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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詩人的深圳史

发布: 2014-12-18 16:18 | 作者: 王小妮



        一個城市和一個人看來沒關係,其實,它就是潛藏在每個人心裡的鋼筋水泥。 
        最開始知道“深圳”這兩個字,文化大革命還沒開始,有一篇報告文學《車從深圳來》,收在名為《小丫扛大旗》的一本書裡,寫的是從大都市香港經過小 鎮子深圳到達廣州的廣九鐵路女子包車組和香港資產階級香風臭氣做鬥爭,小孩無聊亂翻書,細節全都忘了,到底什麼叫“香風臭氣”,還有“圳”字的少見,所以 一直都沒忘記。 
        1985年4月,我從羅湖火車站下車,頭頂上是稀疏的竹棚,陽光向地面洩露細碎的影子。深圳,還沒什麼城市的雛形,少數地方是剛被翻開紅土,更多 的是荒野和小山,蘆葦叢長得瘋狂。以後的年頭我們就在這裡安家。街上經過著幾乎沒乘客的公交車,售票員拿一面卷成棍子的三角小紅旗,探出頭來敲著車廂,喊叫著路人避讓,表示它要轉彎了,那一帶當時叫人民橋。 
        剛來深圳的第二天,我和某人有一段對話,閒談到一個當地女孩的詩:出門聞到稻子香。對話者是老寶安人,對稻子有感情,很推崇那首詩。 
        他問,你覺得深圳這裡未來會怎樣。 
        我答,不好說,它還不具備城市的基本功能。 
        那人問,將來呢,我廣州去過,能不能比得了廣州? 
        我不知道這些黃土能不能變成廣州,就說,只要比我去過的廣西小城梧州強就行,公共汽車售票員不要像個趕馬車的。 
        後來,它就緊貼著我們的日子不停地變,我看誰都不知道它能變到哪裡去?
        
        被綁的孩子
        
        我哪會想到,被我所經歷過的就這樣成為了歷史。完全透明甚至感覺還熱著的白開水,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了色澤沉鬱的濃茶。 
        我記憶中最初的深圳是個未知的大工地。從圓嶺住宅區向空蕩蕩的西南方向望,紅土滾滾裡可見的惟一建築物是今天的天虹商場。如果把我當年離開在圓嶺 的家,一路去天虹商場所走的線路標示在2008年新版地圖上,簡直是一條荒誕之旅,只有超人才能斜穿過這之間幾十棟高樓的大堂和鋼筋水泥柱。 
        夏天,沒什麼方式能消磨炎熱的夜晚,我們這些新移民漫無邊際沿著空馬路走。發現遠處一片低矮席棚下面逆著光跪了一個人,矮小,長頭髮,像個女人。一行人中有做記者的,有新聞敏感,他說,有新聞了,是拐騙婦女的!說著就跑,穿過野生的蘆葦和發出惡劣氣味的水坑。 
        那是大片荒地中一個由廢舊汽車輪胎圍成的廢品收購場,席棚前跪著個十歲多的男孩,佝僂著垂著頭,倒背手被綁在木樁上,又黑又瘦。經營廢品生意的老 闆出來了,潮州人,棚屋前露天擺著功夫茶攤,幾個赤裸上身的年輕人蹲在一邊咕嘟咕嘟抽竹筒裡的水煙。老闆說,是個賊,偷汽車輪胎,而且不是一次,是慣盜。 老闆說著說著,自己發了火,猛然起腳,狠命踢了那孩子一腳。那孩子不僅不言不語,連頭都不抬,只是向前踉蹌。記者制止老闆,說他還是孩子。沒想那老闆暴跳 如雷說,他是賊!比他細的崽我都抓過,全是賊,幾個一起來偷,好彩今天我抓住這個,沒讓他們全跑了!我們拿出記者證,責問這老闆私設公堂,犯了法。他並不 怕,說私刑算什麼,我抓一個就斬一個手,看他還敢不敢偷!越說越氣,又沖過去踢跪在地上的孩子。我們說找派出所,老闆很不屑。 
        我們四處看看沒路燈的空地,到處堆放鋼筋水泥鐵皮木板,誰也不知道派出所在哪。 
        就在我們想追究眼前這個凶老闆的時候,一陣混亂喊叫,那個孩子跑了,地上滾著輪胎,幾個打工的瘋狂跑去追,那孩子逃得真快,眨眼消失在茅草中。 
        傍晚遇見小偷這事,被記者連夜寫了,第二天發在報紙頭版,算重要新聞。 
        
        街頭冰室 
        
        冰室是什麼東西? 
        它的出現到消失很短暫,在我們旁邊擦身而過,再沒複出過。按照舊說法,它就像一場“眼前過”,早年的鄉村放電影不叫放電影,農民們夾著板凳說,瞅“眼前過”去。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深圳的工棚間出現不少臨時搭建的小店,離著還好遠,已經看見手寫的“冰室”兩個不太美觀的字,不知道又冒出了什麼新奇時尚東 西。我最早去的冰室,大約在今天深圳荔枝公園西門到已經拆掉的幾家花鳥魚蟲店之間,當時的深圳圖書館還沒完工,紅泥漿裡陷著挖掘機。那間冰室是個簡易席 棚,裡面有得坐,人一進去,惹起大片蚊子蒼蠅。我們滿腳踩的泥,從冰室裡端出一杯帶冰茬的水,色彩絕對鮮豔,看著透藍的天空慢慢享受。 
        大約在冰室存在的同時,街頭少數銀行酒樓嶄新的茶色玻璃門上出現兩行豎排字:冷氣開放,推門請進。有個從北京來的大學教師恰恰被這兩行字給震懾了:連空調都開放了,收費必然高,請進去的不單是你本人,更是你口袋裡的人民幣。那種緊閉的門他絕不敢進。 
        對於北方來的人,這蠻荒之地的濕熱實在可怕,來了又退回去的同樣不少。 
        
        你到深圳那地方做什麼
         
        有一個美國短篇小說《你在聖弗朗西斯科做什麼》,寫一個愛管閒事又老套的郵差對新搬進社區的一對嬉皮士青年的疑慮和監視。我幾乎不買小說的,大約1986年,在一家現在早已經消失的書店裡看到它,立刻買了,完全是因為它的書名,被那種質問的句式。
        你來深圳想做什麼?這是1980年代中後期新移民之間最自然的對話。 
        有人為理想,有人為自由,有人為愛情,有人為逃避。2003年的夏天,我和兒子在華強北順電商場門前,這個全部童年記憶都在深圳的年輕人說:你知道眼前這些急匆匆沖紅燈過街的人都是為了什麼,答案只有一個字:錢。哪個的奔波都是為了錢啊。 
        他是被我們帶大的孩子,更是被這個城市帶大的一代,是眼見著理想主義蛻變成為拜金狂潮長大的,他有資格有體會,所以能一語中的。 
        我說過,特殊的年代,幾年就出現另一代人。進入1990年代,湧入這座城市的外來者們好像集體校正了準星,目的驚人地一致,對準了經濟誘惑。內地一所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內科醫生認真地問我:如果我去深圳,能拿到現在報酬的幾倍,收紅包很普遍吧? 
        世界上先南轅而後北轍的實例不少見,我們作為直接親歷者不失落也不驚奇。但是,我在2008年3月幾乎整月的漫天陰霾裡想,誰會想到,我們頭頂上的天會變成這樣? 
        
        華強北的23年 
        
        深圳華強北只是個地域名稱,但同時它又在華強北這三個字後面飽藏著故事,如果低於百年的歷史也可以稱作滄桑的話,我見到的華強北雖然不過23年,卻早已歷經滄桑。
        第一次進入華強北,見到空蕩蕩一片工業區,編號的倉庫,高門矮牆,偶爾經過一輛載貨車。有個朋友請我們到他的辦公地看看,他住一幢廠房,幽深的長 走廊,遠處有裝卸金屬塊的轟響。我們說,還有人住這種地方?是在華強北這朋友的臨時住處,我第一次看到了錄像,1985年的夏天。下樓走很遠,有挑擔子賣 西瓜的,一毛五一斤。切成條的瓜,全擺在街上,蒼蠅蚊子都釘在上面。 
        進入1990年代的華強北,街西百米之內坐滿了找零工的人,背後是越長越高的夾竹桃,花開得正茂盛。每人腳下一張硬紙板,寫著泥頭車,中巴,是應 聘司機的。還有西點,川菜,魯菜。寫高中物理,英語的是家教。賣舊貨的寫二手368。大多數時候,街上沒什麼人,只有這些等工的人,有人拿紙板占著位置, 跑到夾竹桃下面擺象棋,沒見誰急不可待惶惶難以終日的。 
        漸漸,想來這城市找一份事情做的人太多了,到過我家的不計其數。有個女孩才落腳兩天就在當時的華強南路人才市場找到工作。她來我家吃飯,臨走跟我 要七毛硬幣,給她一塊,她堅決不要,說坐一次車七毛,為什麼多給公交公司三毛。後來聽說她每天只吃一餐飯。找到一家公廁,每次收費兩毛,還可以沖涼的。這 個小姑娘,又是我最早看見帶傳呼機的人之一。我說,養一個機器還不如先吃飽了肚子,她說call機就是機會啊!現在這孩子早已經去了北京,買了自己的樓。 
        今天,購物者接踵喧鬧的華強北,沒人知道曾經有多少人在不同時間以什麼樣的心情出入這裡。 
        大約3年前,我路過華強北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路,靠人行道蹲了一個穿中山裝的男人,黑塑料夾完全擋住臉,腳前一隻舊式黑皮包上,用白粉筆寫了兩行字:我餓了,哪個好心人給我一點吃的,給我一份工作。沒誰注意他,人人行色匆匆。我先經過了,再回頭去看一眼,等我回味寫在皮包上的那段話,已經轉過街,走到當年種夾竹桃的位置。我想,也許,那人是真的遇到意外困難。一小時後,再經過那兒,不見人影。
        
        养育一棵假槟榔树
        
        1986年的春天,深圳大戏院一带绿化,一棵一米多高的小树被扔在路边,问穿高统胶靴的园林工人,他们说这树死了,栽下去也是活不成。看它倒在路边真可怜,拿出记者证和工人商量,傍晚的时候,园林公司的车把死树给我们拉回了家,告诉我们这叫假槟榔。
        就是人们常说的死马当着活马医,我们把它浅浅地种在院子里。
        并不是特别喜欢植物,当时的人没什么环境绿色概念,也不是特别喜欢这树种,木棉凤凰菠萝蜜都好看。关键是人刚离开寒冷凛冽的北方,见到所有热带的红花绿叶都新奇都珍惜都不忍遗弃。恰恰被我们碰到了的是这一棵,是它更是我们的福。
        没做什么特殊的养护,只是想起来去浇浇水,它开始复活了,从高不过人到十年后超过了四层楼,现在已经向六楼长了。它日夜不息地用它的长叶子摩挲 天空,十几年里,谁来我家都要先经过它,都忍不住仰头看看。我拍它越来越粗的树干,总想到盲人摸象的故事,它是隐形大象的一条腿,其余三条腿在哪,谁也不 知道。
        由我们养育的假槟榔现在还竖立在下步庙,继续发叶继续生红豆继续茁壮。我们到北京到成都,包括到巴黎都有人问起,说你们还住在院里有一棵树的那个家吗?
        现在我们搬离了那个小区,只有树还在,树干上有刻了阿拉伯数字为证,曾经记录了它这一生落过的叶子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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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庞剑平   post at 2014-12-25 08:14:01
它日夜不息地用它的长叶子摩挲天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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