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悅——給初生的孩子〉
屋子裡有一種氣味，像森林
陽光從另一個房間進來
說遠也不遠的她方，前世的
熱與愛穿過葉尖
此時，每一個罅隙都迴旋著你的香氣
葉脈接駁著抽象的形聲
誰都猜不到，注視與詠嘆，下一秒
你會將甚麼放進嘴裡
並未許你太多願望，太多願望容易悲傷
沒有要你有多馥郁，這樣淡淡就好
蛋白色的人生，像野薑花平視北窗
一場皚雪也無所謂憂煩
你在睡夢中認識創造的力量
血液和寫意都讓時間允許
長大有空請發一則簡訊給我
告訴我佛羅倫斯的天空
因為你的笑容又再次復興
於是潮聲漸次
如遠洋的船隻，被命名，有使命
更有喜悅自帆面推進
鷗鳥見識這樣的鯤鵬，聽任你
客套的說出澎湃。是的
你該這麼平靜
如果，你被推舉為山谷
因為勇氣與低迷的霧
這樣的歷程，驚險，你仍模擬神國的地形
我喚你，你給我回聲，輕易地
從酒渦裡爬了上來
〈就在此山中〉
你繞過針葉林來找我
冰靴踩在零下五度的詩句
臉部僵硬的我
拿出一封隱匿動詞的書信體
那是預藏好久的松果
你脫鞋裸足，以鋼的爪
以面對頁岩的教養，訓練有素的
攀到死亡的高度，敲開
我們外遇多年的子題
好痛呀，但只有這樣
你我才能編撰一段採藥的理由
以此告誡童子
莫讓雪，譯出我們的孤絕
〈秘 密〉
不是每座橋必然的二端。你向誰說
忽略流水的方向，蓮蓬在那裡飄
愛乾淨的魚，好奇石縫和釣餌
或有曲折引道。我們同進
同出嗎？這只是預設的格局
你忽略了故事的重要
像是夾層，或者刻意忘記密碼的帳號
因為孤獨而展示的曠野
不容許鷹隼為鳥兔而飛
秘密啊，我的基地
與你同構，變老，變醜
我的道德只對你的美負責
你也是。像燒掉家書
兩地才有同樣的楓紅，鬼祟
但出神
詮釋浪漫，與終老
〈盧安達〉
風和影子在透明膠帶背面……
死亡的質感，急切，燥熱，固定在口譯與
不同膚色的臉孔間——我看見，種族誇大的爆裂聲
沒有影響，沒有離開電視畫面
兒子走來要我抱抱，問我非洲好玩嗎
有果醬嗎？我不清楚要飛幾個小時
但轉台器一轉便能遠離的非洲
那裡有很多小孩，躲入雜訊——神與神的邊界
鐵絲網上的蜘蛛吐出他們的掌紋，並佔領
久久無人打掃的天堂
「好刺激」，他以為是電視影集
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士兵移位、扣扳機
不合乎美學，與道德
誰來告訴孩子，好萊塢拍過的翅膀
有天空便有利益
更大的曠野其實只有乾燥的玫瑰
乾燥的玫瑰有無數個永恆
永恆不代表相逢
他們離散，在第一條街誠實交出大腿
卻要在第二條街
靜靜騙過自己的影子，讓它以為
他們真的不是分離
憂傷啊，憂傷如何變成一種責任
飛過半個地球，去尋找蒸餾中的膚色
他們在屋頂滴漏，同我們電視的高度
先是一滴胸口的燙，接著一滴、二滴……
咖啡色的驚慌就要瀝乾，在我的房間
呼吸特別擁擠
更多人走在往難民營的路上
因為超過螢幕外框，所以暫且只能樂觀
一如聯合國部隊緩緩移動
多麼燙口的和平
剛果的巫師、伊拉克的慕斯林……
還有誰的內戰
繼續在盧安達大屠殺的十二年後 (註)
哼著流亡的歌劇，像辛波絲卡的劇場印象
以為戰死的還能在舞台
復活，謝幕
盧安達，一個代名詞：許多午後的霜淇淋
在手中猶豫，融化
台灣、台灣人、他，這區別能有多大的衝突？
而我們嗜甜，卻選擇憂傷
註：一九九四年盧安達境內的胡圖人（Hutu）以消滅圖西人（Tutsi）為由，展開恐怖的種族大屠殺，在長達一百天 的屠殺中，將近有一百萬人被殺害，並造成十萬名無家可歸的孤兒。二00六年某日，我入住一飯店，付費頻道播放的是「盧安達飯店」，更廉價的新聞頻道播放的是台灣的「藍綠對決」。
〈一枚核彈在胸前投下〉
自然雜誌的一篇核分裂論文，翻開在（註一）
皮下組織的最後一頁
這天星期一，土曜劇在前天才剛剛死去的那個人
今天又死去一次
我以為她會步行到市場
討價還價以後就回到自己的氣味
像是八月五日，一九四五的日常
一條魚理所當然的爆香，不小心沾鍋
剝了一層皮，卻也下飯；我以為
他會在操場，比多桑的讚美更矯健
然後有意識的調整腳尖，不輕易踐踏草地
——不輕易佔據；故事的發展都襁褓於母語
板凳、雞籠在他的左邊
另一個叫小男孩的（註二）
在右邊，極右，中間有飼料、醬瓶……
怎麼會跑過來踢得太平洋濺濕一地
我以為甚麼地方你們都不想去
部署碗盤，與花香
花萼與壁紙是相同的圖樣
但風一吹，舉手
投足間，牆上綻放千朵血花，不凋，不謝
六十年了，沒有一顆露珠在葉尖晶瑩清晨
蜜蜂持續失明
在廣島，該摸索的春色
無邊，無量壽佛敲出一支送葬的隊伍
我們默哀於荒徑，特有種的磨菇
悄悄移植，被另一個海洋澆溉
我們用核能發電，關起房門繁殖下一代
隔海的抗議聲爆破一台軍車
大使從飯店出來便失去重量
而我們胸前愈壓愈重，彼此激盪
想著孩子的未來會不會有家國，國家
紫藤不分種族，盤根，向陽。
此時，隔街的抗議聲爆破一句標語
大使從歷史撤回，沿著我額前紋路
又皺又陡的險坡，憂悒與拒馬，種族與被種族
相互推擠，撞擊，如一場核分裂
本土劇前天才剛剛死去的那個人
今天又死去一次
註一：一九三二年德維克（Chadwick）在自然（Nature）雜誌
上發表了〈中子存在的可能性〉，這是人類的重要轉折。
中子發現後十年，也就是一九四二年，第一座「核反應
堆」在芝加哥大學由佛米教授領導的實驗室中達臨界運
轉，這是直接引用了中子引發核分裂而不斷發生連鎖反
應的原理。接踵而來的是在一九四五年，觸目驚心的原
子彈。
註二：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美軍轟炸機向廣島投下一枚代
號為「小男孩」的原子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