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
来生我愿意做一个安达露西亚女子,
跳着佛拉明高撕碎、抛散自己的一片海。
或者库尔德高地上的一株樱桃树,
看着黑马来去、花瓣落向老诗人的窗户。
要么干脆是塔尔寺上空的一朵云,
清净空中的微雷、旋生旋灭的咒语。
现在我是空余铁甲的骑兵,在中国东北
枕戈待旦,听闻怒雪落满了黄河以南。
就像上个世纪一个叛变的白俄,流放营中
听那年轻的西亚人回忆他的妻子和乌德琴。
八千人在积雪上洒着工业盐,八个电工
在冰封的电塔上过冬,再也不下来这莽莽人间。
我空余铁甲、孤独鱼的鳞片——
一片作为烧水的烙铁,另一片彻夜敲响。
2008.1.31.晨
拉萨来信
1
你路过了长江,浪花
仍然在漩涡中游泳;
你的火车已经到达江西,
阳光和桃树仍然种遍了山野。
但这里,拉萨早已合上了她的夜幕
在沸腾的海幡里,在烟火熏黑
的鸟巢里,在孩子笼入袖中的
金色小脏手里。拉萨的鸟以什么为食?
2
小卓玛的窗子关不上
在风中不停地唱:一条路
穿过冲赛康,没有尽头,四通八达
奔跑的青年将在这里流尽了汗。
拉萨早已合上了她的夜幕。
火星跳起来,在每个人额上烙印;
你路过了拉萨,路过冲赛康,
你吃的青稞面是苦的,你手中也有火星一枚。
2008.3.19.
不存在的女人
——为一个香港人的妈妈而作,在她未获单程证来港期间,她的丈夫去世了,荒谬的法律使她不能申请来港照顾年幼无依的儿子。
出了大窝口地铁站,就是高架桥
小公园在桥墩下隐藏。
另一面,是城门谷游泳馆,游泳馆后面
是石围角村,石围角村,有个不存在的女人。
她的丈夫比她大三十岁,结婚三年后死去;
她的儿子已经三岁,每个月综援一千五百港币;
她是不存在的,没有身份证、工作,也没有此可能,
她每天把石围角公屋的锁擦得崭亮。
她把墙上的婚纱照擦得崭亮,紫红的婚纱高悬着
渺不可及的好时光,照耀如今
公屋里另一段向魔鬼借来的时光——
灰尘在狭促的人世跳舞,魔鬼说不!不!不!
石围角村寂静至极,老人们点头说笑依旧,
不存在的女人鼓起了空气,空气粗粝
足以伤害一切——首先伤害自身。
现在是丈夫的幽灵仍然为她向空气申请……
申请一把火、一片好柴、一张旧报上
满载的升平。重型卡车一辆接一辆压过
窗外高架桥,撞向大海;大海,浩浩荡荡——
当她行走,大海凝止在她的左脚,在右脚结晶。
她依旧每三个月回去一次四川办理双程证,
证明不存在的双城。中间一个她
双手抱紧儿子,儿子的所有证明都背在身上:
准生证、来港证、综援证、求情信……如大海上浮冰。
魔鬼紧贴着海浪吞噬着飞沫,络绎不绝。
社会福利处的魔鬼向她咆哮:你没有权利跟我说话!
入境事务处的魔鬼向她咆哮:你还不带上儿子滚回乡下!
公安局的魔鬼哄哄她:交上十万一切好办啦。
当她行走,大海凝止在她的左脚,在右脚结晶。
当她微笑,大海溃散,阳光也羞得无地自容。
当她沉默,石围角村响起了阵阵雷声……
当她不存在,魔鬼磨刀、秣马、准备了十亿吨重的黑夜。
出了大窝口地铁站,就是高架桥
小公园在桥墩下隐藏。
另一面,是城门谷游泳馆,游泳馆后面
是石围角村,石围角村,生活静好,离黑夜遥远。
2008.3.27.
野蛮夜歌:祭林昭、柏杨
虎口张着,巡道员高举着一个模糊的东西
不知道是灯还是人头,虎口光亮着
火在弯曲的铁轨上漂,微弱如人说话声
人仍滚滚,在干涸河床上捡石头怀揣着
列车的速度没有减慢,70个幽灵仍拉不响
风箱歌唱,虎吞咽着阵阵夜雾,伥在弯腰
辨认着影和罔两。人仍滚滚,怀中石头
却冰冷,渐渐变成煤、变成炭和粉——
在他们扔出的时候。虎口张着
巡道员吹响了唢呐,70个幽灵一起
在白纸上画字,用渐渐透明的手指
700个幽灵一起在白纸上画字
7000个幽灵一起在白纸上画字
70000个幽灵一起在白纸上画字
700000个幽灵一起在白纸上画字......
还不够、还不够,沙沙声尚未变成风、变成雷
和刀——1989年,他在白衬衣上撕下
最白的部分,擦拭炎夏的寂静
清晰地在空无中画出自己的面容
墨色深浓。1968年,她在白床单上撕下
尚未染红的部分,擦拭寒冬的血
清晰地在身体上缝上17万言,针线密密。
这一切,你理应知道。你在囚房撕下
恶鬼的长袍,写下瘴疫的历史、40年后的
江河曲折......在龙川,在赣州,在每个站台
人仍滚滚,猛虎一般的乌鸦投下了足够的阴影。
(注: 4月29日柏杨逝世,同日是林昭遇害40周年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