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鱼找到了水(一)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3-31 23:41:30 / 个人分类: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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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从此我再没进过五一广场那家录像厅。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我的鼻孔里很久都漂浮着录像厅里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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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臭味、沤湿的球鞋的味道、劣质烤烟的味儿,和疲劳工作的机器散发出的烘烤塑料味,还有男人裤裆里辐射出的类似次氯酸的气味。今天7HW0G6XRnR
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了周润发、刘德华、万梓良,认识了张曼玉、叶玉卿和利智。我记住后者是因为那女人在一个不知何名的片子里晃来晃去的一对豪乳。那时我在 黑暗中用极其轻柔的动作拉开了裤子拉链,我极力向后仰,装作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在这之前我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杨科,他的左腿蹬着前排的座椅,左手夹着烟 搭在膝盖上,整个身子蜷缩在座椅里,仿佛一张引而不发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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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录像厅,我揉了揉眼,把墨镜戴上。杨科问:“你刚才哆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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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我说:“空调开得太足了,吹得我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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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智那儿,可真大”,杨科两手抱圆,说:“比叶子楣的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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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骗腿上车,裆部与车座的接触让我很不舒服,我抬了抬屁股,那里面冰凉、黏稠。右脚使劲一蹬,车滑出老远。阳光穿透肥大的梧桐叶筛下来,细碎的阴影在路 面上摇曳,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一阵阵的恶心。我趴在车把上,这个姿势可以把胃折叠起来,我紧蹬几下,听到杨科在我身后喊着:“嗨嗨,你他妈骑那么快干 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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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我爸好说歹说地拉着我下了盘棋。他是个臭棋篓子,我一个“卧槽马”连使八百回他都不长记性,跟他下棋太没劲了。 有时候就让着他一盘两盘的,我爸就特别得美,摇着蒲扇说:“儿子,你这棋艺可是退步了”,口气跟象棋大师似的,我也不好意思戳破。我妈死了之后,老头寂寞 得很,跟儿子下盘象棋是第二大乐趣,人生第一大乐趣是跟扭秧歌的阿姨们眉来眼去,可也没见他领一个回来。我跟我爸提过这事儿,说您看着哪个阿姨对眼了,就 领咱家来,我也好给您参谋参谋,瞅准了就结婚,您还年轻,老这么憋着也不是回事儿。我爸就说,用不着你小子给老子操心,过过眼瘾就行了,真娶个进家,你也 难受我也不好受。我是受够了女人唠叨啦。今天Ff+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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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的是我妈。我妈是个特能唠叨的女人,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她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仿佛她那张嘴的功能 就只有一个:就是在我爸的耳边唠叨。其实我爸挺好的,至少我觉得他没什么大毛病,可我妈的眼是高倍显微镜做的,我爸脸上的一粒雀斑在她看来就是一扇磨盘。 倒是很少说我什么,我妈是个半文盲,我只要每次把考试卷子杵到她眼皮底下她就满意了,一百以内的数字她还是认得的。这么说吧,在学习上,我从来没让她找到 数落我的机会。我爸就不一样了,一个优秀的儿子令他的母亲骄傲,一个优秀的丈夫却可能为妻子带来不安。今天DT8Jl!O
他是中学教师,教历史的,能说会道,一肚子经史子集,还多才多艺。每年学校的晚会上,除了当主持人,他的葫芦丝也是保留节目。他在家也吹,《月光下的凤尾竹》一响,我妈就变得安静无比,面部凌厉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今天R'^OA#p1o FH|s
学生们最爱听我爸的历史课,原因有二,一是他几乎不按照课本上的讲,我们院一邻居大哥,一九九零年正在北师大上大二的王小山说:“有一回,你爸讲到明朝 末年的时候,说‘姚雪垠的《李自成》千万别看,越看越糊涂’,还说‘课本上的历史是伪史,是刷了油漆涂了粉墨的历史’,结果被校领导勒令停课反省。也怪他 讲得兴起,忘了那堂课区教育局长正在后边旁听呢!”有关我爸的典故,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目驰神遥,“讲得兴起”四个字从王小山嘴里出来全是重音,砸在 心坎上,颤悠悠的,还拖着绕梁三日的余韵,说不出的令人神往。第二个原因是,我爸讲历史课就好比刘兰芳说评书,声情并茂活灵活现。对此,王小山亦有评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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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他给我一摞书,烟黄色书皮,一条褪色的红绳儿杀着捆。封皮上写着《史记》两字,翻开,一股尘土气,扉页上有硕大红五角星,五角星下面是绛红色仿宋体的毛主席语录,再翻内页,古白话对照,页脚处有密密麻麻的注释。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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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这可是好书,虽说不是全本,可这年月能看到这些个东西已经不错了。”我爸说,“你可爱惜着点儿,别弄得跟你那烂课本似的。”今天D(b&A&m^+I
那时正值寒假,凡人不理,哥们谁叫都叫不动,天天趴在床上读《史记》。最喜欢的是匈奴列传里的冒顿单于,觉得此人不是一般的牛逼,张弓搭箭射自己的爱 驹、爱妾,不跟着一块射的,立马枭首示众,生生练得手下的将士成了服从命令的机器,杀得兴起捎带着把亲老子头曼单于也宰了,够狠,够有领袖气质。我爸问 我,你最喜欢读的是哪篇,我说冒顿单于这个,他听了拧了了眉毛,紧接着就咧着嘴笑,“臭小子,是不是要学着冒顿弑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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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呢!”我也咧开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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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考上高中那年,我妈死了,死得干净利索。她照例下了班,照例在车站等车,照例等来了120路电车。接下来没有照例了,电车刚刚入港,还未停稳,车顶两 只铁臂中的一只就轰然而下,正砸在我妈的脑顶,评书里的描述手法言简意赅,就四个字:脑浆迸裂。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我就成了没妈的孩。今天 R6nl}%Ey-|"y
托我妈的福,我有幸见到了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市公交总公司的党委书记。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庄严地抚慰着我那位呆若木鸡的父亲,“唉,你说说,这种事出现的概率,差不多是百年不遇,怎么就让你们给摊上了呢……”今天4@%x%KL(Y*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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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边的我,在悲哀的间隙突有奇想:假如他换成相反的表情,就是向一位中彩票的大奖得主在宣布获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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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托我妈的福,回去的路上,我和我爸有幸乘坐了公交公司党委书记的桑塔纳,车窗外大雨瓢泼,司机沉默,父子亦一路无话,车内只闻雨刷摆动的声音。越过司 机的肩膀,我望着两筒光柱穿破雨帘,水滴在光柱中挣扎,我似乎听到它们的嘶喊声,不甘和绝望。可那声音不是来自水滴,而是湿淋淋的路面对轮胎碾压之下的回 应。今天cH)|X&BLEr
快到家的时候,我爸把大手摁在我脸上,旋转一圈替我抹去鼻涕眼泪,像是跟我,又像是跟自己说:“怪不得你妈唠叨个没完,看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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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在这之前我还偷过一些东西,但是跟那台录像机比起来都微不足道。也就是哪个同学的一根新钢笔,一块带香味 的彩色橡皮什么的,很小儿科。值得存入记忆的,是五六年前我和杨科在合作社偷的一盒月经带,按照惯例,他负责和合作社的售货员搭讪,我伺机下手,分工明 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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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科长得童叟无欺,是个漂亮男孩。睫毛卷曲,双目如点漆,唇红齿白,一笑两个酒窝。这些形容词都是跟评书里学的,反正他长得好看,姿色远 胜我们大院的女孩,特招人喜欢。我们都叫他假娘们,他不爱听,可打架他不行,为这还挨了几次揍。再有人叫他假娘们的时候,杨科也低着头,含混地“唔”一 声。今天R;R!w:D,ih0WT-IHW3z
某一年的春天,寒假结束,天气暖得邪乎,刚进三月,草就返青,树就抽芽。我们返校后,惊讶地发现女生们叫着齐的鼓起了小胸脯、撅起了小屁 股,似是同施了一个批号化肥的新鲜作物。眼神也叆叇了,迷离了,雾蒙蒙的,像母兔子的眼睛,顾盼间,有种说不出的韵致。课间,我和杨科蹲在操场上,头上悬 一轮暖阳,眼前跃着几头蓬勃的小母兽,欢快地,做着人类的游戏,跳皮筋,丢沙包,椒乳颤动,小辫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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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科说:“一不留神,都长成小娘们了。”今天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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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一只手到他裤裆,中指拇指捏作一环,运力弹了出去。杨科“嗷”了一声,蹦起老高。今天3h TX"N4~&i+dL-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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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手之后,我先走出合作社。出门的时候我打了个榧子,杨科甜甜地跟阿姨说了声“再见”就跑出来。我们俩拐到墙角,把那个纸盒拆开。偷东西的时候我没什么反应,这时候心却嘣嘣嘣跳了起来。杨科那双美目钉在我手里的盒子上,“快快,赶紧打开!”他说。今天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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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一条白色的带子,棉布缝制,只是这带子的连接有些怪异,两个“丁”字缝在一起。“好像是兜在屁股上的”,杨科说,“女的要流血了,就用这个带子一兜,血就沾不上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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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回去给你姐得了。”我说。杨科有个姐,不小了,到了用这东西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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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呢”,杨科晃着脑袋,“我跟我姐怎么说,就说你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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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扔了得了”,我说,然后我从右边裤兜里掏出两块油乎乎的桃酥,给杨科一块,“我看你跟那阿姨聊得带劲,就顺手拿了点吃的。”今天!gD)eI@Ow k%j
“神偷!”杨科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表扬我。今天-w*v9B7ZvM@
吃完桃酥,我把那盒赃物随手丢在墙根儿。杨科蹲下拾起来,从盒子里抽出那根怪异的带子,端详片刻,又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刨了个小坑,像埋葬一具尸体那样,郑重地把它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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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的暑假,我找了个在商业大厦卖电器的差事。我爸说,挺好,这叫勤工俭学。他知道,我的目的不是挣那二百块钱,而是一台录像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