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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時光

发布: 2014-11-26 18:13 | 作者: 駱以軍



        我少年的歲月,很長的一段時光,都是班級上的最後一名。這件事在後來(三十年後),我在一個已過了大半生的「小說創作者」(也許被社會模糊辨識成「擁有事業技能者」)的身分,被採訪時,拿出來回憶、或說嘴,或惡戲鬼臉的對「一個正常的孩子的教育養成機制」的回頭嘲笑(其實是帶著濕濡眼睛的感傷):「我從前是個小混混,壞蛋,魯蛇(失敗者)……」它似乎變成一種日本風魔鬼或猛虎或臉孔猙獰的禽鳥的手臂上的刺青。恰符合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後,西方「發明」出來的年輕人叛逆、桀傲不馴、耍屌、搖滾的某種氣氛。
        但事實上,回頭想,那樣的時光,悠長的像在一條很長很長,你覺得不可能看到盡頭的隧道裡,孤獨的前行。國中三年,加上國四班一年,高中三年,加上高四班一年,至少八年的時間,我從十二歲長成二十歲。即使不談那同樣時間在不同年紀層人類心理感受的放大效應,八年,即使在我過了四十歲後即感到日子簡直像電風扇吹日曆般嘩啦嘩啦翻過去了,我還是會感到「八年」是一相當長的時日感。
        有時我會和妻感嘆:「我們從深坑搬進城裡來,也九年啦。那時大兒子還從幼稚園大班要升小學一年級,而現在他今年夏天就要考高中了。」我父親那輩的人,一直到老,迷糊了,還總叨叨念念回憶當年「八年抗戰」,怎樣的苦,怎樣的跋涉到大後方,怎樣的鬼子的飛機從上面灑炸彈,怎樣的一個防空洞門壞了裡頭悶死了上千人……
        那樣的「八年」,總是每一天穿上學校制服,離開家,就將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桌位,心思飄遠,靈魂離體,完全沒聽台上的老師說著國文課本裡的韓愈柳宗元、數學課本裡的三角函數、化學週期表、物理的力學熱力學、歷史地裡,更別講那完全如鳥鳴蟲聲的英文課……,我只是讓自己的身體坐在那木頭椅子上,捱過那渾渾噩噩的每一天。
        後來寫故事維生了,也總會回憶起那樣的少年時光:在補習班附近巷弄裡和另一群別校的少年揮拳鬥毆;或是偷偷喜歡某個每天早晨搭公車會遇到的,像川端康成小說跑出來的靜美女孩;或是在當時的冰宮,快意滑冰刃,彷彿鳥兒在飛行;或是某次離家出走,搭著慢車往南部去「流浪」的經驗;或是深夜潛進無人校園,想撬開教務處的門去偷考卷……這似乎是在那窒息年代大口呼吸某種「惡童」、「狗臉的歲月」的自由、歡欣空氣的一些流燄花火。
        但其實真正的大部分的那樣流過我青春期的八年,是像被關在一只厚玻璃箱裡,看得到,卻不知為何,無法進入這個別人都勤勤懇懇、忙碌上進、跟著鐘錶機械運轉的世界?我有時回憶起來,自己在那麼長的一大段時光,是呆坐在那些同樣穿著制服,坐在自己教室格位裡的少年之間,我卻是一堂課一堂課的看腕錶,等待下課。但下課了又能如何呢?就是不必再坐在那發呆,可以去走廊跑跑,去廁所撒泡尿,爬個樓梯到別班教室找另一個廢材哥們……。很快十分鐘就過去了。
        你又得垂頭喪氣坐回那像孫悟空被禁在佛祖五指山下的那格小小的桌位,再進入冥想捱另一個五十分鐘。
        這樣空轉,捱等著不知什麼的每一天。
        有時回想,會對那樣八年的浪費痛惜不已。啊,如果那時,遇上一位老師父,在那樣的時光間隙,教我什麼詠春拳啦螳螂拳啦,八年下來,我應也一身武藝了吧?或是不用進學校(反正我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聽講台上老師說什麼),好好去學個木工,或修理飛機,甚至跟船出海學習當個好水手,學習捕魚的知識,或恰逢戰事,加入游擊隊、學習槍械、狙擊、在叢林生存、夜行種種戰技……八年可以學習多少東西啊?即使只是像我那年紀腦海裡的幻想,後來在許多公路電影裡看到的,從十二、三歲出門流浪,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遇見各種騙子、小偷、年紀比我大十歲的妓女、借宿的一家貧窮但慈悲的人……天知道我後來的一生將以寫小說為業,那不知會累積多少倍的故事、材料、人物的形貌……
        仔細想想,我還蠻慶幸,自己在那段搞不清楚自己將會長成什麼模樣的六、七年時光,這世界還沒有發明電腦(我是指每個家庭至少有一台的個人電腦)、網路、智慧型手機,或是每天每個整點輪迴重播的第四台新聞……這些東西。那使我在渾噩夢遊的狀態,無法有一個「任意門」跨入那紛繁蔓長的「活到世界之中」的幻覺。你還是必須被強迫活在這個像蟲蛹但故障了,停在一個時光如此緩慢、度日如年的孤單身體裡。我猜許多和我同年紀、同世代的人們,即使後來也五十歲、六十歲了,也為人父母,或在後來的時光,學會了怎麼和這世界、辦公室的人際關係、在人群中合宜說話不被視為瘋子……種種的交涉和角色扮演。但一定有一個隱藏著的,在少年那段時光被孵養在自己裡面的,「一個人的時光」。參加一群哥兒們的聚會,即使再怎麼歡樂自在,結果之後總要自己站在街角騎樓抽兩根菸,或夜間街道獨自行走一段路,似乎讓螢光烏賊般的「孤獨的自己」,可以在這該給牠的安靜無人泳池,放出來快樂泅泳一下。或即使和孩子們那小熊般身體的依偎玩鬧,等他們睡去了,還是要自己獨坐在書房書桌前,感受那狼一般鬃毛的輕輕翻動。
        它不是經驗,沒有沉思,純粹就是你在十三、四歲,十六、七歲,那麼每天、每天,搭公車、揹著書包走進校園、長時間發呆坐在同齡之人的身體中間,當時惘惘覺得是「生命的虛耗」,等到這個年紀,必須嫻熟、精準、摺疊時間的刻度,切換不同角色的責任,跳過那些浪費時間的「中途」,怎麼可能再像年輕時只為了去找個住埔里的哥們,便一路換車再換車,公路局搖晃七、八小時就在那車上?像賭場大型賭桌上機械齒輪控制的輪盤般跳躍的鋼珠或骰子──那時才覺得,「自己停在自己沒有站名的某個小月台的時刻」,是多奢侈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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