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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鐘

发布: 2014-11-26 18:02 | 作者: 駱以軍



        我如今回想:根據媒體表列出的時間,那一年的三、四月間,正是這傢伙像「國王新衣」這裡典型滑稽故事主角,以為自己有隱身術,將那胖大笨拙肚腩層褶陰毛發白的裸體,藏身在司法權威的冥暗死角,他是在只有自己一人的舞台上,被裝在透明玻璃箱裡,喃喃自語,進行著那些異想天開的醜行。他持續騷擾那女孩,要求她和他到汽車旅館去性交。但這時那女孩已想好戰略對付他了,她答應了他邀約(恫嚇?交換條件?)──但事實這傢伙不知是粗暴還是白痴,上回她讓他上,交換的條件(不是用檢座職權把案子壓下,只是答應把起訴書公文不寄到她家)根本就食言了,起訴書還是寄到她父母手中,於是她當應召妹的事也被家人知道了──女孩把內褲狹檔黏了一只衛生棉片,和他性交後,讓那自以為魔法師操控一切的強暴者的精液,從陰道流出,被棉墊飽滿吸吮,成為證物,到國安局提告。
        這個時間點,恰正是那像從燙金厚書頁掉出的乾燥只剩脈紋的淡黃色壓葉或幾乎脆成粉末的蝴蝶翅翼,掉落出一枚枚薄薄的,另一種記憶。原來在那許多個星期二黃昏,開著冷氣空調的教室裡,那個穿著一身西裝襯衫罩一件卡其夾克的這個近暮年的檢察官,整個構圖中只有他的臉,像正溶化的冰淇淋不斷從顴骨、腮肉、耳際、鼻翼、眉邊、上唇……冒出汗來,且整顆頭的上方不斷冒出白霧熱氣。但其實那同一個時日,他正在他的檢察官辦公室,默劇般手忙腳亂地設計一個網罟,如何在暗處像做標本細膩地剪掉那獵物的翅骨,在哪裡插入鐵絲,哪個關節扣上彈簧鎖(讓她一掙扎便整個鎖死)……他可能忙著打電話,低聲虛構一些龐大司法機構不存在的魅影,安排不會被狗仔盯上的偏僻市郊的汽車旅館(結果還是被盯上了),他給那女孩開的全是空頭支票(全是幻術)……卻像小孩在超市偷糖,以為無人知曉卻不知監視攝影機和終端螢幕監看的大人們,全部的人都盯著他正在做的一切。
        而且,這傢伙竟然是不戴保險套的。
        這個男人,在我的印象裡,至少在那段時光,完全是個「走鐘的人」。
        「走鐘」,在台語裡是個極俚俗、普遍的詞。意即秀逗、故障、失神了、著魔了。老人家說:「這個人『走鐘』了。」就像一只原本精準運轉的鐘,突然銜接嵌合的齒輪全亂了,指針亂跑,小錘滴答亂敲,失去了一個內在原本自我控管的秩序,「讓人不認得了」。
        一切像預感一樣。
        我曾讀到班雅明說,馬克斯寫《資本論》時,資本主義才在初期,他其實無從看到如今我們置身其中,這個鋪天蓋地的世界。等於馬克斯寫的書預演了後來一百年資本主義發達的全景時光,或者如德勒茲有一次說,莫內晚年為何一直重複畫睡蓮,其實並非一般人所說的「重複」,其實是莫內的第一幅畫,就已經把他這一生全部的畫,預演、濃縮在其中了。
        這個冒煙的人,這個「走鐘」的傢伙,當時正在性侵那個女犯人。而教室裡其他的人,渾然不知某個鐘面刻度已經挪開了,事情變得完全不一樣。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讀書會」,有個沒人注意的窗縫被打開了,這個安靜美好的「計畫」,有原本在外面庭院的黯影侵入了,我們全部的人都將被裹脅朝那無法挽回的分崩離析傾斜過去。只是當時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
        王陷在極大的憂疑和躁激裡,整個所辦,以我和拖雷作為王的左右鎧臂而形成之「中心」,似乎變成一種風暴將臨襲,一幢宅邸的氣壓驟然降低,這宅邸裡的一座玻璃水族箱,而我們只是三尾鱗片、頭冠、尾鰭較其他小燈管魚群、小櫻花蝦、小垃圾魚、蘋果螺、低智商的孔雀……較大型而臉孔威儀如古代戰士的神仙科魚。水族箱的過濾器馬達仍在噗噗打著靜謐的渦流,日光燈管仍把碎沙上叢蔓的水草照映出一片熠熠的綠光,打氣瓶從箱底吐出一串串珍珠也似的氣泡……但我們必須面無表情地讓其他人知道:前所未有的危機,不,可能是滅絕正在發生,有人,在這個水族箱外的某人,可能是一個集團,正把像墨汁那樣的黑水,從你們看不到的箱側,或某條形狀看不出其威脅性的橡皮管,汩汩灌進我們這個原本靜靜的、秩序井然的水族箱世界。
        當然「他們」針對的,是王。
        那段時間,王的表現也令我和拖雷擔憂不已。所裡的研究生、助理、那些對生命最殘酷造景並無經驗甚至無想像力的二十出頭年輕人,他們既憂疑,卻又被這不知有何事要發生的懸念挑逗著一種末日狂歡節的興奮。流言滿天飛,卻沒有一人頂真看待這即將臨迫的宮廷喋血。很多時候,我和拖雷,陪著王在所辦密室研商幾種可能的策略,我們的臉如被暗影罩住的木雕神偶,卻聽見隔牆走道上,他們近乎白痴的嘻嘩追逐笑鬧。但當我們打開所辦門,面色凝重走出(其實我們和王,三個只剩下「末日將至」之意念而無其他靈感的枯竭腦袋,也討論不出個什麼「對策」),那些男孩女孩,又裝出一張張擔憂、無辜的臉,不敢真的湊近,卻又形成一個看不見的包圍圈,小心翼翼跟在我們後面。
        王在那時提出了一個「每日便當會」的構想。就是每天中午,不論晴雨,所裡的每一個人,一起在所辦的那張長橢圓桌共進午餐。當然是一人一個便當,這有點「鞏固領導中心」的儀式性,王同時展示他「臥薪嘗膽」的決心,同時要我們這個(將滅覆的)所裡每一個份子,凝聚在一塊,「交流情感和有什麼想法」(王語)。問題是,在那每天一小時的便當時光,王的表現只讓人覺得他像是一個故障的古怪鬧鐘(或像被惡作劇者從山下速食店抱來擱在那兒的,等人高的肯德基爺爺大公仔),或為故示年輕與親和,王不斷重複那從我剛進這所便聽他說過,那幾個老掉牙的屁笑話。所上的助理,是個年輕甜美的女孩兒,每天快中午,她都騎她那輛小速克達,下山(甚至進城)到那些上網查過口碑的館子(而非自助餐廳)包便當。那些盒餐(哦那些糖醋排骨、紅燒蘿蔔牛肉、芋艿鴨、豌豆蝦仁、正宗白菜燜獅子頭、炒豬肝,甚至最簡單的乾煎黃魚)如今仍讓我懷念而眼前濛上一層光霧,有時難免誤遲個十分鐘,王便拿著他自備的鐵筷鐵碗敲打著,像高中重考班裡的無賴,口裡用台語叨叨念著:「便咚!便咚!便咚!便咚!」
        王不成王。望之不似人君哪。
        但是當那些年輕孩子不在場,只剩我們三個困坐在那間密室時,王的臉便總像在一場聚精會神的性愛中(對不起我真的每每抬頭,看見他的表情,都會浮現這個印象),充血、漲紅、似嗔怒又似憂鬱。他總算喇嘛誦咒經文嗡嗡轟轟逐條把面前那些學校發給他的公文讀完,然後抬起像蟾蜍的眼皮層層摺覆的眼,看著我和拖雷:
        「你們看這要怎麼辦?」
        似乎那是敵國的宣戰檄文;或是接棒跑死十幾匹馬十萬里加急密封遞呈,前線哪些城池又被敵軍吞噬淪陷的戰情快報……
        王總是浸泡在他那憂傷的、如夢如幻的深水池底端不見光的泥沼裡:
        「這之間一定有某個環節……是我不知道的……一定發生了某件重大的事……只是我們疏忽了……以前,以前董事長待我,不是這樣的。他以前可是,以國士之禮待我啊……」
        戰爭已經開打了。不,根本沒有戰爭,我們就像一個被從皇室地圖除名的衰敗城寨,等待何時公文送達要鏟為平地的那天,全寨的死士將壯烈跟隨王一同切腹殉節。
        問題是隔牆外頭那些耍白痴胡鬧(有一個胖子研究生,去夜市地攤買了一個超大尺寸粉紅色阿婆胸罩,戴在頭上扮成浣熊,追逐走廊那些尖叫詫笑的女生)的年輕孩子,根本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將要發生什麼事,或已經發生過什麼事了……
        商女不知亡國恨哪。
        如今回想,那段時間,在我們所上,許多事情以一種異常、乖異的狀態次第發生。它像命運之神敲擊著五音不全的鋼琴鍵,預示、提醒、作為噴泉湧現的徵兆,只是我們所有人都像夢遊者被一團果凍般的什麼咒魘住了,我們一臉傻笑,渾然不覺,直到災厄以它真正完整面貌降臨,而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那個禮拜之間。
        譬如說,有一天傍晚,我想起有一份重要稿件放在我的研究室,便驅車返回那時應已無人所上,當我從電梯走出,面對那條已被暗影侵奪的長廊,我注意到在盡頭那端,有個朦朧的黑影。他站的位置恰在王的研究門外,像從那毛玻璃窗洞窺看著裡面。我故意發出腳步聲朝他走去,但一直到極靠近了(這時我認出他是所裡一個研究生),他都沒有轉過頭來,直到我發聲問道:怎麼了?他才帶著一張吸毒者似笑非笑的神情,詭異地說:「裡面有火苗。」
        王的研究室著火了。後來趕來的消防隊跩開門用水龍頭對裡頭強灌的那一瞬,真的像電影裡爆破畫面,一整團紅黑相混的巨大火球轟噴而出,王的藏書、書櫃、裡頭的禪房式榻榻米、小几、冰箱、電腦……全付之一炬,鑑識結果出來,起火點是王用來泡茶的一只插電熱水壺電線走火。消防隊說那一圈半徑一公尺範圍內的物件全燒成炭粉或融成膠液,瞬間燃燒高溫可能達攝氏一千五百度……
        王受驚嚇之餘,仍拿出他老狐狸的氣勢,打電話向那家電熱水壺廠商要求理賠,「許多是絕版的珍藏書。」對方懾於他的地位,竟真的按賠了十萬元。而王用其中六萬元買了一套音響。
        另一次是,王與我、拖雷,三人正在那密室裡,討論那惶惶莫衷一是的「對抗」、「戰略」,那將要遮蔽天空漫掩而來的黑暗時代,突然,外面走廊傳來哐啷的巨響,像電影裡有人在拉斯維加斯拉霸拉中特獎,無數銀幣像一條金屬溪流從某個窄小孔洞轟隆嘩啦的傾瀉而出……又像某種金屬簧片製作的巨大蒼蠅揮翅的尖銳顫響,我推門一看,是所裡一位男生(他們說他在外頭真實的身分是城裡那所大教學醫院的外科醫生)揮拳把走廊一排灰漆不鏽鋼書櫃的玻璃全部擊碎。我不知他是怎麼辦到的,那七、八只老式書櫃,每櫃至少六面玻璃,全部被他打碎,滿地鋪灑像裸鑽般的大小碎片和玻璃渣。感覺像是來了一組討債公司的專業打手,用鐵棍幹的。但其實卻是他一人──像我們小時候在酐仔店玩的那種「戮戮樂」玩意,一格一格紙糊封住的方型孔洞,用食指戮出連續的一眼一眼窟窿──用拳頭按次擊打出來的。我刻意讓自己面無表情看著這暴力後的流光閃爍場面(其實我確實也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我以為會看到他垂下的手滴淌著血,但好像沒有紅色液體在這畫面中出現。他只是一手扶著牆,低頭作出哮喘病人呼吸困難模樣。
        後來一些多嘴的女孩告訴我,這傢伙在之前的討論課上,自以為是發表了一番簡陋的觀點,遭到大家的圍剿,沒想到就這麼抓狂發作。
        那天黃昏,王在所辦廁所解手,突然歪歪跌跌出來,臉色像紙那麼白,「救……救命……」女助理衝進去看,發現蹲式便池裡一汪鮮血,我們叫了救護車,七手八腳攙著王,送進醫院急診,原來是痣瘡爆裂噴血。
        這一切,在我記憶中所有事物像日蝕,眼前所見的街道、樹木、建築從它們門洞裡看進去的走廊、所有帶著恍惚笑臉的人,全像一腳踩進一軟綿綿的沼澤爛泥,你以為不過就是枚較深陷的腳印吧?卻奇幻地啟動某個類似遊樂場所有巨大機具電路的總控制閥,整個包圍住我們的這一切,都被像翻剝成它內裡的海參,或翻成反面的襪子,從原本在光天化日下的世界,「潰縮」,不,被翻進它反面的那個暗影的世界。在這一段彷彿真的有一齒輪或鐘面在軋軋擰轉的過渡時光,如果真的像「CSI重案鑑識科」在凶案現場重建一個關鍵點──為什麼王(或他帶領的,我們這個實驗室)會從原本神祕、諱深莫測的絕對權威、尊嚴,光影挪移,變成一個滑稽的處境?像一只瓷瓶在終於崩裂成碎片,內盛之水嘩啦潰瀉失去它原本被拘托住的形廓,之前的某一道致命的裂痕?到底是哪件事讓王失去了高層的青睞,使「他們」可以對我們這個所發動一次一次細膩的包抄圍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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