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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佳人

发布: 2015-1-22 16:38 | 作者: 王琰



        夫妻之间
        
        李谦从居住的公寓房下楼时, 下意识扯了扯皮茄克胸前的拉链。已是深秋, 加拿大的风刮在脸上象刀子一样痛。远远见那辆花了一千五百加币买来的二手车, 那张年轻敦厚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来。车子外观锈迹斑斑, 一副破败相, 许多不知内情的朋友都要问, 你这小子从哪搞了这辆老爷车? 多少钱? 五百元不得了了吧? 遇到这类场合李谦从不争论, 自己命的轻重当然只有自己最清楚, 这车外表吓人, 内部组件还是六成新的, 一年开下来, 没出一点问题, 他已相当满足。
        李谦从裤兜里掏出钥匙, 一阵风过, 从地皮上刮起落叶无数, 有一片飞舞着, 不偏不倚卡在他的鼻子和上嘴唇之间。他轻轻移过这一小片红枫, 心不禁一动, 若是被晏语看到, 不知又该开出什么样的玩笑来呢? 说他要交桃花运? 是的, 每次外出, 她会采集一大把枫叶, 往他身上砸, 边砸边笑着说: “傻子, 别躲啊, 别把你的桃花运躲掉了。” 李谦真的不躲, 直僵僵地站在枫树下, 痴痴地看着那个娇美的女人, 看着她如何用白皙纤柔的手指撩起一片又一片红枫, 就抑制不住要亲她吻她。
        桃花运? 有这样一位可人儿陪伴身旁, 还需要桃花运吗? 见他不躲, 晏语却又恼了, 一跺脚, 嗔道: “你就笨。” 说着扔掉手中的枫叶, 轻盈地跑过来搂住他的脖颈, 撒娇道: “你没躲, 你坏, 你还想要别的女人。” 每当这时, 嘴笨的他说不出任何肉麻的誓言, 又碍于光天化日之下不敢亲热, 只得咧嘴嘿嘿笑着。
        想到这些往事, 李谦心头一阵荡漾。他的晏语! 结婚至今, 他对她的爱一天比一天炽热。真的, 只要她开心, 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毫无半点怨言。 枫叶似化作妻子两片红润的嘴唇, 他情不自禁低下头, 将炙热的唇迎了上去。
        “嗨, 傻子, 在干什么呢?” 
        身后猛地响起晏语的声音, 李谦吓一跳, 怔怔看着妻子, 回不过神。晏语促狭地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没进一步追究, 眼神已明摆着晚上要吃烤(拷)夫了。李谦脸一红, 对晏语说: “小李今天生病, 要我去餐馆顶半天班。晚饭和菜已经准备好, 你自己吃吧。我可能要到十点左右才能到家。”
        “不行, 今天不准出去。” 晏语嘴一嘟, 往身后一努, 道: “没瞧见我带了客人回来呀? 他们都是画家, 今天第一次来我们家, 总得有人招待他们才行。” 说着不由分说从李谦手上拿走钥匙。
        李谦听此, 嗫嗫嚅嚅道: “我已经答应小李了, 恐怕不太好吧?”
        “去给他打个电话嘛, 说家里有急事走不开。” 
        “这……”
        李谦还在犹豫, 晏语已转身, 大声招呼她的同伴: “快过来, 认识一下我的另一半, 美食家加计算机博士李谦。”
        身后大约有四五个男女一哄而上, 争相朝他伸出手臂:
        “你好, 我是水墨。”
        “你好, 我是云彩”
        “你好, 我是山外逸云”
        “你好, 我是啸鸿居士。”
        ……   ……
        李谦一一点头, 竭力想记住对方的名字和相貌特征。晏语最烦他记不住名字, 有朋友来, 不是忘了人家姓名, 就是张冠李戴。 “真真一个榆木脑袋。” 每次客散人尽, 晏语会恨铁不成钢地一戳他脑门, 再加一句: “傻子。” 这才算解恨。
        晏语原是某师范学院美术系学生, 毕业后做过一年小学美术教师。四年前以陪读身份来加拿大, 英语过不了关, 应聘去附近一家中文学校教绘画。 除绘画, 还爱好声乐、舞蹈, 并加入中文学校的合唱班和舞蹈队。因她长相甜美, 性格活跃、开朗, 且多才多艺, 不出半年, 便在华人社区成为众人瞩目, 争相要与之结交的名人。名声一传出去, 各种社交活动接踵而至, 她也来者不拒, 乐此不疲。除此, 还经常请一些号称有艺术天赋的朋友到家里来。客人到之前, 李谦再忙, 必抽时间为他们准备足够的饭菜和饮料, 忙完, 默默退出, 去学校查资料, 上计算机。
        两人专业不同, 兴趣也大相径庭。恋爱时即已立法三章, 互不过问对方事业。晏语最爱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是 “你懂什么?” 是啊, 他这个艺术的门外汉对绘画、音乐、舞蹈的确一窍不通, 还是乖乖地躲在幕后, 免得出丑。可是, 对那些会涂涂抹抹, 会拉拉唱唱的艺术家们, 他怀着一种不可救药的好奇加羡慕。 妻子在他们中间真是如鱼得水。 你听, 她的笑声都像在唱歌。好几次, 驻足门外谛听, 听到嘈杂人声中妻子愉快的笑声, 便也跟着轻笑两声, 笑声一出, 随之卸除一身疲惫, 这才心满意足地开车去学校。
        “李谦, 我们都饿极了, 家里东西够吃吗?” 上公寓楼时, 晏语挤在他身边, 低声问。李谦遗憾道: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也好有个准备。”
        “我也是才知道。他们最爱胡闹了, 说给我一个惊喜。李谦, 你不知道, 看到他们突然出现的样子, 我真的开心极了。” 晏语一只手插进李谦的臂弯, 格格笑出声。
        “你开心就好。” 李谦拍了拍她的手, 寻思会, 折衷道: “我去给你们买点熟食和水果回来, 这样我还可以赶去餐馆。”
        “不,” 晏语一听皱眉抗议道: “他们正是冲着你美食家的大名而来, 怎好意思扫他们兴?”
        晏语的话被后面几位脸如淡烟、披头散发的画家们听到。他们集体抗议, 这个叫博士, 那个唤大哥, 都说自从出国就一直在极其残忍地虐待肠胃, 今天慕名而来, 决没有再让肠胃委屈的道理。话已说到这份上, 李谦无奈, 只得答应回家做, 做好再去餐馆, 晚一点总比不去强。
        晏语笑靥如花地附在他耳边, 悄声说: “你真给我面子, 好好露一手, 让大家吃个痛快。”
        小夫妻俩合租的是一室一厅的公寓房。空空荡荡的客厅只悬挂一面大镜子, 和几幅晏语的画稿。
        “请进罢。” 晏语轻盈地在客厅一旋身, 得意地解释: “这是我的画室兼排练厅, 怎么样?够宽敞的吧?”
        “哇, 好家伙, 连个椅子都没有。” 有人惊叹道。
        另有同伴一听, 摇头道: “要那些劳什子家俱干什么? 累赘。” 说罢, 朝卧房内一瞄, 道: “这还有床呢。我连床都为艺术牺牲了。床垫太软, 腰痛, 不如睡地板舒服。” 
        李谦搬出啤酒和饮料, 大家毫不客气地接过来, 开瓶盖时, 用力过猛, 结果让啤酒泡沫淋湿了衣服。后来, 不知谁起头, 猛摇饮料罐, 再揭盖, 这样泡沫更高, 笑声也就更多更热烈。 闹过一阵, 开始谈画, 照例先从晏语的画谈起。都说晏语的画意境深远, 大有潜力可挖。 在座的画家们或大或小、或公或私均举办过个人画展, 晏语在他们面前属小字辈, 能听到他们的肯定, 她深感荣幸。
        晏语坐在他们中间, 听得满脸绯红, 双目熠熠, 根本不知道李谦在厨房忙死忙活地赶时间, 甚至连李谦何时悄悄离去都不知道, 若那时有人问李谦去了哪里, 她就更答应不上了。
        电话偏偏在李谦出门后响起。他们没装留言机, 电话铃固执地响, 晏语只当没听见。
        “看来对方知道你在家, 不接我们的耳根别想清静。” 有人说。
        “李谦, 李谦。” 晏语高声叫。
        “我看他出去了。”
        “哦? 出去了?” 晏语不情愿地起身, 拎起电话, 粗声不耐烦地问: “谁?” 问完, 嘟哝一句神经病, “啪” 地挂断电话。
        “谁?” 画家们随口问。
        “他说要我猜。” 晏语说完瞪圆了眼, “哎呀”一声道: “该死, 他说的是中文, 一定是多年没联系上的老朋友, 这下要被他骂死了。”
        “别急, 他一定会再打的。”
        画家的话刚完, 电话果然又响了起来。
        
        重逢
        
        “李谦。”
        站在美国底特律机场出口处的李谦伸长脖子, 寻声望去: 吴忻正高举双臂朝他猛烈挥舞。
        “希腊人。” 李谦冲动地喊对方绰号。
        乍一听绰号, 吴忻一楞, 随即咧开厚厚的唇, 露出一口白牙, 放出几声朗笑。 他快步挤过人群, 伸手一拍李谦单薄的背, 说: “仙鹤兄, 你好啊。” 说着往李谦身后张望, 问: “咦, 怎么不见仙鹤嫂子?” 问完, 未等李谦回答, 感慨道: “你那位可真厉害。” 李谦连忙道歉: “误会, 误会, 那天我正好有事出去。晏语她认识的人又太多, 有时碰上些没正经的惹她心烦。”
        原来那天打电话者正是李谦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吴忻。吴忻大学毕业, 没像其他同学那样联系出国, 而是继续留在母校读研究生。当时很多人嘲笑他傻, 母校名气平平, 专业又不吃享, 研究生读出来能有什么出路? 吴忻读研究生时正逢李谦结婚出国, 李谦为此大宴一顿。席间, 吴忻借三分醉意, 对李谦说: “哪天我要出国, 决不去做穷学生。” 其他同学听此话, 挪揄道: “不去做穷学生, 难道去做船王不成?” 一席话惹来一片笑声, 吴忻因身材魁伟, 肤色黝黑再加丰眉环眼, 便有 “希腊人” 之称。吴忻见大家笑也跟着笑, 笑后接着未完的话题道: “我要出国就直接出去工作, 一去就能买房子买车。” 
        出国后的李谦忙于换专业, 忙于家庭, 还忙于课间打工。 五年来, 生活已把他做学生时所有的锐气消磨掉了。他现在目标很明确也很直接: 读完书尽快找到工作, 然后买车买房。晏语接到吴忻电话的那个夜晚, 李谦正在餐馆洗碗、倒垃圾。当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 晏语坐在空空荡荡的客厅发呆。
        以往, 晏语每参加一次聚会, 或请朋友到家, 过后都显得特别亢奋, 对李谦也是柔情备至。可那晚, 她神情沮丧, 双眉紧蹙, 仿佛没听见李谦的开门声。李谦见此, 心一沉, 忘了自身不适, 冲过去搂住她, 问: “怎么啦? 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伸出手想摸她额角, 被她狠狠一推: “你过去。” 她凶巴巴吼叫, 眼泪已冲上眼眶。李谦不知所措地站在她面前, 结舌问道: “是……是……他们欺侮你了?” 说着直觉血往上涌, 有一股想找人打架的冲动。 “你别烦我。” 晏语腾地站起来, 冲进卧室。李谦敏感地觉察到她对他的厌烦。他一时呆楞原地, 无法思索。不知过了多久, 看到电话机旁的一张白纸, 上面记录着吴忻的名字、电话号码, 还有他从国内到美国底特律的航班号……
        “晏语……” 两人出机场时, 只听吴忻沉吟道: “很特别的名字, 还记得你们谈恋爱时我就开玩笑, 叫你去查查她的祖籍, 说不定她是晏几道的后代呢。老兄, 好福气哇, 得了这样一位才女加美女做妻子。”
        李谦嘿嘿笑两声, 瞧老同学一眼, 反问: “你呢?” 问话一出, 眼前闪过一个个高挑动人的倩影。希腊人吴忻与生俱来的英武不知曾倾倒过多少青春痴女。然, 他对女人的新鲜度从没超过三个月。曾有很长一段时间, 希腊人吴忻和他的女友们成了那一届最热门的话题。
        吴忻立刻明白李谦的弦外之音, 不胜感慨道: “我呀, 还是光杆司令一个。”
        “你是挑花了眼。” 李谦挖苦道, 又问: “女朋友总有罢?”
        “女朋友?” 吴忻苦笑一声道: “听说我要来美国工作, 还愁没女朋友? 可是茫茫人海, 知音难觅啊。” 吴忻长叹口气, 似有一肚皮苦水, 滋润光滑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条条细密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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