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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两则

发布: 2014-10-02 16:59 | 作者: 杜绿绿



        沉默的风景
        
        这几天没有诗可写。是季节交替的缘故么,我的心火旺盛,夜夜不得安眠。有时明明知道是睡着了,却清楚的在想一个问题,来路与去向都明白的呈现。一阵混沌后,再次进入无知无觉中。我在梦里做过那么多事,将睁开眼时所不能说的话默默诉说,将我喜欢的人一遍遍的厌恶,还有,我大口吞咽着吐沫。那种带着血腥的苦,像是有个不能躲避的怪人反复敲打我的牙齿,然而我从没有在醒时发现嘴角有任何血迹。那些黑暗中的影像,也随着窗帘拉开时瞬间涌入的光亮而消失。
        一个人,而又没有睡着的话,我喜欢靠在卧室的暗红窗帘上,偷瞄平行的窗户外。那儿什么风景也没有,邻居的窗户拉着严密的窗帘,封闭起来的阳台也看不到盆景。如果一定要说出点可以看的,大概一百米外会露出山的一个角落,一个消防水池,还有块草地,草皮都翘了起来。斜对角的楼里,书房是正对着这个窗户的,偶尔会有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在书桌前写写画画。他都是站着的,从没有坐下来过。我也见过他光膀子,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洗笔磨墨,以至于出了一身汗。这样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体形有些臃肿,我看到他在桌前的生活实非我想,他只是恰好出现在我看向窗外的风景里。
        风景,如果有风景的话。
        说起来,我不能忘怀的风景只有一处。那年正在闹雪灾,我孤身一人去云南,带着并不厚实的衣服从下面的丽江一直往上走。等到了中甸古城,住进几位诗人的客栈里,满布的灰尘宣告着这个季节的游人稀少。夸夸其谈的看店人安排我住在三楼,头个晚上,我一夜未眠,头疼的像是所有痛苦聚集成一枚跳跳球,反复弹着脑门。我要走,明天一定要离开这儿,回丽江去。即使不管这疼,我可真的是太冷了。但是没有走成,天亮的时候,我从床头推开两扇小小的木质窗户。它们烦躁的拍打了一夜。我看到灰暗的天与几株稀疏拉开的没有一片叶子的树,还有小山坡上一个孤单的喇嘛庙。它们安静的停留在我的视线里,仿佛一直这样存在。这些还不是我不能忘记的。几天后我接着往上走,买了新毛裤,套上四双袜子,往梅里去了。
        我一早就坐上去德钦的中巴,到了半夜,还在海拔四千五的垭口。路上下来无数次,男人们推车挖雪,女人们跟在车后步行。我在黑暗里低头走着,并不感到害怕,在这群回家或者朝拜的藏族人群里,一点儿也没有陌生感,只在雪山里默默想象着来之前与之后的事,已经笃定会是怎样过下去了。直到那个藏族司机大声咒骂,喂,你,别站在车头前。我才看到自己两个膝盖都陷在雪地里。那雪洁净如从未看清的记忆,无休的绵延在前路上。我紧了紧包住整个身子的大披肩,低低的哭了会儿。
        可这仍然不是那唯一一处让我不能忘怀的。下面我要立刻说起它。从飞来寺去明永冰川的路上,路过那条沉静如翠玉的江水,司机说到,这里掉下去过一个你们汉人。车太破了,开车的又喝多了。下去的人,都没有再活过来。
        这是澜沧江啊,在夏季奔腾如发怒的兽,而我来到的这个冬天,它像是没有活过,像是存在于画上的风景,沉滞、闪闪发亮。
        我离开那个地方已经许多年过去了,从没有忘记过那江水是怎样的静止,又是怎样的碧绿。
        现在,我只剩下无限的静止,和我纱窗上那人工合成的塑料绿,有几次我在半夜拉开纱窗,打算眯上眼仔细看看远处山上摇摆不定的乔木林。台风季节,我会为那些大树担心,它们弯掉了一半身子,像是要立刻发出巨大的声响断裂倒下。而我又享受着呼啸而来的风,这些带着不知名的冷淡气味的风,不管你有多少正恼怒的事情,有个瞬间都会被掀走,只剩下自己的一个诧异。某天我正努力的把整张脸探到防盗窗外,什么也没有看,真的,虽然并没有闭上眼。我是想去闻闻风的味道,没去看山上的树,没去看半夜到水池边打水的人,更没去看那些开着的窗户。可是我的邻居,与我这扇窗户相对的邻居突然来到窗边。这是个有着惊奇表情的年轻人,他看看我,惊奇的表情更加聚拢了,张了张嘴巴又默默的关上他那扇还未拉上的窗户。然后,那间房子关掉灯,再无一点声息。
        瞧,我们是不是都被这样误会过。不知道你们是如何,我对别人的生活从来没有多大的兴趣。它们送到面前时,我或许会大叫一声表示惊叹。但只要它们还被遮着盖着,我绝对没有翻开看的欲望。那个邻居明显不了解这点,当然我们并没有交谈过任何一句。甚至没有在白天见过面,第一次的互相正视就是在那个夜晚了。
        南方的房子设计本身有许多缺陷,为了节省土地,两幢房子连在一起,两个不相干的窗户天天对望。它们的主人却不喜爱这点。我自那之后变得有些警惕,看到对面的窗户关的严实就有些窃喜,觉得可以继续保留靠在窗帘上看天上飞过的马蜂的习惯。假如它是开着的,露出房间里一点点的摆设,我立刻谨慎的避开走到另一个房间。渐渐的新的习惯也快养成了,每当我累了烦了,仍然靠在我那暗红色的窗帘上,只是不再看外面。
        我看的是这个卧室。我的床,我的没有掩起的衣柜,玻璃门,放着许多瓶瓶罐罐的洗漱台,淋浴器,一块比周围其他块颜色深了许多的天花板,还有我的镜子,以及镜子里那个换了新发型的人。
        她正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又及时捂上了眼睛。
        
        我们来谈谈什么呢
        
        我们来谈谈什么呢。
        我思维不敏捷,不关心社会,对科学更是一无所知,也不爱瞧这些。娱乐精神也很缺乏,对八卦的爱好浮于表面,我所知道的惊天秘密无非是意想不到的人搞了另一个匪夷所思的人。而这些,我也可以算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真是一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人。
        事实如此。所以我喜欢耶茨。他笔下的人物和我差不多,都是这样平庸而迟钝的人。只是他们酗酒,而我不。虽然我们都有曾经勇敢,但敏感脆弱的心。
        20几岁时,我们干过许多蠢事,多是为了爱情。比如耶茨在《本色女孩》里写的那个姑娘,放弃学业,与一个老男人奔赴外省做起居家主妇。诸如此类。从读第一行开始,我的心就在颤抖,抛开耶茨一贯不给好结果的写法,我也确信这姑娘的幻觉最终会毫无遮掩的被吹走。如此冲动唯一的好处是,到了全身器官往地上掉的那个年纪时,我们能躺在床上快活的想,我们年轻过,干过出格的事。
        其实,我是个很呆板的人,有时看着或许会有些热情奔放。那全是狮子座的不设防造成的。是的是的,我是个狮子,把大部分的心思暴露给别人看,留下来的一小部分是不可告人的自尊与秘密。
        嗨,你也会忧伤么,看上去不大像。许多人这么对我说。
        难道我长的如此娃哈哈么,还是太虚伪,把每一份不爽都给藏起来。我需要跟人解释,我此刻真的很难过,而他们多数以为这是个撒娇,是不想好好过日子的浮躁行为。可事实上,我的心真的要碎了。
        九月末的一个夜晚,我和一群诗人在广州郊外宵夜。坐在我身边的某位女诗人笑着说,有段时间我都快要依赖酒了,每天不喝上一点就不痛快。我当时陡然一惊,浑身冰凉。从来不喝酒的我那天也喝了几杯,正是微醉,却觉得无限美好。我立刻想起耶茨写过的那些人,那些酗酒的人。好像一个漩涡扯着我往下掉,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
        那样悲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多年来我不是活的很节制么,剔除所有让人心碎的事情,忘记掉细微的不堪。确实也一点想不起来了。经常在回忆某件事时,我得仔细想好久才能琢磨出一点头绪。然后又倍加坚决的撇撇嘴,继续忘记。但是,尽管如此,那份我们每个人都期冀掩埋去的心碎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它们时不时会来,让人恼恨,又在更一步的抑郁中被压迫下去。
        昨天我在看佩德罗巴拉莫。这同样是个让人忧伤的事情。
        小说里的鬼魂似乎要附在我身上了。那条狭窄的土路就在我骑的驴子上,那个死去的聋子在为我指路,去到一个满是鬼魂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有点屈辱,絮叨的声音不是响在佩德罗巴拉莫儿子的耳边,而是在我耳朵里吱呀不休。为什么大家都有这么多不能容忍的事,直到死去还备受折磨。
        当然这个想法,让我快活许多。不是只有我才这样,他们,你们都这样。
        活着的人擅长掩盖,不是么。丑陋的、难过的、仇恨的样子都在人后,我们所表现出来的都像是一排笔直金黄的银杏树那样美好,让路过的人流连忘返。
        这样的树是真实存在于生活的,它们不会像人一样说话。去年11月初,我还留在合肥过已结束的夏天,经常去一位女朋友家里玩。她家楼下就有这么一排银杏。不着急的时候,我会在银杏下走上几个来回,看看树下的小贩、孩子和老人。他们闲谈的琐事,让我羡慕不已。有多久了,我对这些琐事毫无兴趣,像是寄居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什么都毫不关心。甚至我的心碎也与每天都在进行的生活不再有关系。
        难道终于可以傲娇的说,我不再会为平凡的人事忧伤了吗?我再没有过出格的行为。不会在冬天临时起意去到冰雪的异地,在那湖上一圈又一圈的溜冰,不会再无法抑制的在陌生人里痛哭,更不会忘记自己是个每天都有甜奶油的快活人。
        如今我看上去快乐而节制。节制,是这样的。甚至某位朋友在随笔里写到我的冲动行为,许多人不可置信的说,她难道会这样吗?
        我会吗,我还是会的。只是我不再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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