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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

发布: 2014-10-30 13:37 | 作者: 周洁茹



        秋天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个火车司机。可是秋天没有能够成为火车司机,秋天成为了一个业余的火车票贩子。
        秋天总是醒得很早,刷牙洗脸,套一条牛仔裤就去火车站,加上书包和脚踏车,他就像一个学生,他很喜欢自己学生的样子。有时候他也穿带拉链的夹克,打扮成四十岁的样子,点一根烟,也没有瘾。
        秋天的工作其实简单,收购退票,签转,赚中间的差价。有时候也帮人买票,秋天买得到别人买不到的票,并不是秋天认得窗口里面的人,即使秋天天天去,天天跟她们说话,她们也不认得他,她们不烦他,只是她们不认得他。秋天买得到别人买不到的票,因为秋天把火车和所有与火车有关的一切都刻在自己的脑子里,睡前温习,越来越深刻。
        可是秋天并不认为自己也是一个票贩子,票贩子是另外的一群人,秋天管他们叫牛牛,牛牛们的智商普遍低一点,或者也不是智商的问题,很多人在做自己没兴趣的事情的时候都没什么智商,他们又不得不做这些事情,用来活下去。如果人不吃饭也能活就好了,很多人就不用做事情了,尤其是没兴趣的事情。秋天有兴趣,真的兴趣,秋天不靠贩火车票活着,所以秋天不大做那种转卖车票的事情,秋天只是在漏洞百出的签转中得到乐趣,能赚到一块钱他就有乐趣了。
        秋天也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秋天三十岁了,不结婚也没有孩子。秋天一年前的女朋友来找过他,说要嫁给他。他欣然又有点怀疑地接受了,可是他在睡前温习了火车时刻表以后又隐约不安,他就去寻找答案,答案当然是前女友怀孕了,找他做爸爸。
        秋天就说,你还是去找你肚子里孩子的爸爸吧,他娶你你就去嫁他,你实在没退路了再来找我。
        前女友就流着泪说,可是我只要嫁给你。
        秋天就想不通这个问题了,这个女人只要嫁给他,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他的,这算是个什么事情。
        秋天就坐着火车去了山里,山里很穷,女人们都愿意跟他睡,他有一百块又有红塔山,他给男人十块钱让他去山下买一包红塔山,女人就在床上等他。他偶尔也做,做完也不太悲伤,这个时候他就是四十岁了,他苍老又孤单。
        一个月以后秋天回来,前女友结婚了,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秋天继续每天醒得很早,去火车站,秋天得靠贩火车票活着了。秋天就是在贩火车票的时候搭到王丽娜的。
        王丽娜站在火车站,空旷的广场中央,五分钟以后她就足够引人注意了。牛牛们不招惹她,这个女人显然不是来买火车票的,这个女人两只手空的,眼睛也是空的,找火车一头撞死的可能都有的。
        秋天也看女人,女人的小腿和腰身,秋天不大看脸,都是画出来的,秋天一直没有长久固定的女人,秋天也看得穿。
        秋天倒是一眼看出来这个女人值十块,秋天卖给她两张往返短途动车票,一张票赚五块。天黑了,这个女人又出现在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面了。秋天就肯定这个女人不是要寻死,即使想死,她也死不掉。
        秋天躺在王丽娜的床上以后觉得她的床比她温暖得多。这个女人冰凉,没有人爱的女人都冰凉,做爱也冰凉。秋天尝试拥抱她,秋天总还有一点情感,至少在做了爱以后。秋天的这点情感真是要了他的命了,前女友才会再来找他,别的女人们都会要怕他,怕甩不掉他,烦得要死。
        秋天上班的时候就有点魂不守舍,不知道是做了爱的原因,还是爱的原因。秋天把脚架上售票厅的铁栏杆,秋天想,这个世界到底变了,女人都不怕,男人怕。
        第二次的时候秋天听到她喊别人的名字,她是睁着眼睛的,她看着秋天,她的手臂还挽着秋天的脖子,可是嘴里喊另一个人的名字。秋天也没有停下来,秋天不难过,心里都不难过,秋天对自己说如果她要喊那个名字就让她喊好了。
        可是秋天还真的忘不掉这个女人了。秋天忍不住打电话给她,发短信给她,她不接电话,也不回任何短信,秋天会中止几天,然后继续做这样的事情,打电话给她,发短信给她。或者直接去找她,开了门就做爱。秋天总想与她说点什么,可是很显然她什么都不想说,她冷淡地请他穿上衣服离开,如果秋天要求洗一下,她也同意,可是洗完要离开,如果秋天要求再做一次,她也同意,可是仍然看着秋天的脸喊别的男人的名字。
        秋天总还要一点尊严,可是欲望上来的时候,也就顾不得尊严了。
        秋天不难过,秋天只是有一点挣脱不了了,也厌烦,可是挣脱不了。秋天就和蜗牛坐着火车去了山里,蜗牛也爱火车,可是蜗牛不爱女人,蜗牛笑嘻嘻地说山里的女人到底干净,秋天就说蜗牛这样的话你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蜗牛说我叉。秋天就在第二天早晨自己离开了,没有等蜗牛,唯一的一次。秋天跟蜗牛也十几年了,到底没意思。
        秋天直接去了王丽娜那里,秋天站在门口,并不进去,说,我们还是应该吃一顿饭,说点话。王丽娜一手扶门,仰着脸,茫然地看着他。王丽娜说,说什么?秋天说,说点什么吧。王丽娜就转身进房间了,秋天等在门口,只把头伸过去看,王丽娜站在床边,正往睡衣的外面套外套,这样回家的时候直接脱掉外套就好了,连睡衣都不用换掉。
        王丽娜问了秋天三遍,你看到我锁门没有?秋天说你有强迫症啊?王丽娜才闭了嘴。
        秋天走在路上就想,这个女人总呆在屋子里,不工作,没乐趣,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王丽娜跟在秋天后面,拖鞋,也没有袜子,很拖拉地跟着,也没有话。远远地看过去,好像这两个男女各走各的,也没有什么关系。秋天想起来王丽娜靠走廊的窗碎了扇玻璃,马上就入冬了,会冷。再回过头看看女人冷淡的什么都无所谓的脸,又觉得为这样的女人想一想玻璃都是不值得的。秋天的心里面就充满了厌恶,真的厌恶。
        秋天不问她想吃什么,王丽娜肯定是说随便。秋天停在一间火锅店门口,秋天坚定地说,就在这儿吧。
        那男人是谁?这是秋天这顿饭的第一句话。
        丈夫。这是王丽娜的第一句话。
        秋天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了外遇,住到外面去了。这是王丽娜的第二句话。
        离吧。这是秋天的第二句话。
        离什么离?王丽娜说,为什么离?
        你爱他?秋天说。
        爱什么爱?王丽娜说,爱这个东西这么奢侈。
        这顿饭到底吃得沉闷,只好回去做爱。秋天注意到王丽娜床头空着的挂结婚照的地方还有一根钉子,黑色弯曲的钉子,秋天看着那根钉子,看了好一会儿。
        你总得有点乐趣,你得看看韩剧,打打牌,画画脸什么的,秋天说。
        王丽娜仍然背对着他,赤裸瘦削的后背。秋天不再试图板回她的脸,甚至拥抱她,秋天由着她背对着他,但是他几乎看得到她茫然的脸,她说,为什么?
        蜗牛回来以后在车迷群里发了一组照片,山里的树,小火车站,姑娘们笑得露出牙齿,张张照片干净。群里召集了宵夜,城郊结合部的夜排挡,一是啤酒便宜,二是气氛,背吉他的小姐妹只在那儿卖唱。秋天也去了,可是喝酒喝得节制。与蜗牛到底尴尬,也没什么话。
        蜗牛们情绪高涨,小姐妹唱十八摸一遍又一遍,秋天到底也是要和他们一起混的,都是火车迷,秋天也一直为自己是个车迷骄傲,如果没有火车,秋天就什么都不是了。
        桌边的小姑娘世故又有点笑地望着他们,这些十四五岁,紫美瞳,厚流海,胸前嵌满劣质水钻的小姑娘。秋天不看她们的脸,秋天看她们裸露的小腿和腰身,还没有受过硬伤的腰身,洛丽塔的鞋。蜗牛说,我手一挥就能上火车,我在火车上还跟乘务员聊天,聊到哪站就下哪站。秋天不说话,笑一声,喝酒。
        秋天喝了酒,突然很想念王丽娜。秋天竟是有一个月没有找她了,甚至一个电话。秋天想要控制他的想念,喝更多的酒,或者干别的,可是又控制不了,越来越厌烦。秋天就掏出电话,夜排档昏黄的灯光下面打过去,秋天明明又是知道王丽娜从来不接电话的,可是王丽娜接了。王丽娜说,你那里怎么那么吵?你喝酒了?别喝了,回去睡觉吧。秋天就说,你来,你来我就回去睡觉。
        王丽娜站在十字路口,两排白色排档帐蓬前面东张西望的时候,秋天都要承受不住这样的伤感了,如果秋天是女人,这个伤感的女人几乎都要说出那三个从来说不出来的我爱你了。可是秋天是男人,秋天向王丽娜张开双臂,秋天脸上堆满厚颜无耻的微笑。王丽娜敏捷地从秋天张开的手臂下面钻了过去,秋天竟是不知道王丽娜也会是这么敏捷的。
        王丽娜坐下来,没有人注意到她。王丽娜说,喝光你杯里的酒,然后回去睡觉。秋天也坐下来,秋天也听不见小姐妹在唱什么了,秋天的耳朵有点膨胀,秋天只听得见王丽娜说,走吧走吧。秋天迟钝地向王丽娜凑过脸去,他还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女人的脸,这个女人长了一个最尖的下巴,衬得眼窝都凹进去,眼角有碎细纹,鼻翼两侧浅浅的雀斑,苍白单薄的嘴唇。按照蜗牛的说法,这是一个命薄无福的面相。蜗牛已经拉了一个洛丽塔的手,摊开她的手心,蜗牛似乎在说,你怎么长了一掌断纹呢?小姑娘都要被他说得哭出来了。秋天就朝着那稀薄的嘴唇亲下去,秋天竟是被那样的滋味吓着了,柔软又温暖的滋味,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用了情的原因。
        秋天睁不开眼睛,秋天知道他只看得到王丽娜茫然又冷淡的眼睛,秋天这么想的时候心底里的厌恶就又冲上来,越来越厌恶。秋天不睁开眼睛,就觉得王丽娜也是爱他的,离不开他的。
        秋天听到王丽娜说,你何必呢?难道我要为你负责任吗?秋天就睁开了眼睛。王丽娜又说,难道你还要我给你一个名份?王丽娜说完,响亮地笑起来,站起来,说,走吧。秋天也站起来,秋天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丽娜横穿马路去街对面,有点小雨了,王丽娜怕冷地缩着脖子。秋天看着她光着的小腿,快起来的时候,都有点发光了。可是一辆猪血红的普桑突然横在了那双发光的腿的旁边,秋天一惊,赶上去。只是差了一点点,三厘米半的距离。王丽娜停在马路中间,左手掌撑在了车盖上面,车头是湿的,加上泥灰,王丽娜的手就黑了,王丽娜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小心地绕过了那辆车,王丽娜甚至笑了一下。
        秋天叫了一声,开车子不看看的啊?秋天不一定是心疼女人,秋天只是需要这么叫一声,秋天就是男人了。
        可是车上下来了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女人的小腿粗壮,裹一层跳了丝的黑色丝袜,两个男人都在打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下车。
        秋天只觉得不好,拉着王丽娜往街边去,雨大起来,一辆出租车都没有。王丽娜也没有声音,只是由着秋天拉。黑丝袜女人叫起来,又没有撞到你!撞到你了吗?撞到了吗?两个男人继续打着电话。王丽娜往那车望过去,皱了皱眉头。秋天说别看别看,看什么,赶紧走。
        还是没有一辆出租车,打电话的男人已经打完了电话,往秋天这边走过来。
        秋天急起来,秋天叫,蜗牛蜗牛。街对面的蜗牛转过脸,到处看,看到了秋天,还有王丽娜,蜗牛笑起来,朝秋天挥手,摇摇晃晃站起来。蜗牛顿时被人围了起来,都不是群里的人。秋天攥紧了王丽娜的手,王丽娜的手冰凉,王丽娜说,为什么?
        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秋天很用力地拉开车门,把王丽娜塞进去,可是王丽娜不松开他的手,王丽娜说一起走。秋天回头看蜗牛,已经看不到了,只是一群人,黑乎乎的。秋天在火车站几年,也是什么都见过的,刀和血,有过几次已经很接近了,只是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秋天甩开了王丽娜的手,秋天说,走吧走吧。秋天关上了门。
        车开出去,秋天的肩上就搭上了一双手。秋天也没有回头,秋天说,我身上只带了两百块,你们兄弟买包烟抽。那手就突然变作了拳头,一拳头挥过来,秋天的下巴马上就胀起来了,秋天竟也不觉着痛,秋天努力往蜗牛那边看,蜗牛的眼镜都到了地上了。吉他小姐妹,群里的哥们,哥们带过来的洛丽塔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乱得一塌糊涂了。
        猪红普桑一直停在那里,后面又停了三四辆,几乎一模一样的车。秋天知道他们来得快,秋天只是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叫过来这么多人。
        不就是钱吗,秋天对自己说,我出两千块也足够叫二十个外地人过来了。可是秋天没有两千块,秋天的手脚都被牵制住了,没有两千块的秋天竟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
        不要钱。拳头又变成了手,捏住了秋天的肩胛骨,像是捏住了蛇的七寸,说,你打电话把那个女的叫过来。
        秋天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机什么时候到了别人的手里了,那只手摇晃着他的手机,说,你打电话叫她过来。
        秋天说不。秋天可以拖延下去的,事情总能解决,秋天又是有经验的,可是秋天说不。
        于是第二拳就过来了,秋天只是想不通这件事情解决得没那么快,秋天吃了拳,说,你们到底要多少钱?
        说了不要钱,只要她过来。还是这样的一句话。秋天接过了手机。秋天瞥到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过来了,秋天就开始按手机上的键,秋天往旁边挪了几步,手机放到了耳朵上,秋天说了一声喂,突然就拨开了面前的人,冲到了出租车旁边,秋天打开前车门,把自己扔了进去。秋天说快开快开,秋天还没有顾得上打110,秋天相信蜗牛吃了拳酒也就醒了,就会去打110,蜗牛也是有经验的。秋天喘着气说快开,可是出租车不动,秋天往驾驶座看,位置是空的,司机已经跳出去了。
        透明的窗玻璃,秋天看得到外面,清清楚楚地,竟是一把白晃晃的菜刀,秋天只是笑不出来。秋天的手机开始响,持续不断地响,这是王丽娜第一次打来电话,可是秋天没有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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