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1966年》(节选)

发布: 2014-12-18 16:38 | 作者: 王小妮



        《1966年》前言
        
        1966年的模样,已经有很多人不了解,或者不准备了解,或者当它是一桩沉年旧事,感觉这一页早翻过去了。
        虽然,热衷于大历史的,始终还把它当做一个极特殊的年份,或褒或贬,我倒觉得它更像罗生门,未来会持续出现新的无限的讲述空间。
        收在《1966年》里的11个短篇,是有关这一年的系列小说,写在1998-1999年间,这是第一次结集出版。刚刚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逐篇重新修改校订过。
        我想把1966年当做一个普通的年份来写,这涉及一种历史观。常常大事件临头,任何的个人和群体都被夹带裹挟,没人可能获得时空上的真正的洞穿力,即使一 时的大获全胜者或某一瞬间里的自弃性命者,在本质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区别大吗,时光渐渐推移,实在看着不大。为什么忽然学校停课工厂停工,为什么随意搭 上一辆火车就能去任何地方串联,为什么人群亢奋一哄而起,想打倒谁就能打倒谁,想抄谁的家就去抄谁的家。很少人问为什么,事情来了就是来了。任何的个人, 对于下一秒钟他将面对什么,都茫然不知,遍看天下,无一例外。各种感受掺杂搅扭在一起,有人快乐,有人惊恐。今天还在快乐,很可能第二天就变成了最惊恐的 一个。
        那一年我11岁,看见很多,听见很多。不知道父母去了什么地方,怕院外木栅栏上的大字报,采茉莉花瓣以为能晒出花茶,一听到喇叭声口号声,就跑到街上去看敲鼓,看演讲,看游街,看批斗,好像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11段短故事,写的是那一年里一座北方城市中最普通的人们,写了记忆中1966年特有的气味,声响,色彩,和不同人的心理。
        普通人的感受,最不可以被忽略和轻视。任何真实确切的感受,永远是纯个人的,无可替代的和最珍贵的,可能贯穿影响每一条短促生命的。
        希望这11段故事能留记那一年人世间的最末梢,并依此握有穿越时光的力量。
        2013年8月5日
        
        1966·两个姑娘进城去看电影
        这一年的庄稼不错,秸秆是浸了油的绿。刚冒出来的缨穗正在由白变红。天色照样在五点钟以前发亮。早晨迷迷糊糊地向林带吐出一些雾。向着苞米地里走的农民都不说话,盆一样的大地里有零星的咳嗽声。
        两个姑娘分别在她们的家里用水瓢向着铜盆里舀水。水从深井里来,又凉又亮,接触到铜盆圆底的时候,发出好听的响声。这一带方圆百里,差不多每家都有这么一个完全相同的铜盆,它们都来自两个姑娘上班的供销社。
        一个姑娘在铜盆里撩起水洗脸的时候,舔着两手指尖。没有尝到丁点儿的盐味,她好像放心了。从土墙上的油灯窝洞里摸出了桃木的木梳,蘸着铜盆里的水,开始 梳辫子。谁都认识这个姑娘,因为她是卖盐的,谁家能不吃大粒盐呢。她要进城去看电影,心里热乎得不得了。梳辫子的时间太久,她怪自己的头发长得太密实,抓 在手里像一大捆青苘麻。听见有这样的说法:贵人不顶重发,所以,她不很喜欢两条粗辫子。用一根绿毛线把长辫子扎起来,她在当院里做这一切。几只公鸡在窄墙 上争抢着打鸣,踩着最嫩瓣的喇叭花。卖盐的姑娘听见她的爹在屯子前街吆喝:起啦,起啦,上南地啦!他是队里的打头的。她的爹对丫头起这么大的早很惊怪:大 清早晨的,起来干啥?卖盐的姑娘说:上城,看电影去。电影有啥好看,糟害眼睛,一道一道的白光能不糟害人吗?卖盐的姑娘不想听爹说:糟害啥,城里人也没给 糟害了。爹说:城里,四只眼儿的多。我还想有四只眼儿呢。姑娘说到这儿停住了,她没有进过城,提到城里,心里感到了悬突。
        另外一个姑娘正把洗脸水泼到当院里。那水不清亮,像做豆腐剩下的污水,满当院飘着香胰子味。然后,她也梳头,不过,她的手心儿里汪着香头油,她把长头发 梳得光溜溜的。姑娘的父亲今天很奇怪,起的比下地的人们还要早,站在炕沿上,捅着墙上的广播线。姑娘说:你捅咕它干啥,净是灰土,广播匣子都哑巴半年了。 姑娘的父亲不说话,缓缓地从炕沿上迈下来,站到当院里,一直向着东边的天空看。他心里如果没有事情压着,怎么会长时间地看天?他是供销社里的书记,说了算 的人物,所以他的姑娘才在供销社里做了卖胭粉的。
        父亲对着响晴的早晨叹了一口气。向秫秸障子走去,折一节高粱秆,朝着自家的茅坑走。卖胭粉的姑娘瞄着父亲,又瞄着当院里父亲的那辆轮子上缠着红缨绿缨的自行车。父亲的头在茅房的墙头露了一个黑顶之后,就消失了,姑娘推上车,向着院外跑。
        父亲喊:你干啥去!他的头顶又出现了:你骑着车上哪儿挣命去?我今儿个还等着去开会呀!
        卖胭粉的姑娘把父亲的自行车骑得跟疯马驹子那么快,如果不是土道上疙疙瘩瘩,她早就骑飞了。一直骑过屯子中间那片晶亮的水泡子,那片水散发出早晨的雾 气。父亲等到晚上,他说:“你这一大天,上哪旮去了?”姑娘并不怕他,她说:“进城了,上我姑家了。”父亲还能打她吗?车子停在一棵健壮挺拔的大核桃树下 面,从那儿正好能看见七八里以外,通向城里的那条国道。国道在一片洼兜地上,这一年的庄稼真是不错,国道被庄稼萋萋着,远看跟一条毛道那样,像一根灰白的 细线。
        卖胭粉的姑娘着急了,在核桃树下面,她有了气,是她带着卖盐的姑娘进城。连城还没去过的人,怎么不早到呢。城的东西南北都摸不着,反过来却让她像傻子一样地等。卖胭粉的姑娘倚仗了她的父亲,人变得气性很大。卖盐的姑娘,还想不想进城看电影了?
        水泡子的另外一边,卖盐的姑娘稀里哗啦地出现,居然她推着车子在跑。买胭粉的姑娘喊:你跑啥?你魔怔了?你骑呀!那姑娘还是慌里慌张,推着那辆不知道从哪一家借来的破车子。
        核桃树在头顶上顺着风摆。卖盐的姑娘说:你可打扮的真好看,粉是粉、白是白的。卖胭粉的姑娘听了这句话,不再生气了。她当然好看,两条辫子绕成了两个环 形,扎着粉绿色的绸绫子,她觉着,风经过她,风都变得好看了。这一片地方的农民也都认识她。他们趴在雪花膏、头油和头发卡子的柜台上,看那些东西的同时, 也见着了卖胭粉的姑娘。那是什么人的丫头!是一般人的吗?和卖盐的姑娘当然不一样。
        两个骑车子的姑娘追过了几辆马车,马车上荡浪着两条腿的人们都朝她们看,好像想把她们的来龙去脉都看出来。前一天刚下过一场急雨,土道还发软,不然,她 们会沿着道眼儿骑得很快。马车上的老板子说:看人家骑着自转车有多好!他在马的枣色屁股后面挺起上身问:丫头,这是上哪场啊?卖盐的姑娘想回他一句,但 是,她没吱声,她是随着人家进城,晚一点出声儿才在事理上。卖胭粉的姑娘马上说了:上城里看电影去!她把这句话借着车子跑的劲儿,说得飘忽忽的。
        电影也流动到过乡下,在场院上抻出一块白斜纹布。在这个没通电的地方,电影队还要自带发电机。卖盐的姑娘只是在那时候才见过电灯泡。并不很亮,拳头大的 泡子能照亮场院吗?放电影的人总表现出不情愿,一进屯子就说:有啥嚼咕哇?咱做的可是个体力活儿!他们都想吃刚淘的粘米面蒸豆包。卖盐的姑娘只看过两场电 影,《地道战》和《地雷战》。但是卖胭粉的姑娘很张狂,她说:你看的那叫什么电影?连色儿都没有,连个坐处都没有,赶明儿个我带你进城上电影院看电影去。
        电影院成了卖盐的姑娘心里的神话境地,她梦见过电影院,有一次梦见电影院是一只带颜色的箱子,还有一次梦见自己钻进了四面围着的斜纹布的迷魂阵。卖胭粉 的姑娘推卖盐的姑娘,一直推得她靠在盐箱子上:啥呀!你真是老赶,这么大了还没进过城。真是白活着了。卖盐的姑娘心里很不好受,她十八岁了,连六十里地外 的城都没去过。她去问她的爹:城里是啥样儿!爹是话语很少的人,他说:城?那就是个好哇!咋好呢?爹说不出来,两只手上暴着老筋,晃着,好像城是一铺火 炕,就在他的手底下被抚摸稀罕着。
        卖盐的姑娘知道爹进城都在腊月, 天最冷的时候。他们屯子分到了城里某街上的两间公共厕所,报酬就是粪。爹说:粪是个宝!所以,屯子里的人想夏天也进城去掏厕所,没有争取到,城里人把夏天 的厕所给了别的屯子,据说城里人鬼一样精。冬天的大清早晨,有人抱着棉被上了卖盐的姑娘她爹的马车,马的全身都在冒热气,一会马鼻孔结上白霜了。爹穿着毡 疙瘩、踩着雪,把丁字镐顺在车厢里。卖盐的姑娘听见爹的马车一直向着城里走,她的心里好刺挠。但是她怕人笑话她,说供销社的职工坐着掏粪车到城去。农民没 面子,上了班的人就有面子了。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