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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的风
巴音博罗

女人开始慢慢脱衣裳。

这是一座旧烟房,黄泥卵石砌就的墙壁坑坑包包,贴墙根的地场还结着藓斑。傍晌午的阳光明晃晃从光秃秃的土门射进来,使正在喘息的男人微微眯缝起眼皮。

女人开始是迟迟疑疑一粒一粒解着扣子,那张蒜头鼻翘嘴唇的脸上还残有两道泪痕,但解着解着忽然就加快了速度,忽然像是恨不得一下撕开似的嘭嘭嘭一口气将剩下的半截呼啦拽开,活脱脱两只山兔子一样丰满的胸脯就蓦然从花布衫里蹦跳出来,满满盈盈塞住了男人的眼。

“你看哩,锁柱他爸你看哩!

本来,明贵是要到集上给锁柱买书包的,锁柱的书包老坏。那混小子上学不好生念书,整天给明贵惹是生非,今儿个剪了女同学的辫子,明儿个打碎了教室的玻璃。明贵常被学校的眼镜校长叫去斥答,好在明贵有这耐心。

所以昨天晚上,明贵把锁柱的书包倒了个底朝天,然后从哗啦啦牵肠扯肚的破烂里拣出几本狼撕狗掳的课本,最后一脚把破铁枪、河卵石、牛筋弹弓等惹事精踢进灶火堆,自然也包括漏洞百出的那个书包。

就这么明贵一清早就上集来买书包。

集市设在两村交界的一处河滩上。正是盛夏伏天,太阳老早就从卧牛山上爬升起来,牛卵一样晃晃荡荡吊在半空,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和汗腥味。集上卖服装的、百杂的、蔬菜的和农具的零零碎碎叫嚷着,那嘤嘤嗡嗡的喧吵像踅进了马蜂窝,间或会有一两声打情骂俏和嘎嘎的野笑,使原本就乱糟糟的氛围更添起几分闹哄。

明贵正低头摆弄手中的书包时,一抬脸撞见了凤丫。他咧咧嘴,就又低下头去解书包的带子。他不想跟凤丫搭碴儿,他想一搭碴儿就不知该说啥话好了,总不能问那些叫她下不来台的话吧?他把头垂得不能再低,但是女人偏偏这时候叫了他一声:

“锁柱他爸。”

“锁柱他爸,上集哩。”凤丫问。

他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发现凤丫的蒜头鼻子有点红,脸盘也比以前粗糙些,两眼正哀哀地望定他。他的心就咯噔一下。

“俺……俺有话要给你说哩。”凤丫的翘嘴唇上下翕动着,当初就是这两片肉肉的东西让他心跳和着迷。他站起身,看见凤丫飞快地扭动腰肢往前走,而他哩,则鬼使神差跟在后面,一转眼就进了这座废弃的烤烟房。

有什么在头顶上扑啦啦扑打翅膀,掉下一些灰土。

“他是下死手打俺哩。”凤丫说。他看到胸脯上一条条紫道道的淤痕,触目惊心地亮在那儿,“他说‘打掉打掉’,他让俺把肚里的孩子打掉。俺不打,他就下狠手打俺哩。”凤丫脱完了衣裳脱裤子,他想说别脱,但是凤丫把红腰带扯头一拽,裤子就很便当地秃噜褪下了,露出肥突突大得有些出人意料的屁股。

女人是在迎着光线的地场舞弄这些动作的,半晌午的光线被女人搅和得很乱,就像此刻男人的心境。

“他说‘我打死你,打死你’,他说‘你抗不了啦你就滚……’呜呜呜。”凤丫鼻涕眼泪一齐抹,因此就把一张哭脸弄得很脏。

“呜呜呜,俺不想跟他过了。”凤丫说。

“狼扛的,他怎敢这样?”明贵瞥了一眼青紫淤块的屁股,就想抬腿踢一下什么,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但是他没选着目标,情绪上就有点躁。

“狼扛的,俺都没舍得打,他倒下得了死手!”明贵在暗影里转来转去,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凭啥会对女人下得了手,而且还都是那种地方。俺稀罕还没稀罕够哩,他倒下手打。俺和她生活那么多年,她给俺戴绿帽子俺都没动她一指头。她为你离了婚,还为你怀了孩子,你竟忍心下狠手!明贵越想越恼火,终于砰地抬起一脚,把凤丫撂在地上的擓筐踢到旮旯里。

“狼扛的,他真是欠收拾哩!”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看见女人还光光亮着屁股,就又吼叫一句:“穿上吧!还挤啥猫尿?”

他说:“他敢打俺老婆,俺今晚就收拾他。”说罢腾腾腾,一口气出了土门,把还在迟迟疑疑的女人和一座摇摇晃晃的旧烟房远远甩在后面。

河滩上马蜂窝一样的集,此刻也炊烟一般稀落了。

明贵是午夜时分往村西晃荡过去的。先前,他一直跟几个臭麻将篓子在一家小卖店里“砌城墙”,

明贵今晚的手气一直不赖,想什么有什么,所以“和”得那几家眼珠子发蓝。但因此也就使他不能提前下桌。好容易熬到半夜,又恰好赶上他刚点了一把炮,就长长打个哈欠,顺水推舟地说:“不玩了,不玩了,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了。”一面说一面出溜下炕,也不管那几个家伙冷嘲热讽,一个人往夜深处赶。明贵今晚心里装着事儿哩。

夜风扑面吹来,他浑身一紧打个激灵,脑子也霎时清醒许多。白日里的燠热到了这时辰才清爽起来,而村庄都舒服得开始陷入梦境,月亮也像是要打瞌睡一样隐入厚重的云团,谁家圈里的猪们迷迷糊糊吭叽两声,就又应和着它家主人的鼾呓沉沉睡实,远处溅起一阵狗吠,仿佛蓦然亮起的灯火,闪了几闪,倏忽又熄灭了。

凤丫的家在村子的最西头,孤家。所以明贵也不必忌讳撞见生人。他不走前门走后门,阴魂一般伏在后窗根下,一切都是约定好了的,如同一个阴谋,但明贵直到现在也没想透到底要把那家伙怎么调理。

“不识好歹的,我非把他个大鳖头踹成个球哩!”明贵想。

估摸那野汉子也是刚刚回来的架式,女人颠儿颠儿地跑前跑后,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浸好毛巾给他揩脸,一会儿又蹲下身,把那双厚皮老茧的臭脚丫子按进铜盆里,贱贱地给他搓刮。末了水淋淋担在盆沿儿上,等那条裹上来的毛巾给他擦干……明贵看得生气,憋闷,转回头,伏下身子,暗暗冲窗根儿下的沙土草棵儿里啐了一口。

下贱货!明贵跟凤丫一铺炕上滚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享受到这般伺侯。想想人跟人真他妈巴子怪诞,一物降一物兴许就是这么个理儿。我明贵哪点赶不上他?家里外头,钱也没少挣,可她偏偏就死心塌地硬离喽跟上个他!狼扛的,还不就是个破鞋野汉子?

这时辰屋里忽地就传出凤丫哀哀的叫唤,后窗根下的男人显然吃了一惊,支棱耳朵仔细一听,立马脸热心跳勾下头,敢情那贱娘们儿正跟野汉子那个哩。凤丫叫得刺耳,像春天里叫秧子发情的猫,男人也干得欢,把一铺土炕折腾得嗵嗵山响。渐渐地,外头火烧火燎的男人有些挨不下去了,眼里蹿动腾腾绿火,虽死勾住头恨不得掖藏到裤裆里去,但汗津津的手掌还是把随便攥住的茅草揉成了碎片。

虽然屋里黑魆魆早熄了灯,但明贵着了火的眸子里分明能看到炕上蠕动的一堆白肉。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遭看这份西洋景,他觉得耳根子滚热,脖筋砰砰乱跳,太阳穴嗡嗡直响。老天爷哟,俺再也憋熬不住咧,俺非干死他不可。他抖抖站起身,睁大双目往屋里望,到处都漆黑一片,啥也瞅不出个囫囵模样,想想又恐不是那汉子的对手,不如等他睡实再说,人就又矮顿下去。

忽然间听得亢奋不已的一声闷吼,接着便是死一般的静。灯亮了一下,是凤丫光溜溜起身,去灶房间的尿壶上响响地撒尿,她穿过堂屋时,有意无意冲后窗瞥了一眼,然后扭扭搭搭上了炕,伸手拉灭电灯。一时明贵窥视的眸子,又被那炫目的肥臀烫得闪乎。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恨不能有孙大圣的本事,弄一把瞌睡虫撒进去,心下只盼着浓浓的呼噜声起,偏偏屋里的一对冤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悄悄话。

“哎,”男人说,“我叫你上乡里卫生院,你咋不去?”

“俺就想给你生下个一男半女哩。”女人幽幽地说。

“生?生你妈个×!”男人大光其火地骂着,翻了个身,“明儿个你还不去给我拿掉,小心打断你腿!”

“你……你咋就这么狠心?”女人显然抽泣着,停了停,还是那么一句:“你咋就这么狠心?”就又低泣起来。

“嚎,嚎个鬼来!我还没死哩。”男人更加不耐烦起来,“我可不想要个野种!嫌我心狠,你就趁早滚蛋!”

凤丫嗔怒地说:“俺把挺好的一个家都毁了跟了你,你就这么待俺呀?良心叫狗吃啦?”

“良心?”男人冷笑一声,“良心多少钱一斤?你说!”男人顺手人枕头底下摸出一叠钱甩了过去,像甩刀子一样打在女人脸上,又乱糟糟散落一地,“够了吧,唵?你看够不够?不够,这儿还有。”一边说一边又甩,又落,像甩刀子一样耍着威风。

女人眼巴巴望着他,像是明白些什么,又像是还糊涂着,默了一默,才蔫蔫跟了一句:“你……你是腻烦俺啦?又有人儿啦?”男人不吭,女人幽怨地哽咽着,似乎又抹眼泪,却抹不掉那份伤情和悔恨,抹不掉溅在名声上的污秽。那许多逝去的日子如这夜色一样滞重着,僵硬着。黑暗中传来女人那句带着哭音的絮语:“寒碜哪,俺还怎么见人哩……这么快,你又有了人咧……”便再也没了声息。

七年之后,他被从地广人稀的满洲里抓了回来。一位审问他的法官问他为什么要杀死前妻的男人,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没想杀死他:

“俺只是想收拾收拾他。”

“收拾收拾?”法官不解。

“俺只是想照那个大鳖头踹上几脚,就这。”他说。

“大鳖头?”法官还是不懂。

“俺有这毛病,一生气总想踹点什么。踹点什么就好过了。”他说得很诚恳。

是的,那天后半夜,月很暗,风很腥,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响得很稠很浓。他一直瘫子似的歪在后窗根,浑身筛糠一般抖得厉害。他想他得踹点什么了,就从后窗翻进了屋,他听见自己喘得跟狗一样,手和脚都像通了电。他一步一步往那炕沿跟前蹭,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鼓面子——轰轰山响。但是炕上睡死的汉子竟然没听见,竟然像是容下空儿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他蓦地一跃,蹿到了炕头上的棉被上,他觉得被子很软,野汉子的身子很软,大鳖头很软,他就这么使劲儿往下一跺,然后噗噗,听见沉沉的一声闷哼,接着是骨头碎裂的脆响。汉子的手和脚似乎竭力在蠕动,但是被夜色中的另一双柔软的手给摁住了。而立在炕上的那个男人的亢奋比干那事还厉害,他抡圆了腿拼命踹着踹着,一边踹还一边嗷嗷地叫唤道:

“狼扛的,她给俺戴绿帽子,俺都没动她一指头,你还敢耍戏她!”

“你动俺女人俺就踹你,往死喽踹你。你起来啊,起来啊!”他又说。

血肉模糊,脚底下真是血肉模糊。

被捕后他对审讯他的法官这么陈述:

“俺就想把他那大鳖头踹得跟球一样才解恨!”

从那栋腥气四溢的孤房里逃亡后,他把她带到了寒冷、广漠的北大荒,辗转流离,最后在满洲里给人扛木头。他就是靠挣这份血汗钱来养活凤丫的,但是他们分居两处,再没有睡过一铺炕。

“你们真地再没干那个?”公安问。

“操。”他说。

他笑着摇摇头。

枪毙他的那天春阳高照,人山人海。他五花大绑被押解在警车上,不断冲熟悉认识的乡人点头招呼。当远远看见人缝里那张蒜头鼻翘嘴唇的粉脸时,眼球突地一亮,全身徒然活泛起来。不知怎么就挺胸腆肚地哼唱起这么两句山曲儿:

“正月里,锣鼓敲,

大街上高跷扭得多热闹。

索伦杆上红灯挂呀,

众人都来瞧,小寡妇去观灯,

无人领着哇,哎呀我的天。

人群中的女人听着听着不禁泪流满面。警车到了刑场,犯人下得车来,前面早已挖好一个圆圆的沙坑。沙坑底部洇上一洼明堂堂的水,泛着细碎的光。明贵仰起头,望了望黑黑白白的太阳,又望望四周刚刚返青的山包,觉得头有些晕,心也有些躁,心里就极想再踢点什么。忽然瞥见他跪着的膝盖前有一块三棱的石头,也许一会儿扑倒时,那尖利的石头一定会硌得他肚皮疼,就想挣扎站起来,拼力再去踢一脚。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迸一声炒豆似的脆响,他觉得脑壳一热,瓦蓝瓦蓝的天和明堂堂的太阳刹那间裂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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