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宙斯

发布: 2014-11-26 18:04 | 作者: 駱以軍



        前一天,他在那間寵物店,買了一只專門用於搭乘長途交通工具運送犬隻的手拉行李箱,長得像韓國「少女時代」裡某個團員的大眼睛女孩說:「這個箱子連飛機都可以托運,也完全符合高鐵的寵物容器尺寸。」有拉柄和小輪子(所以像空姐箱可以在機場大廳拉著走),另有兩條非常粗的後揹帶,像登山背包。前一晚,他將箱底壓了尿片,試著把已逐漸如大狗身形的「宙斯」塞進箱裡,引起另兩隻小狗的騷動。再前幾天,他買的另一種日本進口的按鎖匣欄的硬塑膠殼提籠,將另一隻黑嘴黃的小母狗「牡丹」哄進去,一開始那小狗非常害怕,但退出來後,其他三小狗無法理解這工具背後代表的「離別」之悲傷,嫉妒地圍咬「牡丹」。於是「牡丹」便認定這箱子是牠獨享的特權,非常滑稽地躲在裡頭不肯出來。
        當晚「牡丹」便被他約定好要承接收養的那個年輕帥哥帶走了。
        現在,他又當另兩隻小狗的面,將長手長腳像個剛發育的青少年的「宙斯」,裝進這帆布面的拉輪行李箱裡。他想,第二天他會帶回那只空箱子,對那兩隻小狗而言,這空箱子就好像白色恐怖時期,在靜夜出現在那些日式老屋巷口的吉普車或黑頭車,下來幾個穿黑西裝理平頭的人,客氣地帶走某個人,「去去就回」。但從此那人就不再回來。消失了。從人間蒸發了。
        牠們從小四兄妹一起在這封閉盒子般的小公寓裡長大,一起偎睡,一起撕咬追逐,突然就在這幾天,一隻,兩隻,被帶走了(裝進那奇怪的飛行器裡),就沒再回來了。
        其實,帶走的那隻,落單了,卻像電影《偶然與巧合》,展開一場張望這個世界的旅程。他揹著「宙斯」,從計程車下車,改用拉輪形式,走進高鐵站買票。並沒有如預期引起人群的圍觀或騷動,或許那黑色紗網罩和牠的黑色身軀形成保護色,在行色匆匆的人群眼中,那就是一具一般的行李箱罷了。但對於箱子裡這隻小狗而言,這可能是牠出娘胎至今,從未見過那麼多人類的腿:西裝褲的、牛仔褲的、短裙絲襪的、長裙的……各種皮鞋、球鞋、高跟鞋……在一整片空曠大理石廣場上,眼花撩亂地移動。
        上了高鐵車廂就坐,他把那箱子置放在腳下,拉鍊拉開,那個流線型的漆黑狗臉便冒出來,無須贅述,牠非常驚恐、不安,眼神像個吹薩克斯風的黑人靈魂樂手,既溫柔又絕望。牠不斷舔他的手,輕輕叼一下他褲子的褶線,像提醒一下他是牠面對這洪荒暴亂世界,唯一能依偎信任之人。
        (你不會把我遺棄吧?噢?)
        他將瓶裝礦泉水倒在小圓瓶蓋上,放牠舌邊,牠順從地舔兩下,但似乎不是因為口渴而是為了取悅他。他也將預先準備好的牛皮骨頭給牠啃,但這時列車啟動的劇烈搖晃讓牠驚惶縮回箱子。
        那像是子宮,不,像牠曾搭著的登陸艇,離開母艦,後來母艦爆炸了,棄牠而去了,將牠遺棄在這孤獨的星球。牠只能躲回那登陸艇,上頭還殘留久遠前,牠在地球故鄉的兄妹們的氣味。
        列車進入夢境般的高速中。他竟疲憊地睡著了。醒來時發現「宙斯」仍挺著優雅姿勢縮趴在箱底,兩眼灼灼看著他。
        (你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吧?對不對?)
        等到他終於帶著牠走進P君(牠未來的主人)那幢台灣南部典型的老舊透天厝。或許是一種時光的氣味,或家具整體較暗的光度,「宙斯」開始不安,牠不斷用牠的溼鼻子碰他的手,在陰涼的磨石地板來回嗅聞著。一路他將牠視為同伴(或兒子),不斷撫摸牠跟牠輕聲說話:「別怕啊,沒事的,」這時卻關機,讓牠成為一隻孤立的狗。他和這房子的主人進行人類表情達意(攤抱。道歉。交代這隻狗已注射過的疫苗。或可能這一兩天牠會不安吵鬧。而P君則描述之後可能讓牠活動的空氣)。
        他牽著牠穿過那條清晨是雞籠菜攤果販聚集之早市,黃昏時卻空蕩蕩的巷街。一條黃毛塌垂的老狗,趴在一輛賣花生的小貨車下,觀察著「宙斯」。這隻四腳已抽長,像非洲某種瘦高族部落,但其實從沒有上過街,畫框裡各種細節全洶湧、爆炸,幾乎讓牠心臟蹦跳出來的小男生狗。他牽著「宙斯」走到一片草坪上。那時天色已漸暗,投影燈光打在一像碑石的白色壓克力燈箱,上頭寫著:「打狗。戀情。」所以是一家供情侶打炮的Motel。車道口旁的小造園景觀,那些買來的植株(不外是一些細葉碎灑,枝岔像傘朝上螺旋狀層式上翻的「天藍竹」之類的灌木)被用三根木棍或鉛管撐著。他想拿出相機拍下這隻黑狗孤立在那燈箱前的身影,Po上臉書,但想「打狗」這原本地名之諧音,蒙太奇影像疊合後,在臉書上或散布出無意義的惡意。滿地落葉繽紛,一種橘、黃、褐之碎葉和暗影重重中的起伏土坡。「宙斯」既惶惑又好奇地嗅聞著,如果那像是徐四金的小說《香水》,每種氣味有其獨立於所有其他氣味的形狀、感官標籤的抽屜,那此刻這隻小狗的兩個小鼻洞裡,湧入的是怎樣豐饒、擁擠、爆炸的,氣味之雞尾酒?其他成年犬隻留下占地盤的尿騷、乾屎塊;土籺的氣味、青草的氣味、菸蒂、螞蟻巢隱藏在較深蔽處的氣味、空牛奶紙盒的酪臭味……
        但這隻小狗,完全不會、不懂在這樣充滿野性的曠地上,蹲下撒尿。牠們在彼此的黯影中對峙站著。
        他不斷柔聲哄牠:「宙斯,乖,尿尿,快。」
        像一個將孩子送走的無能父親,怕給人家不好的最初印象。希望牠別一泡尿拉在寄養家庭的客廳。
        那天夜裡,P讓他和「宙斯」睡在三樓P的臥房,那是一張太舊的彈簧床墊,書櫃間的書本和拼排的鐵皮辦公桌上堆疊的書皆非常凌亂。那似乎已分辨不出是一個孤兒大男孩穿過曾經無比自由(酗酒、甚至嗑藥、Gay的混亂情感經驗)的單身男子(無需上班,獨自靜守這幢老社區貼近市集的透天厝)換日線,而終向未來一獨居老人的空間。夜裡他輾轉不能眠,因為匆促間忘了帶史蒂諾斯下來。「宙斯」則趴伏在他床墊旁的那件外套上。在原本他台北的那間小公寓,牠從小是和另外三隻同胞兄妹小狗擠在他書房的狗欄裡。這是牠第一次那麼近的睡他身旁。也許是一整天移動、陌生之境太折騰了,牠倒是深沉鼻息的熟睡了。
        也許是錯覺。他竟聽見微弱的海潮的聲音。究竟這附近是一個造船廠的港塢。即使在冬季,他作為人類都能感受那南部空氣和台北濕冷完全不同的,一種像試劑紙不同色層那樣差了好幾度的燥爽。他終於披衣而起,打開燈,坐在P的書桌前抽菸。「宙斯」亦睡眼惺忪但警覺地,他走到哪,便跟到哪。他想這夜是睡不成了,再一個多小時,天或就亮了吧。
        有件事他覺得生理上的彆扭,後來他發現是這一整晚,他皆無法上網。即使這一路揹著這隻(某個意義上是將被遺棄的)狗,搭高鐵、轉搭捷運,甚至牽著牠在P君家對面的那Motel的再不能真實的草坪上,他都想起便拿出傻瓜相機啪啦拍一張。似乎這原應是最隱密的哀傷,還在進行的過程,就被戲劇化了,等著他貼上臉書。但他的手機是舊式按鍵式的,無法無線上網。這整晚和P君,P的前男友,一起涮火鍋、喝啤酒、抽菸,閑哈啦,「宙斯」便安心伏趴在餐桌他們腳下,漫漫長夜他竟一刻想上臉書的念頭都沒有。
        此刻他總不好打開P書桌上那台舊型的電腦上網吧?應該還是有最基本的密碼這類玩意吧?他噴了口煙,將菸蒂摁熄,拿出相機,對「宙斯」說:「來,不要動,」但那隻狗總像一條流動的黑夜的河流,其實只是正常的在這房間裡走動。照出來的視窗預覽總是拍到一抹模糊流動的黑影,或甚至什麼都沒有的空鏡。但又委曲討好主人的上前舔他的手,或舔那台會驟閃亮光的小機器。
        他想,從前我不會這樣的啊。
        在那個離這個他和這隻他將遺棄的狗共待的空中樓閣,如此遙遠的世界,每一天,不,每一瞬都在發生著那麼強大的事件。譬如福島核災時勇敢進入輻射地獄的「福島壯士」,原來是因日本東電公司用一天二十萬日幣的「買命錢」高薪招聘,而被爆料有日本黑道介入,這些「壯士」,其實是黑幫用暴力逼迫前往必然招重度輻射的核電廠的邊緣人:欠黑道債務者、流浪漢、智能障礙者……。他啪地按鍵轉貼出去,也立刻被數十個,甚至數百個臉書上的陌生人轉貼。虐貓的。Youtube上一支叫「2012逮捕KONY」的網路社群影片。這個被國際法庭排名第一的「反人類」邪惡反抗軍首領,他綁架小孩,發給男孩槍枝,教他們射殺自己的父母、親人;女孩則成為集體洩慾的性奴隸。但這世界上大部分人,並不知道KONY是誰?他在烏干達邊境的暴力游擊組織,也並不影響美國外交利益。於是這個美國人(這個活動的發起人)籌款,拍了這支短片,發動社群網路,要讓KONY成名。對美國政府施壓。他的臉書後台被幾個人寄來這短片,懇求轉貼。
        轉貼。轉貼。轉貼再轉貼。
        那似乎使得他,不進入那個藍色框格的游泳池內,不在瀏覽、按讚、轉貼中,像舉臂、換氣、踢腿的機械動作,他就不在這個「人類」那麼許多希臘悲劇才足以搬演,但如今每天如跑馬燈快轉跑過眼球的巨大的邪惡、恐懼、災難、美德、或傳奇。或這一切在不久後被新的爆料戳破的鼻涕蟲般的醜陋感。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逝去,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兩個人像一個人似的呼吸著,兩顆心像一顆心一樣地跳動著,在這段時間裡,K覺得自己迷失了路或者進入一個奇異的國度比人類曾經到過的任何國度都遠,這個國度是那麼奇異甚至連空氣都跟故國的大不相同,在這兒一個人可能會因為受不了這種奇異死去而這種奇異又無謂的誘惑,使你只能繼續向前走讓自己越迷越深。」
        他在模糊的單管日光燈照下,讀著P君抄在小紙條上且貼在牆上的這些句子,他的手指邊撫摸P這些小小的像孩童似的鉛筆字,似乎是用指端的螺旋而非用眼睛的瞳孔和視網膜在解讀這些句子的意義。他讀到一半就知道那是卡夫卡《城堡》裡的句子。
        「宙斯」在一旁輕聲嗚咽。他想:這段話描述的好像我們兩個啊。他無聲的在心裡對那隻一臉悲不可抑的黑狗說,宙斯啊,這是你創造的,而不是我的,夢境吧?
        牆面上層次貼滿不同尺寸的,可能是P不同時期畫的蠟筆畫或水彩畫,那種鱗比參差互相遮住畫面某些部分的往一團暗影遮縮進去的翳綽之感,很像廟裡祈福牆上亂貼的成百上千男女哀求上蒼的各種渺小願望的薄黃紙。但這牆面上P君的那些畫,有一共同的主角:是一個像童話繪本可愛臉孔的小男孩,但是一個妖怪的形象,頭上有兩根犄角,且有著日本熱血鬥魂漫畫中那從胸腔到肩膊到臂膀,纍纍結實一坨一坨肌肉的,不對稱的上半身。但這個怪物男孩,有時在一片蠟筆雜色複織的藍光裡孤寂地睡著,睡姿是自己摟抱住自己的悲慘姿勢。另外有幾張會有個典型造形的天使,用翅翼將這怪物男孩包裹起來。有的圖裡這同一張臉的小男孩則擁有一具可愛又滑稽的猴子身。有時甚至是他(但是一隻猴子的身體)和一群臉更恐怖像藏密唐卡裡那些恐怖明王、怒目金剛、彩繪的惡煞的惡魔臉但是人類小孩身體的怪物們,手拉手成一圈快樂地跳舞。從紙張的新舊判斷,P君在這組畫較後期,讓這小男孩的頭,從怪物變成了一個佛陀的頭,但仍是可愛男童的臉,和不對稱的發達胸肌、二頭肌、腹肌……
        
        那個晚上,在P那棟夾擠在一排老舊四層其中一間透天厝的一樓,那像一口井的底部,放著一張餐桌,上頭一盞白鐵殼喇叭罩吊燈。他,P君,P君的前男友,一個叫阿寶的男孩──說是男孩,其實也三十出頭了,幾年前他到這造船港塢之小鎮探望P君,其時才二十多歲的南部黝黑男孩阿寶,在Gay的年紀裡絕對是青春優勢的那個。這次來他倆已分手一年,這阿寶也胖了,說是頂下三家萊爾富超商當店長,每天得半夜三點起床親自去進貨。利潤不高但乘以三一個月還可以賺個七、八萬。但進貨這種事不能交給工讀生。那個物價的即缺即補非常瑣碎,年輕小鬼會亂來。曾經有個工讀生還會偷店裡的東西。

61/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