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略萨特辑

发布: 2010-10-11 23:27 | 作者: 今天编辑部



       
       略萨谈博尔赫斯(两篇)
      
       博尔赫斯的虚构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赵德明 译
      
       当我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曾经狂热地阅读萨特的作品,由衷地相信他断言作家应对时代和社会有所承诺的论点。诸如,“话语即是行动”,写作也是对历史采取行动等等。现在是1987年,类似的想法可能会令人觉得天真或者感到厌倦—因为我们对文学的功能这个历史本身正经历着一场怀疑的风暴—但是在50年代,世界有可能变得越来越好,文学应该对此有所贡献的想法,曾经让我们许多人认为是有说服力的和令人振奋的。

       这时,博尔赫斯的威望开始超越《南方》杂志和阿根廷追随者的小圈子。在拉丁美洲一些城市的文坛上,出现了一群群争先恐后、寻宝似的寻找博尔赫斯稀有版本的虔诚信徒,他们能背诵博尔赫斯短篇小说中一系列故事—尤其是优美至极的《阿莱夫》,纷纷把博尔赫斯的老虎、迷宫、面具、镜子、匕首以及令人吃惊的形容词和副词借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在利马,第一个追随博尔赫斯的是我的朋友和同龄人,我们那时一起分享读书的喜悦和文学之梦。博尔赫斯是我们无穷无尽的争论的话题。对我来说,博尔赫斯堪称以化学的纯粹方式代表着萨特早已教导我要仇恨的全部东西:他是一个躲进书本和幻想天地里逃避世界和现实的艺术家;他是一个傲视政治、历史和现实的作家,他甚至公开怀疑现实,嘲笑一切非文学的东西;他是个不仅讽刺左派的教条和乌托邦思想,而且把自己嘲弄传统观念的想法实行到了一个极端地步的知识分子:加入保守党。其理由是嘲弄性的:绅士们特别愿意投入到失败的事业中去。

       在我们的多次争论中,我使出浑身解数,以萨特式的刻薄极力要证明:一个按照赫尔博斯那样写作、说话和形式的知识分子,某种程度上应该对世界上种种不公正、不公平和不公道的社会现象负部分责任;他的小说和诗歌只是一些“响亮但空洞的大话”,将会由历史—这个由进步人士根据自己的标准,如同刽子手挥舞刀斧、赌徒甩出作了记号的纸牌、魔术师做出迷人的手势一样,挥动着这个可怕而铁面无私的大写的历史—给予惩处。但是,争论结束以后,当我可以安静的独处于自己的房间或者书房时,好像索默塞特·毛姆《雨》中那个狂热的清教徒一样,屈服于肉体的诱惑,博尔赫斯的文学魅力实在难以抵挡。我惶恐地阅读着他的短篇小说、诗歌和散文,惶惑中除去有一种因背叛了我的导师萨特尔产生的堕落感之外,还有一种邪恶的快感。

       我少年时迷恋的文学对象是经常变换的。一度使我追随的许多榜样,当我试图重新阅读时,都很难拿在手上,其中就包括萨特的作品。但是,对博尔赫斯的迷恋,秘密的、有着犯罪感的迷恋,却从来没有冷却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读博尔赫斯的作品,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对我总是一种愉快的历险。这一次为了准备讲座,我又把他的作品翻阅了一遍。我一边翻阅,一边感到惊奇,如同我第一次读他的作品那样,为他行文的优美和简洁、故事的精巧和善于结构故事的完美手段惊叹不已。我知道艺术评价会成为匆匆过客,但就他而言,可以完全肯定地说:博尔赫斯的出现是现在西班牙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事情,他是当代最值得纪念的艺术家之一。

       我还确信:我们这些用西班牙语从事写作的人们欠博尔赫斯的债是巨大的。这包括所有的作家,尽管有些人,比如我就是一个,从来就没有写过幻想短篇小说,对幻觉、双重性格、时空无限或者叔本华的选学等题材从来不感到特别的喜爱。对于拉丁美洲的作家来说,博尔赫斯意味着与某种自卑心理的决裂,因为这种心理妨碍作家去接触某些题材,把作家囚禁在狭小的乡下天地里,当然这是发生在潜意识之中的。在博尔赫斯出现之前,对于拉丁美洲的作家来说,徜徉在世界文化的天地里,如同欧洲美国作家那样,似乎是幻想,是胆大妄为。不错,从前是由几位拉丁美洲现代主义诗人曾经踏入世界文化的天地,但是他们的企图,包括最杰出的诗人鲁文·达里奥,有着“仿效”、见异思迁和擅闯他人家园的意味,事实上拉丁美洲作家早已经忘记我们的经典作家,比如印加·加尔希拉索和索尔·胡安娜·伊内斯坚信不疑的一点:从语言和历史的角度说,我们是西方文化的组成部分。450年前,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把西方文化的界限扩展到贡戈拉在《孤寂》中所说的“最近的西方”,自那时起我们就不是西方传统的简单模仿者,也不是这一传统的移植者,而是它真正的组成部分之一。博尔赫斯出现之后,这个道理再次得到证明,同时还证明了,共享西方文化并不减少拉丁美洲作家的主权和独创性。

       在欧洲中心,很少有作家能像这位边缘是任何小说家如此全面和完整的继承下西方文化和遗产。在博尔赫斯同代的作家中,由谁能像他那样无拘无束的周游斯堪的纳维亚的神话世界、盎格鲁-撒克逊的诗歌天地、德国的哲学领域、黄金世纪文学、英国的诗坛、但丁、荷马、欧洲翻译和传播的中东及远东的神话和传说?但是,所有这一切并没有把博尔赫斯变成一个“欧洲人”。我至今还记得60年代我在伦敦大学给学生们朗读《杜撰集》和《阿莱夫》,告诉他们拉丁美洲有人指责博尔赫斯是个“欧洲主义者”和几乎就是英国作家时,学生们感到非常惊讶的神情。他们无法理解这一指责。对学生们来说,博尔赫斯这位作家的故事中由于混合了如此之多的国家、时代、不同的题材和文化背景,以至于让他们觉得太有异国情调了,好像当时正在流行的恰恰舞。他们的感觉没有错。博尔赫斯不像一般的欧洲作家那样被束缚在一种民族传统上,他那无拘无束的性格为他在文化天地的自由活动提供了方便,又由于他流利地掌握了多种外语,使得这种活动成为可能。他那世界主义的思想、那渴望主宰广博文化天地的热情、那借助他山之石营造自己历史宫殿的愿望,都属于典型的阿根廷性格,也可以说是拉丁美洲性格。但是,就博尔赫斯而言,他与欧洲文学的频繁交往也是形成个人地理,形成博尔赫斯性格的一种方式。博尔赫斯的好奇和内心精灵逐渐缝纫起一件具有伟大独创性的文化织品,他是个奇怪的组合体,即面既有史蒂文森的散文和《一千零一夜》(英国人和法国人翻译的)与《马丁·费耶罗》中的加乌乔人和冰岛传说中的人物的交往,又有幻想出来而不是回忆中的布宜诺艾利斯街上两个爱打架的家伙,再一次争吵中动刀子,而这次争吵好像是中世纪早期造成两个基督神学家死于烈火的那次争吵的继续。在那不可思议的博尔赫斯舞台上,如同在卡洛斯·阿亨迪诺的地下室中的阿莱夫里一样,一一展现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物。与只限于混乱的复制世界各种成分的被动银幕不同,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世界的所有成分都由一个观点和一个使这些成分具有自主形象的语言表达方式来加以调节和定价。还有另外一个领域的成就,拉丁美洲作家也应该把功劳大大归于博尔赫斯的榜样作用。博尔赫斯不仅教导我们,一个阿根廷人可以有能力议论莎士比亚或者构思位于阿伯丁的令人信服的故事,而且还告诉我们可以对传统文风进行革命。请注意!我说的是榜样的作用,这不同于影响。博尔赫斯的作品,由于有着强烈的独创性,因而伤害了不计其数的崇拜者,因为他首创的某些动词、比喻和形容词的使用方式,是回报崇拜者的纯粹戏作。这是显示最快的 “影响”因为博尔赫斯是我们西班牙语世界中成功地创造了一种非他莫属的表达方式的作家,成功地创造了一种话语音乐(这是博尔赫斯自己的说法)的作家,如同最杰出的经典作家一样,比如:克维多(博尔赫斯钦佩至极)和贡戈拉(博氏一直不特别喜欢)。博尔赫斯的作品只要一听就可以被人识别出来,有时一句话甚至仅仅一个动词(例如“推测”,或者“疲劳”做及物动词使用)就可以让人知道这是他的作品。

       博尔赫斯搅乱了西班牙语世界的散文,其方式之深刻与鲁文·达里奥在十个领域的做法相同。二者之间的区别在于:达里奥引进了一些手法和题材(从法国进口之后,根据他自己的性情和环境加以改变),这些手法和题材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一个时期和一种社会氛围的思想感情(有时是追赶时髦的癖好),因此,这些手法和题材可以被许多追随者使用,而又不会失去他们的声音;而博尔赫斯的革命是单枪匹马进行的,代表他个人,仅仅以非常间接而微弱的方式代表那个他成长于其间并且由他决定性的帮助形成的氛围(《南方》杂志的氛围)。因此,任何模仿他风格的手笔听起来都显得滑稽可笑。

       这种情形当然没有降低博尔赫斯的重要性,也丝毫没有减少阅读他作品时产生的巨大快感,他的文章句句都是可以品尝玩味的,如同美味佳肴。博氏作品的革命性在于:他的文章有多少思想就会有多少同等的话语,因为其语言的简洁和精炼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这在英国文学,甚至法国文学中都是不多见的,但是在西班牙文学中确有几个先例。博尔赫斯笔下有个人物名叫玛尔塔·比萨洛,是个女画家(《决斗》中的人物),阅读卢贡内斯和奥尔特加-克塞特的作品,这些作品正是了她如下的猜测:“她命中注定要说的这种语言不适合表达思想或者激情,而只能由于说废话。”一方面这是开玩笑,另一方面,如果除去她话中的 “激情”,这个见解有相当的真实性。西班牙语如同意大利语和法语一样,是一种废话多、词汇丰富、善于煽风点火、机具情感表达力的语言,但亦因此不能准确的表达思想。我们西班牙语散文大师的作品,如果以塞万提斯为开端,他们的出现犹如绚丽的焰火,而每种思想则由管家、随从、侍卫组成的华丽仪仗簇拥从焰火中走过,这个仪仗的作用是装点门面的。我们的散文讲究颜色、温度和悦耳,其重要性不亚于思想内容;在有些情况下—比如,莱萨马·利马—形式要重于内容。在这些典型的西班牙语修辞中无节制行为里,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这些行为表现出一个民族深刻的特性,表现出一种性格:情绪的和具体的要胜过理性的和抽象的。这就是在写作时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如同加布列尔·菲拉德尔所说)的巴列·因克兰、阿方索·雷耶斯、阿莱霍·卡彭铁尔、卡米洛·赫塞·塞拉的根本原因(仅举四位杰出的散文家为例)。他们的作品无论多么膨胀,也不会把它们变得比瓦莱里或者艾略特蠢笨或者更肤浅。他们之间仅仅是有些差异而已,如同拉丁美洲民族有别于英国人和法国人一样。在我们中间,思想的提出和接受更多的是化作感觉和激情,或者使用某种方式掺入具体的东西、直接体验的东西,而不是逻辑推理。(或许这就是我们讲西班牙语的人有如此丰富的文学和如此贫乏的哲学的原因,回叙这就是现代西班牙语世界最优秀的思想家奥尔特加-卡塞特首先是文学家的原因吧。)

       在这个传统中,博尔赫斯创造的文体成为一种异常现象,成为一种从本质上反叛西班牙语天生无节制倾向的形式,选择了最严谨、简洁的道路。说博尔赫斯的出现是西班牙语变得“聪明”起来似乎是攻击用西班牙语写作的其他作家,其实情况并非如此。因为我想要说的是(用我刚刚描述的“人数众多”的方式),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总是有高出其他层面的思想和逻辑的层面,这其他层面又总是为思想和逻辑层面服务的。他的这个层面是一个充满没有受到污染的和光明的—也是不寻常的—思想的世界,表达这些思想的语言方式是极其纯粹和严谨的,语言从不背叛这些思想,也不把这些思想搁置到次要的层面去。《永生》中的叙述者用描绘理想的博尔赫斯的话语说道:“最复杂的快感的思想,我们为此而献身。”这个短篇小说用来比喻博尔赫斯的虚构世界,其中精神总是吞噬和毁灭肉体。

       在形成这种风格的过程中,真正表现了博尔赫斯的兴趣爱好和文化养成,他以激烈的方式革新了我们的文风传统。他在用非常独特的方式纯洁西班牙语,给这种语言以智慧并且加以装饰的同时,证明了西班牙语—对它博尔赫斯有时向笔下人物玛尔塔·比萨洛那样严格—从潜力上说要比其传统所显示的丰富多变;因为只要一个天才的作家努力要他丰富多变,它就能够变得如同法语那样明澈而合乎逻辑,如同英语那样严谨而富于色彩。还没有哪个作家的作品能像博尔赫斯那样使我们明白:在文学语言的天地里,没有任何固定的做法和说法,总是要不断的创造。


63/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