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wenge

黑暗之河中的界石
─ 读王友琴《文革受难者》兼纪念文革四十年
一平
                                                                   
1

友琴邮来她刚出版的书《文革受难者》。打开邮件,有敬畏之感,凝视许久没敢触碰。黑色封面,倾斜隐印著密密麻麻的姓名,如蒙难的碑石──那无数的死者、冤魂,在时间与大地的深处,微微显映,绝不瞑目。标题,竖版白字,肃穆而苍然。其旁有小字副标题“关于迫害、监禁与杀戮的寻访实录”,殷红,像束束黑暗中的血滴。那些年代,那些时间,那些疯狂,那些死难,那些暴行……历历在目。

我得承认,我的敬畏首先是恐惧,因为这部书每一页,每一章都是残酷的,这是一部暴行的历史。小时候,听过十八层地狱的故事,但那毕竟是想象,在遥远之境。而这部书记述的则是真实,我们亲身所经历。有朋友说,就人的残酷,只有想象不到的,而没有做不出的。一九九一年,我参观了奥斯威辛集中营,觉得中国的事情比这里残酷(当然这可能与个人经历有关)。起码这里还有浴室,有营规,杀人用煤气,而不是活活打死,用开水浇烫、铡刀铡……。

我生平头次见到尸体,是在我的母校。一个男子撂在担架上,面色□青,一群军装男女红卫兵簇拥著,把他抬过音乐阶梯教室。据说他先被打,后跳楼。而那一端,教务小楼外的走廊上,一群红卫兵正追打一位外校女教师,她剃了“阴阳头”,小小的个子,黄黑大方格夹衫。她跑到走廊的尽头,终于被扭住……

我的母校北京三十一中,原是教会学校,有个好名字:“崇德中学”,杨振宁、邓稼先曾在此就学。那座音乐教室原是学校的小教堂,老同学说其上尖顶原先有十字架,过去每日清晨学生都要在这里祈祷。“崇德”与“上帝”该是中西文明最好的结合了。六五年,我从小学升入初中,感受最深的是称老师为“先生”,不论男女。这让我感到自己一下就大了,进入了成年礼仪。

“崇德”与“上帝”怎么就成为暴行之所?一些批斗、殴打就发生在那座废弃的教堂内。这座建筑的山墙正对校大门,文革后, 画上了巨幅毛招手像。他取代了“上帝”,暴行也就自然取代了“崇德”,而那些十几岁的学生就成了暴徒,顺理成章。作者记:“一九六六年十月召开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发了个‘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的文件,其中列为红卫兵功绩之一的,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至九月底,北京有1772人被打死。”

《文革受难者》卷前有幅照片,北京六中“监狱”墙壁上,鲜血涂抹的“红色恐怖万岁”,我见过原迹。那所学校──西纠发源地──在中南海隔壁,离我家不远,我不只一次去看过那座“监狱”,满墙叙述王光华和老工友迫害致死的大字报、教室改建的牢房,也见到了那行恐怖血字。这所学校的“监狱”、血字及开水浇烫的酷刑,集中了我对文革的记忆,一生都没逃脱其阴影。《文革受难者》所记叙的只是受难大地击碎的一角,至今中国没有文革蒙难者统计数字,王友琴所录的六百五十九人只是个小小尾数。即使如此,这已足够让我们震惊和铭记。

2

任何社会都有凶杀,包括学生杀老师、子女害父母,但凶手要制裁,并受舆论谴责,特别是后二者。这是正常社会。反之,如果学生害老师、子女杀了父母,全社会都鼓掌叫好,那就很可恐怖了。按说这该是小说,但这是文革,文革是毛革命的缩影。

文革由学校开始,公然倡导学生残害老师,颇具象征:革文明之命。它摧毁了文明的底线,颠覆了其基本规范;它鼓励暴行,并确立为价值。“彬彬” 更改为“要武”,标志人类文明秩序的颠倒。文明之本在维护人,因此有仁爱精神,有尊长爱幼的道德,有制约暴力的戒律,有尊严与美的价值,及尚文化重教育的传统等等。而这些都是文革要消灭的。文革的要害是反文明,倡导仇恨与暴行,与人为敌。反省文革,这是基点。

文革历经十年,千头万绪,异常复杂,需要由各层面角度分析研究;人们对文革有许多主义、思想、理论之争,这些也都应探讨。但是,我们首先面对的是:文明;还是反文明?我们需要维护文明的基本规范,人类自古以来的生活常识:仁爱、友善、不害人、抵制暴行、尊重人、保护家庭、讲礼仪道德、重知识等等。这些是人类生存的基础;是所有的思想、主义、政治、制度、乃至各种宗教所要遵从的;也是世事变幻中,我们判断抉择的依赖和尺度。常识是简单的真理,而简单的真理是大真理。

那年“八一八”后,我在近郊姨母家接到返校通知,于是乘车回城。汽车中途被截,上来一伙红卫兵查四旧。我的前座是个中年妇女,端庄文静,漂亮的卷发,烫得蓬松大方,她抱著孩子,还有个别致的挎包。几个小将走过去,说烫发是资产阶级,不由分说按住她的头,大剪刀呱呱地剪下去,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哭。那伙人离去后,她煞白的脸上才浮出羞涩和愤怒。当时,我庆幸自己没有尖皮鞋、花格衫,同时也为那个女人难过,她那一头凹凸不平的头发,怎么下车、过街、见家人呢?

以后,我又见到许多残酷的事情,但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女人、她漂亮的头发和惊哭的孩子。我渐渐有个想法:“抵制暴行。任何人、任何时候、以任何理由,都不能强按女人的头,剪扯她的头发,上帝也不行。”文革首先是暴行,无论其为了什么精神、理想、主义……。看看这部书的记载:“陈葆昆被打昏迷过去以后,……把他的身体脸朝下扔进喷水池。”“后来红卫兵把陈葆昆的尸体从水池里拖上来,……命令其他‘牛鬼蛇神’打陈葆昆尸体的嘴巴。”(P.28)把左奶奶和马大娘“绑在葡萄架上,用铜头军用皮带抽打”,“还多次用桶提沸水,从头上浇下去。”“她们凄厉的惨叫声,像杀猪一样”。以后,拉尸体的车来了。(P.508)为了读者,我不多引了。

我强调一句,如本书所记,文革暴行并非只在学校,只限红卫兵,其席卷社会,挟裹全民。北京大兴乡,六六年八月短短几日,杀三百二十五人,二十二户人家被杀绝。某贫协主席,一人用铡刀铡了十六人。湖南道县,六七年八月至十月,杀四千一百九十三人,逼迫自杀三百二十六人。郑义先生调查的广西吃人更残酷,那是十万冤魂。他最后说:“我们都堕落为丧失人性的群兽!中国人,请想想吧”,“我的苦难深重却又罪孽深重的民族!”

《文革受难者》的卷前题辞是:“谨以此书,献给所有文革受难者。愿你们的惨剧,不再被隐瞒、遗忘,而成为永久的警示:抵制一切暴行,尤其是以革命名义进行的群体性迫害。”记住这句话吧,其来于无数的残害、冤魂与鲜血:“抵制一切暴行”。

3

值得注意,文革中人们多是满怀热情理想投入暴力, 为革命,真理,理想,人民,领袖,主义等施虐杀人。作者说:“以革命名义进行的群体性迫害”,其实不仅是革命。

我记得,文革暴行中,人群总是不断地高呼:“毛主席万岁”,“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以后我明白,人们是要克服恐惧,为施暴确立理由。就天性,人没有那么残忍;人性不仅有暴力,也有对暴力的否定和抵制。因此必须有“神圣”的理由,人才会消除障碍,让暴行更“英勇”。而于操纵者,也只有让暴行“合法” 、有意义有价值、“光彩照人”,才能鼓动民众参与。前者格调越高,后者就更残酷越有规模。天真的孩子为什么会变成狼群?这是原因。记住这个教训:人类大规模屠杀,多有“神圣”之名,今天的恐怖主义也同样。

《文革受难者》并不复杂,作者只是不懈地寻找受难者,采访,如实地记录。她做这事,不是由于职业──她称自己是历史义工,也并非有高深思想,原因很简单: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经历了那场暴行,眼见校长被打死,及无数残酷,震惊、恐惧、哀痛、悲悯,进而心底升起召唤:阻止暴行。如果我们明白这部书,读懂她的献辞,就会听到那升于心底之渊的神圣呼唤, 那声音之源,就是对生命的敬与爱。诚如她所说:“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尊重,于是每一个死亡也应该被尊重。”

4

八十年代,巴金老人提出建文革纪念馆 ,我为之感动,但毕竟这只是个建议,寄希望社会和国家。而在此数年前,王友琴身体力行,已默默开始记录、寻访,没有任何资助,孤身一人,持续二十多年。是出于什么信念和精神? 她说:“两千年前,他(司马迁)清楚地记录了在西元前二一四年,秦始皇把‘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于咸阳……”“作为对比,文革中的受难者……未被记载也未被报告。受难者的生命被彻底摧毁了,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骨灰,连一张被害者的名单都没有留下来。” (P. 16-17)

数年前,我曾撰文称王友琴所做是“伟大的工作”。伟大,是说其精神,一个女子,以微弱个人之生命,承付天下之重负;而她所做也确是伟大之事,在不准不许之下,她以生命,为那座博物馆──中国文革记忆,奠下了坚实的基石。在我们民族的遗忘及崩溃般的腐败中,我们对脚下的死难和血迹,终于有了一块墓碑,无数蒙难的冤魂多少可以有些慰籍,起码有六百五十九位可以归属,有个暂居的落脚。

文革过去三十年了,但中国仍禁止纪念。二零零零年,王友琴建立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但在中国被封锁;如今《文革受难者》也不能在中国出版。显而易见,纪念会威胁权力,他们力图掩盖。但祭奠是文明的第一个仪式,遗忘苦难,必被灾祸所吞噬。无墓地,必无家园。中国眼下泛滥的腐败就是惩罚。如果认可暴行,人就不会再有敬畏;没有敬畏,人还会有什么意义?道义和规则也随之消解。一个国家只有贪婪、不义,会走向哪里?中国的腐败实是民族的腐烂,因为我们抛弃死难。静听吧,不祥的脚步,惩罚并不就此为止。

文革不仅被稀释,而且也涂改。王友琴记:“邓榕在《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一书中,把邓小平接见女附中工作组并讲话的日子,…… 由七月五日提前到六月四日,……这样改动日期,可以除去邓小平对卞仲耘这样一大批中学教育工作者被划成‘四类干部’并遭斗争的责任。”(P.11)宋彬彬在《八九点钟的太阳》中说:“破四旧呀,抄家呀,我一次都没参加过。……因为我一直是反对打人,反对武斗的。”当然,她可能确实没打过人抄过家,但是毛一生也没亲自杀过人。六六年八月二十日《人民日报》刊登宋要武文章:“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我给毛主席戴上了红卫兵袖章,主席还给我取了个有伟大意义的名字。……毛主席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起来造反了,我们要武了!”这是一声号角。

苏晓康的在该书序言中记:“一位大学教授当面拒绝我采访他的受难者妻子,和盘托出他的恐惧:‘当年打她的学生里头,有人今天已经坐在很高的位子上,我们怎么敢说话?请你们不要给我们找麻烦,让我们安度余年好不好?’当时,我只看到他妻子的一个背影,坐在轮椅上。” 王友琴也记述了类似的事情。怎么可以想象呢?不仅是受难,而且不敢说出,而且是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人悲惨屈辱到了什么地步?中国啊,中国,你只属于暴行和权力吗?那场暴行的后面是权力,而那个权力正来于暴行,它们是一回事,千万别以为文革是偶然。不错,中国有变化、有改革、有进步,但权力是一个,且而完成了血缘接交。昔日小将已为大员,“理想”成为了利益,“革命”变成腐败,但国家仍属于他们。明此就知道中国何以要禁止纪念文革。

禁止本来是强制的,但由于人们的恐惧和顺从,就成为民族“自觉”的集体遗忘。今天,中国人不能、不愿,甚至不屑提及文革,新一代更是对此茫然不知。但需明白,遗忘实际是放弃:道义、公正、人所不容侵犯的生命、权利与尊严;而那强制的遗忘恰恰就是另一重剥夺。那位“怎么敢说话”的教授,他们另外的悲哀是什么呢?为此,我们要纪念文革,除了垂首死难,也还有新的意义:抵制权力与遗忘,恢复道义、公正、人的权利与尊严。

5

仇恨和残暴是人性的一部分,人类集体暴行从来存在,也将会以各种方式和名称再来。上个世纪初,中国“新青年”欢呼“新曙光”,却没想到后来接连不断的灾难;近二十年前,苏俄解体,冷战结束,世界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又来了“九一一”。文明是人和自身黑暗的作战。人性不仅有残暴;也有对生命的维护和爱。尽管在黑暗中,它们似乎微弱,但由此也就更坚韧和广阔。

《文革受难者》为我们奠下了一块坚实的基石,感谢作者,她激励我们在废墟和血泊间重建文明之厦。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