鸣锣报警。另一条指示也开始落实:假如远方有亲戚朋友的,可以把老人小孩送去寄养,以 免他们到时候不便疏散,成为抗震救灾的拖累。这更证实了灾难的紧迫性,也使瞎眼四婆婆更受到关注。照她的说法,命就是命,能跑得脱么?就是跑到九洲外国, 该寅时死的不会卯时死,该竖着死的不会横着死。你就是把自己塞到坛子里埋在床脚下,阎王爷也会看见你躲在哪里。

很多人都相信四婆婆,相 信她嘴边上一跳一跳的大黑痣,于是送走亲人的并不多。就算真要送走,一想到生离可能是死别,想到将来的少年丧母或老来丧子,当事人又撕肝裂胆哭作一团,喊 出我的肝呵我的肺呵一类词语,喊得旁人的心里也空了,轻了,碎了。要不是昆佬瞪着一对牛眼珠前来发威,有的人家还差点提前举丧:扎的扎冥屋,剪的剪纸钱, 手忙脚乱赶打棺材,搞得乌烟瘴气,实在很不像话。喂喂,不是还没震吗?不是还光天化日天下太平吗?革命群众抗大灾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与天奋斗与地奋斗就是 这个白菜样?

“抢先进是吧?搞竞赛是吧?”昆佬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平时要你们担牛粪抬石头,怎么一个个都往后缩?”

有个老人说:“汉昆,是你说的,说要准备准备呵。”

“我要你准备棺材了吗?我是要你们多打担把米,到时候万一桥垮了,就没法去四方坪打米了。”

“我那个王八崽子不孝,你是晓得的。要是我伸脚了,他肯定舍不得打樟木棺材。这事只能靠我自己。”

“屁话。要是小震,根本用不着棺材。要是大震,再好的棺材也没用。咣当一声,大家都呵嗬嘿,哪个来给你盖板子?哪个来抬你上山?”

这话也在理。

另一个老汉说:“队长,我不是怕死,只是怕半死不活。你们硬要震就一次把我搞死火,莫害得我缺胳膊少腿好不?”

昆佬更火了,“你血口喷人!吃人饭放牛屁呵?什么我要震?我什么时候要震?”

“那……是公社曹书记要震?”

“关公社什么事?”

“原来是县政府要震呵?”

“县上的人骨头发痒了?”

“那……这地震总得有个来由吧?”

昆佬不是四婆婆也不是地震局,说不清复杂的来由,只好拣一条顺耳的说:“是美帝国主义要震!美国,你懂不懂?就是在朝鲜和越南丢炸弹的坏家伙。他们觉得炸弹不过瘾了,晓得我们也有原子弹了,就发明地震。明白了吧?”

大家哦了一声,表示恍然大悟。

昆佬觉得他们在美国面前太不经事,差点一脚踹了棺材,但眼下面对着老辈,又考虑到大家说不定见一面就少一面,说一句就少一句,还是留一线人情为好,就气呼呼地走了。

事情得接着往下说。

因为没有听到队长吹出工哨,全队劳动力这一天不明不白地放假。牛也跟着放假,发出此起彼伏的哞哞叫声,不知是觉得幸福还是感到诧异。孙家后生在灶边多瞌睡 了半个时辰,直睡到被牛叫醒,揉揉眼睛,抹一把涎水,伸了个大懒腰,在村前村后转一圈,发现没有人叫他去担粪,也没有人责怪他出工走得慢,更没有人嘲笑他 挑担时的水蛇腰和蛤蟆步。这一想,地震还是不错,同过端午节和中秋节差不多。

他迎面看见老万的一张苦 脸,更觉得地震深得民心。老万会养蜂,会采药,会打猎,加上几个儿子门高树大,是村里有名的殷实户,前不久刚建起一栋丈八高的砖房,远近第一大厦,当时贺 喜的鞭炮炸翻了天,接客的酒席摆了好几桌,但老万没给泽彪下帖子——不就是狗眼看人低吗?他孙泽彪是近邻,七尺男儿戳在这里,孙中山的孙,毛泽东的泽,林 彪的彪,说到哪里都是这三个大字,居然没接到帖子,奇耻大辱也。没想到老天终于开眼,有钱的老万一样跟着挨震,狗眼看人低的老万已被阎王爷盯上了,而且房 子越高大肯定垮塌得越惨重,哗啦啦咣当当咚隆隆得儿哩个呛。想到这里,他在危楼前心潮起伏,多说了几句话。

他给地震局派来的勘察队 扶过几天标杆,算得上半个地震内行。“肯定要震!怎么能不震呢?”他瞪大眼睛,“廖技术员说了,这次不是七级就是八级,到时候你还站得稳?还跑得动?娘 哎,爬都没处爬呵。老天爷筛几轮再簸几轮,说不定搬来一座山擂你几下。你这个房子不就是个老鼠砣?”——他是指诱砸老鼠的那种石块,“肯定的,一砣一个肉 饼子。”

老万已急得团团转:“早知今日,盖什么死尸屋呵?可惜我那百多根好杉木,可惜我那一窑好烟砖……”

“打地基,你肩膀都挑肿了。”泽彪帮助对方记忆。

“岂止是挑肿了肩,我草鞋都磨穿几十双呵……”老万揪出一把鼻涕,蹲下去,哀哀地哭起来。

泽彪叹了口气,对危楼左右看看,“算了算了,你加柱子也没用,加斜撑也没用,还不如去剁两斤肉,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很多人都来劝老万止哭,劝 着劝着自己也黯然神伤,大概是想到自家房屋。只有泽彪心花怒放,反正他的两间茅屋用不着伤心,也没有婆娘孩子值得操心,因此不管走到哪里都大声说地震,无 非还是什么筛几轮再簸几轮,还有老鼠砣一类。说得兴起,又信口胡编一些消息:哪一家的竹扫帚开了花,居然有茉莉香味哩。还有某一家挖出的萝卜完全是人脸, 居然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就像前两年死的那个张家老二。想想看吧,这不都是天下大变的异兆么?这些异兆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出现,不正说明好日子已经到 头了吗?哎哎,老桃叔,老桃婶,你们多保重呵。金山哥,卫老伯,我们可能得来世相见了。明年的今日,唉唉唉,天晓得是谁的坟前有香火呵?……不知什么时 候,他很悲痛地从金山哥那里揪来一顶棉帽,在自己头上戴得顺理成章。他又在果园里悲痛地揪下几个柑子,嚼得自己理直气壮。因为更进一步悲痛,他还差点信心 十足拉扯人家的热乎裤带——当时他见秀姑娘洗菜,剥了个柑子硬要喂给她,顺手在对方腰上掐了两把,差点把对方挤到水塘里去了。

“臭痞子!”秀姑娘满脸涨红,跳出丈多远整顿衣装,头发也散了一半。

“你叫什么?”泽彪压低声音,“这里又没人看见。”

“你怎么没皮没脸?”

“要地震了,大家都要永垂不朽了,你如何还放不开?”他眨眨眼,“好姐姐,你我这辈子真是亏大了,一点娱乐都没有。”

“去死吧你!”对方把一团干牛屎砸在他脸上,哭哭啼啼地跑了。

“喂——”泽彪急得大叫,“你听我说,听我说说。你再不听就没机会啦。我有一个日本的铜盒子早就想要送给你……”

大概是秀姑娘去告了状,昆 佬怒气冲冲挡在村口,泽彪还隔老远就感到自己全身汗毛倒竖,一根根被烤灼得弯曲和枯萎。“彪拐子你脱了裤子看看,看你胯里是人卵子还是狗卵子,是狗卵子还 是鸡卵子!”队长发现他转身逃跑,“你回来!回来!你这畜牲连自己的姑都敢骚,害得人家要吊颈要吃窜塘的,没王法呵?”

彪拐子装作没听见,朝着路边人家大喊:“一组的劳动力赶快去挑塘泥,大灾之年要大干——”

“震一百次,你也休想趁火打劫!”

“第二组的劳动力赶快去加固渡槽,人在阵地在,怕死不革命,关键时刻看行动——”

“你装蒜也没用,老子要开你的斗争会,罚你的谷!”

彪拐子没法继续代理干部布署生产,只得回头一咬牙,做出一个下 流手势:“你罚,只管去罚。你咬老子的卵呵?你老人家命大,八字硬,大水淹不死,房子压不死,泥巴埋不死,到时候全队的谷都是你的,还用得着你罚么?我家 里的坛子、柜子、房子都是你的了,你满意吧?只是到时候你老人家一定要万寿无疆呵!”

队长算是听明白了。眼下 莫说是罚谷,就是坐班房挨枪子也不足以威慑对方。他彪拐子居然敢还嘴,居然敢高声大气还以脸色,不都仗着地震的势?不就是身后有美帝国主义在撑腰?队长气 急败坏,脚一跺,捡起泥块就砸,砸得彪拐子闪入油菜地。“你回来,看我老子不揪下你的阉鸡脑壳喂狗——”

泽彪一口气跑过山坡,回 头看看,确认没有人影尾随,才吐匀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从一片薄薄的影子变回一个有体积的整人,从一堆四分五裂的动作变回一个团结的肉身。这一天很 冷,阴霾沉沉,下了一阵雨,敲落一些熠熠发光的叶片,搅得人心确实灰暗和冷寂。他没兴致再去巡视,只在寒风中独自悲愤了片刻。他孙中山的孙,毛泽东的泽, 林彪的彪,发现眼下很多人居然仍对地震缺乏理解,只好在窑棚里睡了片刻,最后撕了墙上两条旧标语,冲着抽水机拉了一泡屎,算是对队长的狠狠报复——他知道 那铁家伙是队长所爱。

天色渐晚,他还不敢回村,笼着袖子来到了大队供销点。那里的小老板叫小奇,是他的初中同学。

“一瓶酒,一斤饼干!”他把一张皱巴巴的票子拍在柜台。

老同学很高兴,“我正要找你哩。你上次赊了我的砂糖和纸烟,都欠下几个月了。”

泽彪又在棉袄里摸索一阵,再拍出一叠小票。

“发财了?”老同学觉得太阳从西边冒出来了。

“阎王爷不认得这些钱,留着也没用。我还有一个日本军官的铜盒子,值好多钱的,我明天拿来送给你。”

“你以为真会地震?不至于吧?”

“不说这事。来来来,喝酒喝酒,彪哥我今天高兴,我今天请客,请客请客请客……”他一口气把请客高声强调十几遍,差点把舌头扭成结。

他咬开酒瓶盖,找来两只搪 瓷杯,在小桌边一屁股坐下。但小奇眼下没功夫陪酒,只是一个劲忙着应付顾客。今天的生意太火爆了,大概是生死关头乡亲们都不想省钱,已经把供销点里的砂 糖、糕点、面条、粉丝、海带、咸鱼、干椒、白酒、陈醋、酱油、萝卜干等等一扫而光,连饼干渣也没给泽彪留下。要不是小奇打点埋伏,酒也不会有了。特别是第 三队的国安爹,平日里从不进店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今天却狠狠地花天酒地,说什么也要喝它一斤酱油,嚼它三碗砂糖。他出手豪阔又长吁短叹,猖狂享 受又骂天骂地,一碗砂糖咽得自己翻白眼几乎要呕吐,还舍不下一只空碗,用蘸着口水的指头去清底。“白砂糖就这一个味道呵?”他流着泪说,“怎么吃到最后是 个肥皂味?”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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