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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鴉

发布: 2014-7-25 08:35 | 作者: 林培源




   
   父親養了一只白色的「烏鴉」。說是「烏鴉」也不準確,因為它通身白,羽翼、項頸、腳趾皆白,眼瞼也是白的,虹膜般透明。除了一對黑眼珠,它身上再無其他顏色。我們問,烏鴉不是黑色的嗎?父親撫著鳥籠,糾正道,是「白鴉」,不是烏鴉。烏鴉是披上黑色斗篷的丑陋鳥類,只有白鴉,才是獨一無二的。此后父親一再堅持,若不這樣叫,鴉不成鴉,人不成人。
   白鴉非鴉。后來父親逢人便說,他有只天底下最神奇的鳥。此前,父親養過畫眉、鷯哥、喜鵲、虎皮鸚鵡、芙蓉、相思……但沒有一只鳥,像白鴉這般受父親青睞。家中天臺,既是父親領地,又是眾鳥棲居之所。父親侍弄它們,一刻未懈怠。清晨,籠中鳥尚未醒來,父親已早早到了天臺。天臺有鐵絲網圍攏,如同巨大鐘形罩。懸掛的鳥籠靜止、肅穆,眾鳥沉默時,它們不過一個個復刻的牢籠;待到鳥鳴起,翅翼振,這牢籠才形同虛設,活泛起來。父親投喂小米、谷子和葵花籽,看眾鳥爭相啄食。鳥鳴聲啁啾,唧喳,婉轉處有如天籟。父親坐于天臺的長條椅上,靠著椅背,沉浸于鳥鳴聲匯聚而成的交響樂中,閉目聆聽。
   父親是個鳥癡,他說人活一世,名利身外物,有寄托,才會有來世。他養鳥不為虛名,只為心靜,他甚至將鳥鳴刻錄下來,枕入夢中,伴隨他多年的失眠竟也這般不治而愈。 
   這些年來,父親奉行自己一套生存哲學,活得清醒而自在。但是誰也沒料到,會有一只白鴉從遠方飛來,如一枚音符凸起,擾亂父親流水生活的韻律。
   
   那年父親隨縣城文聯赴黃山采風。徽地入冬,嚴寒至極,生于南方的父親在黃山腳下,被飄渺云霧所吸引,不覺間脫離旅伴,獨自從登山口攀援而上。沿途山嵐霧靄如夢幻,父親看得癡癡醉。傍晚,天暗下來,索道關閉,山上游人漸稀。不聞跫音響,但見黑夜沉沉漫上來。雪片撲棱落到父親頭頂、眉梢,刺骨的冷爬上脊椎。父親自知被困,上不易,下也難,只好探腳,一步步,從半山往山腳下行。石階上附粘冰雪,濕滑如鏡面。父親走幾步,跌一跤。半米開外是深淵,只聽得水流聲忽遠忽近,像一雙看不見的手在召喚。跳下去,跳下去,有個聲音在喊。父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跌下懸崖就此喪命。他想著妻兒,想著遠方的家,想著自己尚壯年的生命,戚戚然淚濕眼底。
   越往下走,流水聲越響,父親憑著微弱光亮,判定幾里開外應是村莊。燈火在黑夜深處搖曳、閃爍,它們穿過黑黢黢的樹影與峭壁,向父親發出持續的召喚。求生欲念鼓風起,父親恨不得飛奔而下,投入人間懷抱。他不敢回頭,怕千斤重的黑將脊背壓斷。這時,一陣窸窣聲響起,墨黑夜色中,有微光兩點,像燭照下的玻璃珠在跳。父親以為出現了幻覺,他怔住,凝視那跳動的光斑,光是活的,在移動,下降,像有個看不見的人高擎一盞燈。
   父親激動得差些哭出來。他尾隨細若蚊蠅的光,一步步往下探,每一腳都踏在濕滑的石階上。咔嚓,咔嚓,鞋底摩擦冰面,像一把鐮刀,將濃墨的黑攔腰截斷。「人恐懼到極點,就不再恐懼了。」往后很多年,這次「命懸一線」的黃山行,以不同的變體一次又一次重現。父親將這次劫難歷險濃縮、錘煉成一枚圖釘,鍥進了歲月的縫隙間。
   那個黑漆漆的雪夜,替父親引路的,不是神明,不是鬼魂,而是一只通身雪白的烏鴉。父親下山時,時間遲滯了,灌了鉛一般,壓得他頭蓋骨疼。父親在盤桓而下的山道上踟躕,手腳僵硬,生死未卜。踩到山腳最后一塊山石時,父親覺得大地在晃,頭頂蒼穹倒轉。他撲通一聲跪下來,親吻了土地。山腳下已空無一人,雪花靜靜飄落,父親看見黑黢黢夜色中,有個不知名的生物在盯著他,是它引著父親一步步走完了艱難的逃生路。父親害怕,想跑,卻動彈不得。他屏住呼吸,怯怯地挪移身體,目光湊近時,發現原來是一只鳥。憑借豐富的經驗,父親斷定那是烏鴉無疑,嚴寒雪地的烏鴉。他的意識已被凍得迷糊,恍惚間只以為雪覆了它羽毛,再凝神細看,那只鴉分明是白的,白得耀眼。
   父親仿佛被雷電擊中,以為撞見了烏鴉的魂,丟了魂的烏鴉,全身僅剩淺淺的白。那白色如晴天雪地上反照的日光,晃得他雙目暈眩。
   白色烏鴉沉默著,立于雪地,與父親對視。它的目光尖銳,清寒,仿佛不屬于這個人世。父親與它隔著一丈遠,小心地靠近它。父親以為它會就此飛走,孰料它撲棱了一下翅膀,棲上父親肩頭。父親不敢動,生怕驚飛它。它的白色尖喙發出嗚哇一聲,父親聽懂了,它叫他走。他撐起僵直的身體,邁開步子跑了起來。來到山下一間客棧歇腳,一碗熱湯落肚,父親方恢復些人樣。客棧老板說,下午有個旅行團丟了人,已經在景區派出所報案了,還不知死活啊。父親呷一口湯,悶不作聲。他就是那個丟了的人。他的手機沒電了,無人聯系得上他。他坐著,聽別人談論與他無關的生死。他已將恐懼拋在身后,更何況在鬼門關走過一遭,他帶回了此生第一只白鴉。在燈火明亮的客棧,那只白鴉蜷在父親棉衣里,安靜得像是不存在。
   父親認定,這只白鴉是死神高貴的贈禮。
   
   父親歸家,攜一身徽地的煙塵。他從車站下車,徑直朝家的方向走去。鳥籠覆一頂黑布,父親一手提旅行袋,一手托鳥籠,像個歸鄉賢士,從黃山的霧靄中走來。假若有人在那天看見父親,必將看到,凡他走過之處,地上就落下一層白霜,白霜短暫落地,又短暫消融。
   那天母親半夜驚醒,隱隱不安,一早去北帝廟「摔杯」。交叉重疊的杯象顯示,此卦不妙。母親添了香油錢,失神退出北帝廟,一路上捂著臉,忍住沒落淚。
   她沒想到父親活著回來了,趕在兇相降臨之前回來了。她接過父親的行囊,捧住他的臉,捏一捏,瞧一瞧,驚嘆道,你沒死,沒死就好!
   父親眉頭皺,眼神直勾勾掃過母親,說,亂講。
   母親倒一碗燉好的黑豆豬骨湯,父親咕隆喝下,擦擦嘴,說,我這輩子再也不上黃山了。
   吃飽喝足,父親手撫著一只罩著黑布的鳥籠。我們都不知道這一次父親帶回的是什么品種。
   父親說,我差一點死在山上。
   我和母親面面相覷,片刻之后,父親講起了他在黃山的歷險。
   講到和白鴉的相遇,父親語速放緩。他要努力消化那個神跡降臨的瞬間,好讓它一遍遍夯實。見到白鴉發出的微光,父親說,他的心就穩了。他的死期也因此被推遠。父親說著,語調激越,他按捺不住激動,站起身揭了黑布。黑布褪去時,我們見到了這只傳說中的白鴉。它立于籠中,爪子抓住細長竹條,眸子晶亮。我被它渾身的白驚到了,白色從每一片羽毛中冒出來,我甚至懷疑,它的骨肉和內臟也是白的。白鴉不怕生,一對透明眼瞼眨了眨,神態自若。母親晃晃腦袋,離得遠遠的;我湊近去,聞到它滿身的清冷。父親說,沒有這只鴉,就沒有我(仿佛白鴉是他的再生父母)。出乎我們意料的是,父親突然跪下來,朝著白鴉拜了三拜。這個突兀的拜鴉儀式如此隆重,我從未見父親這樣虔誠過,他平日連家中司灶君也懶得拜。我站在父親背后,視線與白鴉觸碰,它在看我,而我卻慌張地偏轉頭,生怕被它白色的目光穿透。
   
   父親養了只「白鴉」的消息不脛而走,凡有耳聞的人都想一睹真容。父親不輕易將白鴉示人,這和他后來的做法不同,后來的他見人便炫耀,他養了只天底下最「神」的鳥。
   起初,父親將白鴉棲居的籠子懸在房中。父親不希望它與天臺的眾鳥為伍。母親不贊同,她說房間是用來住人的,怎么能養一只怪鳥?母親的話冒犯了父親,更準確說,是冒犯了那只白鴉。父親執意將它養在房中,幾句爭執不下,母親妥協了。但她提了一個條件,夜間須用黑布罩起來。不知為何,自從白鴉進家門,母親便時常皺眉頭,她隱約預見白鴉會給這個家帶來什么,究竟是什么,母親說不出來,我也不知道。
   如此過了幾日,有天夜里,我被一陣吵鬧驚醒,隔著墻壁,我聽見母親在說話。母親的聲音說,它在看我。父親說,荒唐,我已經用黑布罩住了,它看不見你。母親的聲音重復道,它在看我,我就是看到它在看我了,隔著布也能看到。父親不耐煩地呵斥道,你放屁!母親頂了一句,你才放屁!
   事實上他們的爭吵并不激烈,只因四下闃寂,即便各自壓低了嗓音,對話內容還是清晰地穿墻而來。我躲在被窩中不敢妄動,只好暗自期待爭吵聲變小,直至歇停,就像他們以往許多次爭吵那樣。可是這一次,母親執拗得像頭拉不回的牛。我聽見她咬著牙威脅道,好,你不聽是吧?那我搬去客廳睡!接著傳來一陣響動,那是母親在收拾被褥和枕頭。
   母親這樣做,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最終在白鴉與母親之間,父親選擇了母親。
   隔天一早,我起床時,父親正提著鳥籠爬上樓梯。我跟著他上天臺。父親說,你來做什么。我說,我想看烏鴉。父親糾正道,不是烏鴉,是白鴉。我訕訕說,知道了,是白鴉,不是烏鴉。父親打開鐵鎖,推門進去,身影隱沒在一層薄薄的晨曦中。
   二月春寒,我裹一件棉衣,坐到長木椅上。平日若無父親允許,誰也不準上天臺,天臺是家的禁區,它的圓頂和生銹的鐵絲網,讓我想起關人的監獄。父親揭開黑布,動作輕得像個魔術師。然而他的魔術并沒有變出來什么。光線射進籠中,還是那只鴉,還是一身白,它被光線挑開眼,好像光是針尖。白晝日照下,它的羽翅更白了,比白鴿還白,可它分明不是鴿子,而是一只鴉。我聽見空氣震動了,天臺上其他鳥受了驚嚇。白鴉引起了眾鳥的不安:它們有的撲扇翅膀,發出尖利鳴叫,有的使勁啄著鳥籠的竹條。我不得不捂上耳朵。父親這次沒有聽見天籟,他聽見了混亂。所有的鳥都在發出抗議,請它出去,出去!它們一遍遍驚叫,叫聲駭人,驚擾了四鄰。我聽見鄰居隔窗大罵,死人啊,一早吵吵吵!
   父親愣在原地,看眾鳥發怒,這些平日熟悉的鳥,忽的變了脾性。白鴉的不待見損了父親顏面。他的臉色沉下來。他大概從未想過,鳥類中也存在「排斥」這一現象。這些鳥,為什么就不喜歡這個外來者?我問父親,它們怎么了。父親擺擺手說,沒什么,下去,下去。說罷,他悵然地提了鳥籠,鎖門,走下樓梯。我停在樓梯口回望天臺。經過一番吵鬧,眾鳥已經恢復了原樣。它們成功地趕跑了外來者,也許此刻正待在各自籠里歡慶勝利——可是,這又是誰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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