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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
方 晓

1

马林站在路口的法梧树下,看着她从面前走过,双手优雅地左右摆动着,她一如往常进了“爱之桥”中介所。马林又等了几分钟,然后跟了进去。

周小妹被马林从中介所领回时,一步入这所昏暗的老房子,就感觉自己好象踏进了狭窄的深渊。周小妹坐在那里双手摊在膝盖上,用专注而羞涩的眼神看着马林。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油布从木质窗框的缝隙里钻进来,正好落在马林凌乱的头顶上,形成一个黄色光晕。马林就在这样半明半暗的轻柔光线里神情冷漠地说,我必须首先跟你说明三点。

第一绝对不能进我卧室,即使以后获得允许都不行。马林的眼神随着手势一起往下压,周小妹感到了一种重量,不由抬了抬肩膀。马林说,一切以这次的约定为准,谁也无法担保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周小妹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明白。马林厌恶地打断她还要往下说的欲望,没有理由,如果非要疑问就把它当作习惯好了,我也可以尊重你的习惯,他说。第二,马林没有作丝毫停顿,仿佛这些都毋庸置疑,又似乎是惧怕疑问,他说,没有特殊情况,你不要离开这所房子。但这次周小妹又打断了他,她微微举起右手,并晃动着指头以期引起他注意,在得到很不耐烦的准许之后,她右手顺势把垂在额前的短发掠过耳际,用一双宁静的大眼睛看着马林,语气显得沉稳而彬彬有礼,她问,什么才算特殊情况?

据周小妹后来说,她完全没有想到就这样一句简单而真诚的问话把马林惹恼了。当时,马林脸阴沉得像一潭黑水,比真的怒气冲天更让她感到害怕。马林很响地拍了几下身边的椅子,暴躁地扭过头去,给周小妹露出了一个近乎狰狞的侧面。他蠕动着嘴唇快速地说着什么,但因为含糊不清周小妹不得不请求他再说一次。他又停顿着似乎花了很长时间克制自己后,才一字一句地说,比如,去菜市场,会见某个不见就必然会带来一系列麻烦的人,或者你家有丧事。后者无异于人生攻击。但周小妹依然谦卑地笑了笑,并点头表示接受这类说法。事后周小妹认为,如果说她以后一些举动有所源头,则非此莫属。

最后,马林说,你不要问我问题,这就是说很多事情你可以自作主张。不要询问我的行踪或者打听其他什么事情。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甚至,你都可以不跟我说话。说完马林象征性地向周小妹伸出了手,随便握了握,就大步向自己卧室走去,周小妹觉得门关上的声音出奇的大,似乎刻意对她再次强调刚才的言语。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不良念头,虽然第一次见面不是太切合她的想象,她仍然高兴得原地转了几圈,并跳了起来,无声地拍了几下手,毕竟对她来说,找份工作不容易。

这天黄昏,马林回家的时候,周小妹告诉他说下午她接到一个电话。马林轻描淡写地问谁打来的。周小妹说,一个女音,她看到马林厌恶地眉头一皱,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很快在后面加了句,对方不说自己是谁。马林说,你问过了。周小妹说,问过了,两次,但对方始终不说。马林没再说什么就回自己卧室了。但周小妹看得出来,这平静的外表之下,应该潜藏着什么东西。但到底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也许需要进一步的探索。

事实情况只是下午电话铃响了几声,没等周小妹赶过去就停了。周小妹盯着突然无声无息的电话有些发愣,半天才明白它不会再响起。正是懊恼的时候窗外冲天而起一声孩子尖利的哭喊,几乎同时传来怒不可遏的叫骂,一个女人呵斥说如果再叫喊就把他从四楼扔下去,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对毫不迟疑。这句话让愣在那里的周小妹浑身一抖,仿佛想起了某个遥远的噩梦,但又记不真切。

至于为什么给马林编造这一出莫须有的故事,周小妹给自己的解释是这样的,关于丧事的说法她很有一些意见,她确实有个祖母卧病在床,虽然马林并不知晓,但不能因为不知情就可以免去补偿的责任。何况她周小妹也只是一个恶作剧,而且是马林怔了一下她才讲出的。看来马林并不常有电话,这里有马林的配合,一切不过是一场即兴。小小的报复而已,如今扯平。另外,还有周小妹不愿承认的原因。下午她去买菜经过一楼转角时,对面一个正在刷牙满嘴泡沫的女人含糊不清地问,你又是新来的吗?这个“又”字让周小妹感觉有点不舒服。

2

马林喊周小妹过去听听的时候,她才看明白这座院落的架构。

这是一个老式的四合院,至少有二十年的历史。其实说四合院并不准确,因为此刻马林趴在四楼的窗台上。马林的脸上布着一种诡秘的神情,示意周小妹也侧耳倾听。周小妹的脸迅速绯红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捶打了一下马林的左胳膊。一个女人的喊叫声从对面楼的某一个窗户里肆无忌惮地传来。马林幸灾乐祸地说,每个星期四。他的眼睛投向窗外,周小妹站在自己的角度觉得他的目光很空洞。他们很准时,马林说,但每次持续时间都很不一样,让人怀疑不是一个人。马林看着才从惊慌失措的状态中镇定下来的周小妹,又嬉皮笑脸地说,也许你该数一下此刻多少个窗户后面有焦渴的眼睛。周小妹瞥见西边五楼阳台上坐着一个老男人,悠悠地晃动着摇椅,脚边的收音机没有声音。

周小妹记得那是三楼。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注意到那个窗户里探出一个女人的头,阳光滤过树叶和栏杆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投下深灰色的斑印。她正把一床薄薄的棉被搭向伸出的栏杆上。周小妹很快就看出了她的老态,她曾以为这是个青春妖娆的女人。此后的几天里,周小妹总是借故到对面楼里去转悠,终于确定那个家里只有这一个女人。一次,她们居然在狭窄的楼道里相遇,周小妹终于看清了那张疲惫的有着黄褐斑的脸,是那种骨子里的苍老,仿佛那种声音并非来自这个身体的深处。

听叫声的这天晚上,周小妹睡得很不踏实,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样,索性坐起来。月光从陈旧的木窗里钻进来,周小妹的下身浴在一种病恹恹的明亮里。对面楼在夜色中一片橙黄,周小妹觉得看上去像某场遥远的梦一样不真实。这天晚上,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几次,每次持续的时间都很长,周小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没有去接听,她动都没动。后来,马林卧室的电话响了,但只响了半声就再无动静,像是有谁专门坐在电话机旁等铃声一响就掐掉似的。

事后周小妹对那天晚上没有睡着感到后悔,她认为这是意志薄弱的表现。她毫无防备地就中了马林的圈套,马林仿佛一个渔夫,把她打捞上来放在岸边,然后就不闻不问。但她逐渐认为马林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般难以相处。只不过谁也无法在家里带着面具生活,周小妹此后的几个夜里都对着月光照亮的一角这样总结。在她认为,马林之所以开始就跟她强调那些,是出于一种怯懦,或者更该换一个时髦的词——孤独。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周小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马林从餐桌上抬起来头,皱着眉头迷茫地问,有什么好笑的。周小妹的脸又红起来,用筷子指着空空的墙壁,说有一只孤独的苍蝇自己玩自己,结果不小心从墙壁上滚落下来。

周小妹的聪明之处在于她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并没有要求自己给出充分的理由。她对这样的自证深表厌烦。同时,她觉得自己不对星期四晚上的事情多想是明智的,她成天注意那个窗户,但有时几天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只鸟长久地停留在曾经晒棉被的栏杆上。五楼有一件衣服掉在那上面,周小妹听到了持久而剧烈的敲门声,后来她又看见从五楼伸下了长竹竿,把衣服挑落到地面上。

但这个星期四,那个窗户里又传出动人心弦的叫声。外面秋雨打在窗棱上,密集而沉重,叫声却仿佛有着固定的轨道,毫不零乱地传进周小妹的耳膜。从门缝里,周小妹看见马林长久地趴在窗台上,如他身边的柜子一样静立不动。后来,周小妹又看见马林把头伸出窗外,在雨中缓缓地摇晃着脑袋,像被故意放慢的电影片断。这个夜晚,马林并没有喊周小妹过去。

周小妹并不认为正是因为这件事她才扯了第二次谎。马林一个雨天的黄昏一头钻进屋内,周小妹看着他背后灰黑的天空和线状的雨丝,叫住正一脚踏进卧室的马林,她说,今天有个电话。周小妹始终觉得这是一种即兴,她的理由是这天也下雨。马林立在门口,等了半天见她并没有往下说才转身问,谁的。周小妹又看了看窗外,一股秋风卷进来,把玻璃窗户吹得劈啪作响,几点雨丝还落到她的头发上和脸上,于是她说,是个女的,她本来约你下午三点鼓楼见。马林似乎在克制自己询问的欲望,原地站了几秒,就钻进卧室去了。

3

这个星期四,马林趴在窗台上时看见了一盆仙人掌。

一天上午,天空阴沉得像一张衰老的脸,突然而来的秋风刮过落光了叶子的树梢,并扫荡起地上的杂物摔到墙上,砸得粉碎。房子里的气息一如往常的窒闷,周小妹感觉自己都能听出各种家具,藏在缝隙里的各种生物逐渐老去的声音。屋子里很暗,明亮的窗外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她想不明白马林为什么依旧住在这种地方。有一刻,她生怕某个昏黑的角落里起来一个幽魂,悄无声息从背后走来。她把座椅搬到阳台上听着底下孩子们的打闹声昏昏欲睡。后来,她被一阵温柔而执着的敲门声惊醒了。

门口站着一个独眼女人,她脸上的皮肤让周小妹想到揉成一团的废纸。独眼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比她人更苍老,她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干瘪的双颊一张一合的幅度像拉扯鼓风的风箱。她含糊不清地说出了一个周小妹很陌生的名字,并又低声而亲切地重复了几遍。这个人我不认识,周小妹说。独眼女人脸上并没有失望或惊愕,她的右手从背后挪出来,颤颤巍巍地捧到周小妹面前,是一小盆青绿的仙人掌。周小妹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边还有一大篮这样的东西。周小妹说,我不需要仙人掌。你跟她长得很像,你是她妹妹?这次独眼女人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她是谁。周小妹追问。
以前这里的女主人。
你认识她?
我以前两个月来一次,她每次都买。不过我已经一年多没来了。生了一场大病,眼睛瞎了。她不在吗?
她不在。
她或许还能认出我来。
我们很像吗。
是很像。只不过她是黄头发,那年秋天染的。
很黄?
不,很淡。
然后,周小妹就从篮子里挑了一个最大号的。她把它放到了窗台的右角上。

星期四的晚上,当那个女人的叫喊声又掠过地面,扑进窗棱,冲破一切阻隔坚韧地滚进周小妹的耳膜时,坐在床上的周小妹第一次感到全身燥热难当,她把自己裹进大红的薄被里,背靠墙,下颚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十指交叉环绕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谁放了一把火,烧得她内心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汹涌。周小妹认为,这并非某种生理冲动,或者说并非这么简单,其中有部分源于一种紧张感,一种对即将发生事情的期待,却又因为自己无法预料其进展而抑制不住的忐忑不安。

很快,周小妹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炸响,她可以想象那盆仙人掌是以怎样一种姿势撞向地面,然后碎片向四周溅去。对面女人的声音嘎然而止。就在这瞬间,周小妹猛地坐直了身子,她似乎从一种一直模糊的状态中一下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可能干了一件不可饶恕的蠢事。

事后,周小妹试图向别人描述那个晚上的情形时,身体仍然禁不住颤抖。马林并没有直接冲进来,她说。客厅里也是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窗玻璃被凶狠地砸在墙上,一个能坐十二人的长方形桌子被推翻在地,碰碎了角落里的几个啤酒瓶子。接着,他才冲了进来。周小妹说,看着他把头发抓竖起来的样子我突然想笑,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拉来了。马林大步踏到床上,一把拽起周小妹的胳膊把她从被里拖出来,扔到墙角,又赶上去,揪起周小妹的衣领。他瞪大着眼睛凶神恶煞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突然忘记了害怕,我事后想起当时的感觉,很奇怪,只是等待着事情发生完毕,赶快过去,然后一切恢复先前的样子。我能看出来他眼里的痛恨,我感觉到他眼里透出的残暴的光线扑打在我的脸上,像鞭子一样让人生疼。他的左手就压在离我头顶很近的位置,我等着他打下来。我并不是忘记了反抗,有些事情不是反抗这么简单,生活比这复杂多了。后来,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放掉了我。

我以为事情就此完了。但紧接着,我第一次目睹了一个男人痛苦得长长嗷叫着摔掉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那真疯狂。但他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有点害怕了,他当时真像一个可怜的孩子,我突然想上去拥抱他,让他安静下来。

但是,第二天他就失踪了。周小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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