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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愿望

发布: 2014-10-30 13:58 | 作者: 周洁茹



        八月,2002
        八月,我想写点什么了。
        我翻了翻我以前的书,我发现我的最后一篇创作谈写在1999年的八月,那是我成为专业作家的第一个月,我在那篇文章里说,我真喜欢这样的生活,太幸福,幸福得说不出话来。我说我在梦里都笑出声音来了。我说我要开始写《小妖的网》了。
        今天再看那些字,却觉得奇怪。我相信再过三年,看今天的这篇文章,也会奇怪。
        很多时候,专业作家的位置会毁了一个作家,因为专业作家太幸福了,专业作家不用坐班,专业作家可以睡懒觉,专业作家被尊敬,专业作家是行政编制,专业作家去布吉旅游,就像领导一样。惟一的不幸福是专业作家经常要开会。可是很多专业作家爱上了开会,没有会开他们就会不自在。
        专业作家一百年都没有新作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已经是一个专业作家了。
        我做了一年专业作家,只写了《小妖的网》这一本书,所以我不再做专业作家了。
        我离开中国,来到了美国,那是2000年的八月。整整一年,我都无法爱上我在美国的生活。我流了很多眼泪,可是用那么多的眼泪换心的平静,很值得。我曾经对我的神说,我愿意用我写作的才能换取一场真正的爱情,我身无长物,我最珍贵的,只是写作的能力了。然后真正的爱情发生了。这也是值得的,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我说给杨听,她说她相信,因为她在杭州的灵隐寺和北京的雍和宫许过一个愿,她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请给我一个好丈夫吧。现在她已经要做母亲了,她果真找到了一个好丈夫。我不知道她许愿的时候承诺了什么,我看见过很多还愿的人,他们给神像送去红色的斗蓬,香料和油。可是神并不需要人拿什么东西去承诺吧。
        有没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去许一个愿。人最珍贵的,不是生命吗,也许还有灵魂,可是,不要想用灵魂去交换什么,只有魔鬼才做灵魂的交易。
        我从不嫉妒来路不明的富贵和大红大紫。我看到懒惰可是暴富的人,我看到作恶可是长命的人,我看到冷酷像是没有了心的人,我就会怀疑,他们的灵魂去了哪里。原来住着灵魂的地方,住满了仇恨。
        2001年八月,我回到中国,写作长篇童话《中国娃娃》,第七天,我完成了《中国娃娃》的第七章。这本书赶在2002年的新年出版了,它应该还有下集的,可是我完成不了了。我已经力不从心。
        我从来没有谈论过我在过去三年写的这些文字,我不愿意谈论,因为我实在对自己很不满意。《小妖的网》只有语言没有故事,《中国娃娃》连语言都没有了。仅有的几个短篇小说,《闷烧》和《古代》,我根本就没有耐心把它们写完,直接做了接龙小说的龙头。《我们》是《回家》的上集,看过这两篇小说的人都会阴郁得说不出来话来。《逃逸》不阴郁,可是完全没有道理。
        我批评自己的小说,可是并不丢弃它们,我爱所有我写过的文字,它们像我的年纪,我爱我的十岁,也爱我的二十岁。
        现在已经是2002年的八月,这一年,我仍然没有写作,算来,我几乎三年都没有正正经经写一个字。我曾经是一个把写作视若生命的女人,我居然可以放弃写作,整整三年,所以我对自己真是很残忍。
        大概是因为写作太痛苦,可是不写也痛苦,无论如何,我总是要痛苦的。写作无疑就是记录痛苦,有记录还是好的,总比什么都忘了的好。
        我还给自己找了那么多的理由。我说我周围的人都说英语,我抱怨我在梦里都说英语。我说我太忙,我每天都要上课,我赶作业都会赶到凌晨三点。我说我不在状态中,其实我比谁都要焦虑。
        没有理由,惟一的理由就是我太懒。
        现在我又开始写了,因为神从来就不会夺走什么,神给了我写作的才能,也给我爱。
        
        过去了的,2007
        我已经很多年不写字了,更不用说是写创作谈,我一直以为我的最后一篇创作谈写在1999年,我在那篇文章里宣传《小妖的网》。为了得到确认我找到了那个文件夹,我就看到了我在2002年的一篇《八月》,为了配合我在那一年里唯一的八篇小游记,我自觉地写了创作谈,我觉得我有必要借助创作谈解释我为什么不写了为什么突然又写了可是只写了八篇游记。我说神给我爱也给我写作的能力。我要开始写了。
        可是我没有写。
        我还说我曾经是一个把写作视若生命的女人,我也可以放弃写作,我对自己真是很残忍。现在都过了八年了,我仍然没有写,我若无其事地活着,残忍过头了,就是麻木不仁。
        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两篇小说(《我们2》《故事》)写于2005年一月,我在中国的时候。我在美国是不能写的,像诅咒。2007年回到中国的时候,有人约我的小说,我没有写也就没有小说,可是我说等我把美国的家具全部搬去香港以后我就开始写,十一月,我亲手装订的最后一张沙发床也过海到了香港。我仍然没有写。可是我说了就得做,我打开那些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些零碎的字,那些字绝不会超过五千,是的,八年,只写了五千字,包括标点符号,我修改了错别字,又加了一些字,连夜发送了出去,我还了我跨年的旧年债,我并没有轻松多少,因为我可能真的不得不开始写了。
        至于这些小说,希望你们不要认为它们过时了,很多时候过去了的,更珍贵。
        最后是很多人要我回答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完全没有道理,但是问了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七年前,你为什么放弃写作,离开中国。
        我看到文学报上有人说,“我记得周洁茹出国前,我就曾警告她,一旦离开母语国家,你的写作将毁于一旦,但那时她心里有一种被放大了的受伤感,她觉得离开才是一种最好的选择,现在看来,这是一种无法挽回的写作悲剧——她现在要再回到写作的道路上来,将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他说得真好,可是他不是我。
        我不再写作,原因其实简单。我写得太早又太多了,1999年,《小妖的网》出版之前,我已经不能写了,非常深的厌倦。我也可以写下去,但是没有意思。坚持在母语国家写作的,并不会全部成为优秀的作家。长时间地离开母语和故土,也不会令所有的作家都流于肤浅和表面。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没有很久地住过别人的国家。但到底还有一句贴心的话——她要再回到写作的道路上来,将会非常艰难。
        世界还真是很公平,给你这个就不会给你那个,我一直以为神给了爱就拿走我写作的能力,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我既没有得到过也就不会失去,我原以为我得到的和失去的,其实从来不曾发生过。
        在我不能写了以后,我选择了离开。有人记得我,他们说有点可惜,其实写下去写得越来越坏才是可惜。不能写很长时间的原因有很多,一是二十岁就把应该写到三十岁的全部写完了,二是靠聪明写而不是才华,三是太过份地自我要求,当然还有爱情和健康。
        我只是把离开后的去处放在了有点远的美国,三年,五年,彻底的消失。我太爱热闹,而且意志力薄弱,如果不写了还呆着,我一定会因为忍不了热闹出现再出现,最后变成一个最大的大笑话,就像所有留下来的大笑话一样。美国替我做了不能写的原因,还有放大了的受伤感。
        要我在三十岁前承认这些,我真的没有勇气。我现在回来写,因为我已经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在乎转身时的华丽了。
        
        十年,2008
        其实我也想过,我何必写这些字。如果我已经不能够使你们惊喜。
        很抱歉时间和离开只令我苍老,如果不进步就是退步,如果我仍然重重复复,如果语言都有过时的那一天。要么我从来不曾好过,只是我们都有了好的错觉。
        我的确是十年没有写,我也不要交待什么,写或者不写,我自己算得清楚。写作不是秀,讲浪潮的。 
        回到中国只读了一本《小团圆》,第一页翻起就在想,她何必写这些字。
        我年轻的时候爱她的字,残酷到残忍,我就是做不到。
        我看书已经很吃力,断断续续到后来,她说十年前的人,她说她醒来快乐了很久,于是我涌出眼泪来。
        《那里到这里》的方法和语言也是十年前的了,不知道到最末一句,你们要不要涌出眼泪来。
        
        写作的愿望,2013
        在来这里之前,我想过很多发言的主题,比如年轻作家的个人化表达或者集体写作,比如离开祖国是写作的障碍吗。因为有人说我回写作的道路将会非常艰难,我一直想要反驳他,但很可惜,我一直也没有找到机会。
        关于这个祖国和写作的主题,我觉得要展开来讲,五分钟是不够的,所以我就不讲了。因为我还帮手编我们香港作联的《香港作家》杂志,所以我又觉得我有必要谈一谈香港的文学和香港作家。但是我的长项其实是谈七零后写作。昨天晚上,我就这么想来想去,其实我已经很多年不想事情了,突然想得太多,我就有点混乱了,所以,我想我还是谈一谈我自己好了。
        其实我还想过要谈一谈语言的过时的。至于语言这个问题,是因为前几天我跟人在微博吵架,我其实是很喜欢微博的,没事我就要刷新一下,看看别人在干什么,说了什么话,吃的什么菜。我自己几乎不说什么话,我其实已经没有说话的欲望了。但是我跟人吵架了,我年轻的时候吵架还是很厉害的,经常把别人骂哭,但这一次别人把我骂哭了,因为他是这么说的,你老了,退化了,你的语言过时了。我当时就疯掉了。老,这个字的伤害还真是蛮巨大的。其实真正的伤害是那一句,你的语言过时了。五年前,我刚从美国回到中国的时候,写过一个不太成功的小长篇,叫做《那里到这里》,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创作谈里谈过语言的过时。
        我说我何必隔了十年再回来写字。我说如果语言都有过时的那一天。我说写作不是秀,浪潮来浪潮去的。 
        吵过架之后,我很忙,都没有再去想语言的时间这个问题。直到昨天晚上,我重新回过去想,语言是有时间的吗,我就去问我的一个朋友。他说所谓过时是针对一些过于讲究过于刻意的语言。我说你认为我有这个问题吗。他说他们所说的过时,其实是他们对你作品的重温的不信任,他们觉得你写不了小说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一口气没上得来。的确是气,不是语言是气。我长时间不写,不阅读,断了气了。
        我的朋友在下线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有写的愿望。
        我就有点想哭了。我这种其实已经没有写的愿望的人,如何来跟大家讲写的愿望呢。讲到这里,我就想起来我再回来写,果真是很艰难。但我不认为这是无法挽回的,不过是多一倍的努力,我还活着,就接得回来。
        谢谢大家。
        
        自己的对话,2014
        当我能够回来写作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时间不够用了。之前的十年都可以晃来晃去地晃掉,如今的一分钟,若是只能用来洗个碗,我竟然悲愤地哭了。
        我原以为只有我是因为写作上有了问题才不能写了,我最近才意识到,人人都有这个问题。有的人好命,一年两年,解决了问题,他们自己说的。我可以理解为,那些问题其实并没有真正存在过。
        有的人用了十年还没有找到办法,就像我这样。我只愿意去想那些二十年三十年的,他们更难,而且身体更差。但我都不会觉得他们是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有一天,终于七十岁了,平静坐下来,写啊,写啊,写回来了。
        实际上每隔五年,我就要喊一下,我回来啦。我就会十天写十万字,拿来和以前的我比较一下,我会对我自己说,没长进啊,以前写少年如今写中年,以前写成长痛如今写衰老痛,小自我没有蜕变为大世界,小故事没能写出大悲伤。你看,我看得还算清楚,只是够不到。这样,我都会觉得我挺好的,因为我还是会说话,没有因为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就不会说话了,我的状况也就是这样,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我又不是情节型的,我完全用语言来支持我的写作,但是,没有人跟我说话,我还是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
        有一些混沌的期间,我写了两个混沌的小说,还好只写了两个。第一个五年,我大改了其中的一个,小说片成散文,另一个中篇,终于在十二年以后,删去所有无用的话,成为极短的短篇。
        这口气才咽了下去。
        我在微博上说改十二年前的小说比写一个全新的困难多了,仍然要改,不改对不起我自己。诗人庞培点了个赞,唯一的一个赞。他说一天里写得最顺手时停下笔,以留待明天,他说不是他说的,海明威说的。我说不如停十年。
        修改自己的小说,甚至是十二年前的,不是执着,不放弃,爱惜羽毛,实际上我从不执着,我也经常放弃一些什么,人或者事情,我只是对我自己狠。我还要什么羽毛。
        我若是这么狠,我就会停十年,不读,不写,也不跟人说话。
        有人吃吃地笑,你不能写了,不要这么暴燥嘛。
        我说的不能写,只是我不能够像年轻时候那么写了。一天一个短篇,十四天一个长篇,无穷无尽的句子,反正年轻的时候也不要睡觉,年轻就是有身体。我不能够那么写了,因为我足够年长了,年长的智慧就是能够让你停下来。不停下来,怎么检查你自己呢,不停下来,也看不到你走过的路。
        年轻的时候,我写完一个小说不会再看第二遍,连夜发走,是因为到了早晨我就会后悔。
        我不看同时代的作家,是担心他们会令我停下来。
        我去改我十二年前的小说,是我找到了我的问题,有人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抛弃它们,从头开始。我的方法是停下,修改我和我的问题,即使只剩下一个字。因为每一个故事都是珍贵的,如果当时要记录它,成为一个故事。一个故事能够成为一个故事,多不容易。
        我停下来,我才看得到我的语言的速度。以前都是我的朋友们在说,独特,透明,轻又尖锐。实际上我曾经太匆忙,看不到这些话,也看不到我自己。
        没有人说话的十年,连我都不跟我说话的十年。也许是因为我确实需要一次停下,漫长又温暖,用来看自己。我才开始爱我自己的语言,没有任何别人可以跟住的速度。
        即使所有的人都沉默,我还有巫昂,她说若是有人侮辱我的语言,我是会拼命的。我一直后悔那个时刻我没有去拼命,如果再来一次,如果还有那一次,我一定一定一定要拼那一回命。瘦死的骆驼就是比马大,我就是这么暴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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