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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

发布: 2014-11-26 18:10 | 作者: 駱以軍



        在台灣譯本的《小說的方法》(麥田出版)最末,有一篇小小的後記:〈怎樣寫?寫什麼?〉。大江健三郎提到他在1977年末至1978年初,在一較短的時間,集中完成<個人的體驗>。他提到後來創作的《M/T和森林裡奇異的故事》的後記:
        「我一直想把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四國叢林中的村莊裡的神話與傳說中獨特的宇宙觀、生死觀寫到小說裡去。……為了重新明確和認識從祖母那裡聽來的記憶深刻的神話和傳說,創作小說的時候,我參考了巴赫汀與山口昌男的理論。對於有關傳說中的祖母沒有講清楚的部分──對她來說,是那些意思不明、沉沒於過去的黑影之中的細節──我從沖繩和韓國的民俗書志中尋找答案來重新認識,這樣就把祖母漏掉的環節連接起來……」
        「……於是,我專心致志地把迴盪在耳邊記憶和靈魂深處的祖母的敘述語氣作為新的小說的敘述方法再現出來。」
        對我這一帶的小說創作者,那(套句余華的話)是「一段溫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一座或是無數座屬於大江的,「四國叢林中的村莊裡的神話與傳說」,「祖母敘述的回聲」:從《聽雨樹的女人》那夜闇中心滴落音樂的巨大雨樹,那精神病院中螺旋而上,一種「上升」的「位置」的樓梯,或那位似乎是麥爾康‧勞理《在火山下》的倒轉過來的高安康寶;《萬延元年的足球》那山谷森林裡,安保挫敗青年的恐怖自殺場景;《遲到的青年》那遁進森林之前,恐怖的殺狗人屠殺狗隻的畫面、瘟神石像、群體的痛狂;《空翻》,那由羞恥的積木模型破處的少女和青年,或嚮導與教主,形成一個奧義的報脹宇宙、對「新人類」的想望……一直到《換取的孩子》,那「從不斷累積的陰影向下望」,回到古義人父親當年戰後農民起義的,歪屈的、自我暴力化的,牲祭儀式般那個「被換成冰雕嬰孩的時刻」,少年們在森林深處「做了不好的事」,模糊色誘了那位美軍青年;或是「把死去的吾良重新生回來」;到《憂容童子》,那個「雙生子」概念,在四國森林廚房後陽台,雙臂朝上升,要飛翔而去,進入那個山谷(同樣是螺旋上升)裡會遇見「未來的我」的樹;一場浩大的唐吉訶德式的演劇、愚人遊行、穿越森林,或那被重新「扭曲變形了的複雜結構」;《再見,我的書》裡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和納博可夫,那恐怖分子的爆炸行動……
        像是許多座森林,被不可思議,在這樣一條漫長的、小說河流,一次一次覆蓋、迴旋、重新啟動、「這夜闇的大半其實只就是給那麼一顆巨樹遮埋著,雖說是微弱的,它映照著僅可辨識的那麼一點光,地面上是重疊盤踞的老樹根」(〈頭腦好的與樹〉),那核爆末日火燄意象;那一座座完全不同的精神病院;絕望的,自殺或是沒自殺的青年;層層樹葉、枝枒、閃爍光影後面隱藏的屈辱歷史,或挫敗者們的荒唐失動;或是,一個承受負軛了這宇宙噩夢怪胎嬰兒的形象。
        那對我來說,是進入他的「神話森林」的,第一座森林:窒息,夜闇的東京大樓峽谷或酒精氣味,醫院裡被遺棄的悲慘的妻子和那怪物般的嬰孩,因為受到靈魂最深處的創傷,像戰後派那些小說家無法鑽進已被核爆規模融燒變形的女人陰道,於是更悲慘的徘徊打轉,那密林叢葉的「壞毀」的詩意長句。然後是另一個被世界玷辱、創傷的女人火見子,在那絕望輻射密林哩,扮演救贖者(護士)的女性角色。
        《個人的體驗》這本小說,似乎是大江的神話曼陀羅森林,開啟那「小說的方法」的第一個介面,第一次將讀者(或亞洲讀者)帶進那個,有卡謬、卡夫卡、沙特、班雅明、納博可夫、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現代」,那座有自殺者、附魔者、意識到現代性戰爭或核子機構之異化(不論是語言,或失去「個人」的自我感),那樣的第一座小說森林。
        一開始,那關於主角「鳥」在書店中,偷窺非洲地圖的不可思議豐饒之意象:
        「鳥抖著身子,凝目看地圖的細節,環繞非洲的海像冬天黎明的晴朗天空,用動人的藍色印刷。經緯度不是用三角板畫的機械式線條,是用可以讓人想起畫家內在不安與餘裕的粗線條來表現。那是象牙黑。非洲大陸有如俯首男子的頭蓋骨。這大頭男子正憂鬱地垂下雙眼觀看袋鼠、鴨嘴獸和無尾熊的棲居之地澳大利亞。地圖下角顯示人口分布的小非洲很像開始腐蝕的死人頭;顯示交通關係的小非洲則是剝除頭皮,血管完全呈露的受傷頭部,這些都鮮活地喚起暴力致死的映像。」
        精神病院的完足、封閉宇宙、環場建築成一個「當代的我們正活在其中」:哲學辯論,美學高度、一個或許對班雅明、波特萊爾、卡波提、普魯斯特的「歐洲」的欣羨、栩栩如生重現眼前,譬如〈頭腦好的雨樹〉,或者療養院意象,譬如〈別人的腳〉。在其內,是像《蒼蠅王》,或符傲思《魔術師》、湯瑪斯‧曼《魔山》那樣一個「瘋狂的古堡、高塔內正發生事」的翻譯、觀看的鏡頭自內朝外轉播。可能是一場少年法西斯的集體霸凌、醞釀而終於胎死腹中的暴動、權力關係的流動、換串。這可以是二十世紀諸多小說中關於「瘋人院」,非獵奇、以怪誕風格滿足「另一邊的哥德風」驚異,一種悔罪感,遙迢時光久遠過去的某個恥辱,不為人知的祕密,黑盒子。「到底當時是誰在哪個環節動了手腳,使後來的我們像耳半規管被剪斷的鴿子,一直打圈,撲翅卻摔跌,歪斜狼狽」似乎是大江小說一直持續的某種「敘事後面惘惘不安的黑盒子」。那且引動了裡頭不同角色對「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記憶版本之篡奪、重寫、覆蓋。
        從《聽雨樹的女人們》裡的高安康寶;到晚期風格的《換取的孩子》,少年的古義人和吾良在被遮蔽、馬賽克掉的昔時,在場目睹一個秘叫(蒼蠅王)式的人性墮落、返祖的虐殺那同志美軍。這個恐怖回憶在《憂容童子》又被重新翻轉、剝開、審視,成為人類黑暗行為的各種博物館裝置,乃至那段「時光證物」,在後來的《憂容童子》、《別了,我的書》,又一再被不同記憶,覆蓋並塗改。
        他的小說後面有一隱藏的「位置的難堪」,像泅泳自那班雅明《單向街》回望的,充滿藝術靈光、十九世紀教養、尚未被空襲炸彈炸成廢墟的文明建築的,光燄夢境中溶出,爬上這泳池之畔,卻凝視著那宇宙爆炸之初的神話學倒影。而哀傷的是,他中又要退回那舉燭明亮的瘋人院現景,眼睛卻帶著直視闇黑深處的殘影。這樣的「人類文明被『雨樹』或精神病院,暫存、暫時收納」的奇異換日線位置,遠比符傲思、波拉尼奧、麥爾康‧勞瑞,或《跳房子》的瘋人院(或逃離瘋人院之出走),都要複雜難解。
        核爆的意象。腦疝畸嬰的意象。格爾尼卡的末日畫面。這些似乎皆不足以解釋大江「將二十世紀人類奇怪的噩夢、恐怖、痛苦全攬上身,進入小說家全部作品不連續的潛意識中」。而是徘徊、困走、眼瞳被小說家造句的瘋狂細節不斷重塑真實──一如《聽雨樹的女人們》中,那「壞掉的老友」高安康寶作為贋品的《火山下》的麥爾康‧勞理;或《2666》的波拉尼奧──像是在二十世紀小說中蓋了一座波赫士圖書館式的,精神病院。
        怎麼說呢?
        一如《聽雨樹的女人們》開章,那贊助這座「精神病院」(畫面外的我們猶不知覺),或如一個熠熠發出文明(歐洲)光燄的最聰明菁英腦袋的沙龍論壇,那個德裔女人奧雨嘉帶著「我」,走出酒會人群,穿過長廊:
        「我凝目看那暗夜的夜空。夜空裡有種水灣的氣息。我終於看出來,這夜間的大半其實只就是給那麼一顆白樹遮埋著,而在這夜闇的邊際,雖說是微弱的,它映照著僅可辨識的那麼一點光,地面上是重疊盤踞的老樹根呈放射狀伸延著,直到眼前。等到我的視覺逐漸習慣於這夜闇,我終於也看出它那黑色木板圍牆般的四周圍還微微地透出一種灰藍色的光澤。樹根發達得蠻可觀,樹齡好幾百年,這樣的一株樹,就那麼豎立著,把天空和遙遠在斜坡之下的海,摒遮在它那夜闇之外。」
        「這樣的夜闇好像就會把看著它的人連人帶魂都吸了去似的。」
        那些指腹大小的小樹葉如此繁密,會把眼前夜驟雨的水滴貯存,第二天白日仍滴落不停,像仍在下著小雨噢。
        這樣的一個位置──從燈光如晝的酒宴走出,在明亮與闇黑的邊界,一個巨大的宇宙樹影留存著「已發生過,已不存在」的曾經──一如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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