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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屍人

发布: 2014-11-26 17:59 | 作者: 駱以軍



        一開始他確也想過求助這城市的某些救助系統。他撥了一一九。與那些戴著螢光夜壺帽、穿著熊皮般防火風衣的魁梧大漢印象不同,是個甜美的女孩嗓音。他告訴那女孩,現在他這裏有一具剛斷氣的屍體,他想要捐出死者的眼角膜和腎臟。︵或者還有其他可捐的器官?︶
        女孩耐性地向他解釋,屍體的運送︵或遺體捐贈︶好像不屬於一一九災難救助的範圍,似乎應該直接找遺體所捐贈之醫院請派救護車。
        噢,好,那我知道了。謝謝。他說。
        女孩說您打算捐給那間醫院,也許我們可以幫你聯絡EF
        不,不用了,這樣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謝謝妳喲。他訥訥地掛了電話。
        他將他母親抱上輪椅。那具身體出乎想像的小且輕。他母親像臨終前整個放棄生存意志的那一段時光,安靜而聽話地任他擺弄。
        真是沒有一個,生與死之間的清楚界線哪。他寂寞地想著。
        他替屍體戴上毛線帽,圍上圍巾,並且套上她那件鼠灰色的開襟毛衣。
        他記得最後一次,他推著他母親從醫院坐捷運回家。他母親從閤上的電動車門的玻璃窗上看見了自己的身影,似乎大受刺激:
        ﹁怎麼我變得那麼瘦?﹂
        反覆喃喃自語。簡直像骷髏一樣。
        現在他推著他母親的屍體出門。他母親如同生前一般瞪著灰色的眼睛,像受了什麼驚嚇。
        他後來回憶:那恰好是那個晚上最後一班捷運了。他推著他母親走進冷清、空曠,因為插票入口大廳幾乎空無一人而顯得四周金屬牆有一種科幻電影的感傷氛圍的捷運站。
        那晚的溫度,恰好是你坐在捷運車廂內對著窗玻璃哈氣,會有一陣白霧將你自己的影像蓋去的冷天。他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著屍體融化發臭流出血水這類事情AB雖然他推的並不是一塊化冰中的冷凍豬肉。他並沒有循正常電扶梯下降到月臺。他是搭一種專供乘坐輪椅行動不便者搭乘的電梯。他母親被推進電梯時突然把嘴張開AB他還真被嚇了一跳AB也許是輪椅過電梯門的凹框時顛震所致。他想她待會兒不會在車廂裏用一條毛巾︵原先放在輪椅背後的摺袋︶蓋住他母親上仰而口微張的臉。
        電梯門打開時他聽到一陣尖銳響亮的哨子聲,那是捷運車要關上門開走囉的最後警告。他發狂地推著輪椅衝進那下一瞬即閤上的電動車門。他看到他母親蓋著毛巾的頭顱前後搖晃了一下,然後列車開動。
        他這才想起這是最後一班車了哩。
        好在有趕上。他有點孤寂地意識到,雖然是他和他母親一塊完成從電梯口穿過月臺衝上像從來沒停止只是在一種移動瞬間穿越一躍而上的捷運車廂,此刻喘著氣︵帶著輕微的僥倖和安心︶的只有他一個人。
        如果沒趕上這班車呢?
        那大不了就是不捐了吧。眼下這具身體上可堪摘下剪下再利用的眼角膜或腎臟或其他什麼的,就像那些放過了賞味期限的保鮮膜包的切塊水果,摸摸鼻子便丟進垃圾桶了。他就得再推著他母親的屍體,走出那個捷運站,回到他母親的公寓裏。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可要好好地補睡一個長覺︵他多久沒閤眼了︶。先把屍體這一類事情擱在一邊,好好睡一覺再說。
        不過現在他總算是趕上了這最後一班車。
        車體搖晃著,他覺得這搖晃彷彿將車廂上單調冷寂的日光燈光照,像篩簍子搖晃穀穗亂灑。像他在第四臺看過的那些好萊塢影片,潛行在陰暗下水道的男主角們和在上方搜捕他們的特種部隊對峙著。一邊在光的世界,一邊在依稀只見管線輪廓、膠靴踩踏積水,還有老鼠沿耳際竄爬過的陰暗世界。雙方僵持猜測,最後忍不住開火。那種停火後光柱從衝鋒槍上下交駁亂掃的磚牆間的彈孔中篩漏而下。
        又或者像所有的那些恐怖分子在人口密集的某處︵芝加哥市市中心;一架七四七的客機;美國海軍的深海核子動力潛艇;紐約聯合國總部大樓EF︶,裝設了一顆毀滅性的定時炸彈︵從俄羅斯烏克蘭邊境劫走的核彈頭、國防部祕密研發的違反國際化武限制條例的超級神經性毒氣、或是擴散出去的伊波拉病毒EF︶。這些爛情節永遠只讓他銘刻難忘著某種自然視覺下無法看見的光的造形:即透過男主角的分光鏡,可以無比華麗又恐怖地看見,環繞在那顆靜蟄於黑暗中待拆除的炸彈四周,是像蛛網環織的紅外線觸動引爆光束EF
        他覺得他和他母親,還有這車上這些無明陌生且一臉冷漠的末班乘客,彷彿就被那種搖晃中散落下來的紊亂光束給裹覆在一塊。
        AB沒有人知道我們這之中已經有一人停了鼻息了吧。
        他這樣敵意地瞪視著一些攤著愚蠢憊懶面容的傢伙,沒有發現空空落落的車廂上,只有他一人站著。
        ︵他母親在那條毛巾下張大了嘴︶
        突然之間,他在那些傢伙中,發現了一張臉。像顯微鏡的調焦,由朦朧、重疊、雙影,最後無比清晰。
        是傅達仁。
        ﹁咦?是傅達仁。﹂他幾乎要輕呼出聲,原來傅達仁也會跑來坐捷運。他發現他竟下意識推了他母親的肩頭兩下。﹁媽,醒醒,妳看,傅達仁跟我們坐同一班車。﹂像是她真的會一臉困惑睜開眼為了貪看熱鬧。像他小時候,她帶他坐公車,會大驚小怪地將他搖醒,﹁你看窗外,那裏有車撞死人了。﹂
        那個傅達仁穿著一件白色西裝褲和白色休閒鞋,拿著一支拐杖拄在兩腿間。瞇著眼笑著。彷彿蠟像館裏的陳列,知道自己命定會受人側目。其實他坐在這樣光照的人群中,活脫是個老人了。
        一臉的老人斑。
        靈光一閃地,腦海裏突然浮出一個畫面:那是在極黑暗無光的深海底下,一個龐然巨物艱難沉重在轉身的畫面。因為近乎無光照情形下的攝影,且水作為充滿空間的介質,使得那個龐大物事翻身以臀部背對鏡頭時,有一種天搖地動巨大壓力造成的耳鳴印象。
        怎麼回事?是一隻鯨嗎?
        他突然想起來:那是印象中他母親最後一次神智清明地坐在電視前。他記得他母親拿著一條髒手帕在擦眼淚。他想起來了:那時電視畫面播放的是一艘潛水艇。
        無垠深海中一艘孤零零的核子潛艇。
        在那一瞬間,許多疑問同時浮起:那些他不在身邊的時光,他母親都在看什麼樣的節目喲?他母親是為了什麼在哭?還有,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節目?為什麼播放著深海底下的一艘巨大的潛艇?︵是 Discovery?還是那些潛艇喋血類型的好萊塢爛片?︶
        他難過地想:他母親這一生,可以說是全白費了。
        他記得他母親告訴過他:她小學畢業那年,曾因為獲得全校第一名,而和全臺北市所有小學第一名的小朋友,被市長招待搭飛機繞行臺北上空一圈。
        他實在無法想像那樣的畫面:他無法想像他母親這樣一個邋遢骯髒的老太太竟曾經是個第一名畢業的小學女生?那是什麼樣的一個年代?為什麼區區幾個第一名畢業的小孩,便可以蒙市長陪伴一道搭機升空?而且是這樣奇怪的飛行方式,並非拿到﹁臺北∣泰國﹂來回機票或﹁臺北∣澎湖﹂至少﹁臺北∣高雄﹂等等三日遊或怎樣配套方案的招待,而是由臺北松山機場起飛,飛機在臺北盆地的上空滑翔一圈︵飛機上所有的第一名小朋友都像土包子那樣鼓掌歡呼,對著下面變得小小的淡水河或臺北橋或觀音山指認著︶,最後仍是在臺北松山機場降落。
        似乎那樣大費周章升空的目的,就是單純為了﹁坐飛機﹂?
        也許他確曾看過一張照片:他的母親穿著土黃卡其制服,頸上繫著一條草綠色童軍領巾,留著西瓜皮短髮,和另外二十個一式穿著的小學生一起蹲在一架美軍老母機的機艙門前,一旁還有一個穿西裝戴黑框眼鏡的中年人,︵那是當時的市長嗎?︶還有一個戴防風眼鏡飛行帽穿皮夾克的年輕飛行員。所有的小朋友都咧開黑的牙齒衝著鏡頭笑著,只有他母親像一隻瘦弱的小雞,驚恐地睜大了眼EF
        當然他母親並沒有這樣一張照片。
        那些閉目養神散坐在車廂兩側急速冷卻樹脂座椅的陌生人︵那個傅達仁不知在哪一站悄悄地下車了︶,在這樣夢幻般的搖晃與窗外鬼哭神號般的裂風尖嘯聲裏,突然一個個變成像那些廟宇兩側,陪祀陳列底座注記了捐贈人姓名的泥塑羅漢力士。窗外無比的黑暗。這些不知情的送行人在這封閉如腔腸的車廂內,在交錯反差的晦黯光照下,臉上像敷了金箔,閉目的神情像那些烈焰焚燒的經卷繪畫上的菩薩的臉,那是一瞬間悲憫,一瞬間淫欲貪歡,一瞬間嗔怒可怖,下一瞬又平和枯寂EF
        但是他母親卻不成材地在那輪椅和舊毛毯間萎頓塌縮。他甚至覺得她正在融化中。簡直像是千里迢迢送一塊冰塊而不是一具遺體。他簡直不敢想像待會到了醫院,一揭開那毛毯,她母親的身體還會完好無缺地在那嗎?
        醫師,這是我媽的屍體,她吩囑我要把它捐出來。
        好,把那毯子掀開來吧。
        是。
        啊,怎麼是一副化冰的豬下水嘛︵剩下肝和一團白腸子︶。
        其他的呢?
        來不及都化掉了。
        EF
        他母親生前︵那不過是幾小時之前的事?︶總誇耀著自己能忍。他幾次撞見她邀那些兀鷲般的老婦在她那陰暗狹窄的房間聚會。在那些強悍的老婦之間,他母親總裝著天真無知的模樣。他總聽見那些身上完全沒有一滴女性荷爾蒙的老婦人用男人的聲調訓誡著他母親。而他母親則像少女般撒嬌不認真地笑著認錯EF
        有時是以自己容易迷路為笑話;有時則是幽幽說著自己被路上攀扯說掉了錢包借一些錢買車票回屏東的體面年輕人所騙,結果下一回又在同一街角撞見同一人又說掉了錢包EF
        那些男人嗓音的老婦︵她們甚至在前頸長出了類似喉節的突起︶憤激地指責著、咒罵著EF﹁我哪知嘛EF﹂他母親則無辜地說。
        那些時候,他異常清楚地感受到他母親體內的女性化的氣質。
        有一次則是︵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一個住這棟破爛公寓另一層樓的年輕人,可能只是早晨到信箱拿報紙相遇的點頭之交,沒頭沒腦地跑來央求他母親替他作媒AB不,他們婚禮的細節都辦得差不多了,就只要提親那天拜託她以媒人的身分跟去女方家說幾句吉祥話就好了。他母親囁嚅了幾句她肖虎不宜啦,她現在孤寡不全不好為人作媒啦EF還是捱不住應允了人家。
        結果提親那天喜孜孜跟著到了女方家,才發現情形極不單純。男方的父母根本沒到,且女方的父親似乎極厭憎那男孩,穿著背心內褲在客廳看電視。幾個兄弟也對他們很不友善。後來她才知道這年輕人和女孩家人尚有債務的糾紛。她按著年輕人交代的說辭哈啦了幾句,整個客廳冷冷淡淡沒有人理她。她便和那一屋子包括那年輕人在內的陌生人,困窘孤單地看著電視EF
        他母親每回提到這次往事必然眼淚汪汪。那些男形老婦必然是義憤填膺一頓咒罵。只有他知道母親人格裏那像鬆脫的扣榫或散開的畫框的部分,乃至於有某些根柢性的東西,她永遠是會像糊了的字跡或泡水的肖像畫,不清不楚兜兜反反如霧裏看花EF
        只有他知道母親每次迷路,真的像那些笑話中說的弄顛倒方向,然後自作聰明換車,離她認得的有限地標愈來愈遠,是怎樣真實地陷入那種溺水人抓不到漂木的,孤寂的絕望EF
        為什麼是一艘深海中的巨大潛艇?
        無垠的深藍的海底墳場。任何一絲光線都穿透不了的黑暗。疏鬆的泥濘。它那巨大的,在深海底下泛著暗藍色描邊的頦顱貼著海底,彷彿有腮幫子會呼吸似的,彷彿一種被悶蓋住嗡嗡回音的低沉哀嗚。緩緩地轉身,像某種演化錯誤將身軀發展過於龐巨而脊椎不堪支撐的巨獸EF
        他幾乎又能看見他母親在那洞穴般的闇黑房間裏,整張臉被螢幕上的深海景象染得一片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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