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了,飘了(短篇小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5-11 16:4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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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玉双手叉腰,站在村口。当她看见林豪领着一个女人,一颇一倒地从半山坡往下走的时候,涌到喉咙的话语,就生生地咽了回去。她腆着大肚子,扭头往家里去。两个挂清鼻涕的小女孩,一左一右,曳着她的确良衫,看上去,好像快把两块布片儿扯下似的。
    林豪没有看见王秀玉,他正斜睨身边的叶静,叶静神态凄戚,眼睛哭得像两颗红樱桃。如果从县汽车站算起,叶静已足足哭了五十多公里,林豪好话说了一大筐,还是无法让叶静平息下来。她张口“骗子”,闭口“坏蛋”,眼泪还叭嗒叭嗒往下掉,断线珠子似的,林豪接不住,就由它去,再说他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事。林豪抬头望一望远山,红彤彤的太阳与群山热烈拥抱,云层间闪出一道好看的金线,几只黑乎乎的鸟儿朝山里飞去,可能叫了几声,也许没有,反正在林豪听来,鸟声没有女人的叫声来得生动。鸟的叫声悠忽人,如果他给人家看风水时,来一阵鸟声,倒可以大做文章。现在,他也是百鸟归巢,跟着回家。但先考虑如何向王秀玉交代,以及怎样安置身边这个女人。
林豪何许人,林畔村人人皆知的懒汉。平日里游手好闲,倒挂起来也滴不出半滴墨水,却喜欢装斯文。常穿件洗得发旧的白衬衣,打条劣质领带,腋下夹个黑色革皮包,窜这村,溜那乡。后来认识一个来历不明的化斋和尚。跟着和尚跑了半年,一回来,就说他学会了看风水。中国的风水先生向来吃香,也向来只显外不显内。于是,他打着先生的幌子,去闯荡世界。
一年后,林豪带回一个白净腼腆的女人,说她白净吧,看上去像月亮做的,那种白净的劲儿,从皮肤里透出来。说她腼腆吧,[size=10.5pt]王实甫
[size=10.5pt]《西厢记》曰:“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人前一说话,脸色就红到脖根上。因为她是外地人,人们看她的眼光就非同一般,倒不是像参观珍稀动物一样,而是鄙薄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嫉妒。特别是林畔村的女人,都把她们积郁多年的压抑,一股儿发泄出来。有可怜的(啧啧,这么白净的姑娘,给林豪遭踏了);有鄙视的(哼哼,好货色不会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也含讥带讽的(嘿嘿,雅人无雅命)。
外地女人就是王秀玉。她没受过什么教育,只念高小就缀学,一是家里穷,二是她实在弄不懂零为什么做除数就毫无意义,为此,她觉得数学是糊捉弄人的东西,学习兴致也就蔫了。后来,她到镇上表姐开的发廊里帮工,在那里认识林豪。
王秀玉记得初次见到林豪的情景,他个子高大,浓眉大眼,文质彬彬,并没有给人任何江湖骗子的感觉。给林豪洗头时,他竖起大拇指直夸王秀玉,不仅把她比做水仙花,还说她是一块风水宝地,日后定大福大贵。王秀玉听得心花怒放,怒放的心花朝向谁呢,就冲着林豪去。王秀玉山姜花似的手指一番揉捏之后,林豪大方地塞给她二十元小费。虽不是大数字,也足够他再理六次头,外加一碗香喷喷的宾阳酸粉。两天之后,林豪又来洗头,临走时,递给她一张名片,自诩父亲是市公安局长,母亲是县妇联主席。在林豪的暗示下,王秀玉的心砰砰地动,以为攀上这枝头就能变凤凰。时夜,她到林豪住的小旅馆去,结果被占有了。
现在,王秀玉闭着眼睛都知道林豪的心里有几个弯。她脸上流露出莫可名状的愠色,但只一会,眉头收了收,就隐进长长的眉毛里。王秀玉有的是一个女人的妒忌,还有一种被拐骗到异乡的,从心里来的悲凉。
当初她不顾家人反对,跟随林豪返乡。一到车站就知道受骗。但对于她来说,一身无分文,二弱女子,三身处异地。更主要的,她认为自己已是林豪的人,再大的变故也得默默承受,她将悲伤深深地捺进心里,并把这种处境归结为命运的一部分。
话虽这么说,刚到林畔村时,林秀玉难以[size=10.5pt]排遣内心苦闷,时常到屋后山顶,看着山下公路上的汽车,甲虫似的,一只只气喘呼呼地爬过去。她的心也被这些甲虫驮远了。她真正跑过一次,被林豪追回来,遭受一顿殴打。之后,她怀上了,生下一个女孩,隔年,又生下一个女孩。当肚皮再次大起来时,她摸着愣头愣脑兀突的肚子,轻叹一声。心想,回家的愿望就像这肚子,一次又一次地大起来,又一次次无用地瘪下去。这样的想法使她不能不漠视于生活的痛苦。

                                                        

叶静是广西火车站售票员,林豪用惯常的伎俩,也就是美丽的谎言把她睡了,被睡了的叶静,同样怀着肥皂泡般的美梦奔向广东。
当晚,太阳在一番热烈的拥抱之后,带着慵懒和没有温度的红,滑到山后去,飞鸟融入了树林,树林融入了群山,群山融入了大地,大地融化在一片黑暗苍茫之中,一盏一盏的灯,像花朵颤了两下就绽开,在这一朵朵的花心啊,融入多少林畔村女人的心思。
王秀玉真正与叶静打照面,在第二天。她蹲在门口剁猪菜,左手按住地瓜藤,右手挥动刀子。一下,又一下,她每挥动一次,就感到一片冰凉的光,穿过肌肤,明晃晃照到沉寂的内心,她听见光落下时发出清凉的声音,像冬夜月色,似深秋雨水,她感到整个心荡漾起来,是月光拍着黑暗、雨水荡响山崖的凛冽,这种凛冽慢慢地洇开来,绕成雾,化成水,再从皮肤透出来,从眼眶里渗出来,从她甘蔗般的骨骼里流出来,使她大汗淋漓,如同蒙受一种崇高的疾病。也使她忘记了肚里跳舞的胎儿,忘记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孩子,忘记林豪和那个女人,忘记内分泌失调一样的生活,统统忘掉。
忽然,一股凉风从脊背直冲到脖根,她停下来,怔怔地看着手上开裂的伤口,白丝绒一样的肉质,裂隙又大又深,一缕殷红从里面渗出来,沿着手掌滴落,很快,染红一片。
这时,她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林豪,依然一副貌道岸然样子,依然没有给人卑劣感觉。她瞥了一眼叶静,也许在十八岁,也许二十岁,面颊瘦削,鼓起的前胸,宛如两只青苹果藏在衣衫下。王秀玉没有看她的眼睛,她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一双哀怨的眼睛,王秀玉的目光顺着叶静的身子往下滑,最后,盯住了叶静瘦小的脚。她恨这双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什么。突然,她举起刀子砍去。一声惨叫之后,王秀玉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仿佛被砍的人不是叶静,而是她自己,接着,她狂笑起来,笑声像一颗一颗的碎石从收紧的嘴里迸出,飞向四面八方,渐渐地王秀玉觉得自己变轻了,变成一缕血红的烟雾,缓慢地飘起来。
发生这种事,除去三餐时间,平时林豪不敢再把叶静往家里带。他向堂兄借了一间老厝,老厝原来是伯父住的,伯父几月前过世,现在空着。反正空着是空着,借给我吧,林豪说。一顿怒骂之后,堂兄还是念及兄弟情份,把老厝借给他。
王秀玉变得寡言了,这种寡,不是孤家寡人的寡,倒像是新寡妇的寡。王秀玉沉默了,这种沉,不是平心静气的沉,是一块碎玻璃沉到水里去,就那样硬崩崩地竖着,水光隔着收紧的脸颊,反射出来,就把林豪的气焰晃得矮了一截。
安置叶静之后,林豪依然夹着革皮包,去给人家看风水。一是逃避这种尴尬局面,二是如他所说,家里几张口等着吃饭呢。叶静跟王秀玉一样,难禁思乡之情,常往屋后的山上跑,在那儿,瞧一瞧蜿蜒的公路,眺一眺苍茫的远方。一次,叶静又爬到山上,那天叶静生日,往年,家里虽穷,母亲还是做了长寿面,红鸡蛋,以前她满不在乎的,现在,一想起来,泪珠儿卟卟地往下掉,等到天黑透了,叶静才往回走,忽然,从树后闪出一个人,扑上去把叶静按倒在地。
叶静躺在床上抹眼泪,林豪坐在床沿,拍拍她的手臂,说,以后,你就别到山上了。叶静拧紧眉头,侧过身去。
几天后的一个清早,人们发现老厝的房门敞开,叶静赤身裸体,晕厥在地,一滩血染红了她的下身。邻居们都说,昨夜听到一阵沙沙的风声,但很快过去了,没有人在意。大家急急地请来林茂生,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林茂生拎个药箱站在门口,像提只鸭子一样,望着叶静直咽口水,咽完了口水就摆摆手,说,还是去镇医院吧。几天后,叶静出院。从此也变得沉默了。

                                                      

如果说,男人之间的交谈需要烟、酒,利益。或共同的嗜好。女人呢,女人天生绕舌。但是,当王秀玉和叶静有了共同的沉默,有了相同的苦难气质。她们的交谈,就既是对悲伤的排解,也是对生活的抵抗。
王秀玉实在地疼了三天三夜,结果却生出一个死胎。这次,她彻底地绝望,回乡的心愿,不是流产,是胎死了。又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之后,王秀玉让女儿去把叶静叫来。
叶静站在床前,头发乱蓬蓬,衣衫不整,神情恍惚。恍惚的神情从那副又黑又瘦的骨子里透出来,就像黑夜透出一丝冰凉的月光,不清澈,朦胧得让人生疼。
妹子。
叶静一颤,目光像藤条,爬过床沿、蓝布被单、压着被单的手,最后,停在两片苍白的唇上。妹子两字像蒲公英,一下子就飘进叶静的心。
你想回家,还是找户人家,安定下来?
叶静眼皮向下耷拉。
在火车站的时候,林豪信誓旦旦,我妈都把家里的彩电卖掉,再向姨借了两百元,才凑合我们的车票和旅费。你说,我这个样子,回得了吗?
泪水如两道明亮的疤痕,挂在叶静脸上。
好,这两天我托咐媒人。再过段时间就不行了,你的肚子,怕等不住的。
叶静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泣不成声。
嫁走叶静是一个月后的事。
叶静结婚前夜,这两个被拐到异乡的女人,坐在破旧的餐桌边对饮,你一杯,我一杯的。那一夜风高,月黑。昏黄的灯光,糯米酒,花生米,还有两只白糖鸡蛋。王秀玉说,吃吧,一口把这个鸡蛋吃下去,生个胖娃娃,今后的日子,就会好起来。
叶静醉醺醺的[size=10.5pt],歪着头,笑了笑,一缕柔丝似的头发垂落下来。
姐,那个拐子真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人。那天,他还凑到我身边毛脚毛手。被我一把打了回去。你说,肚里这娃儿,他肯认吗……
就这样,[size=10.5pt]她俩整夜喝着,聊着,她们谈起经不住诱惑的青春,苦难生活,乡愁,未出世的和夭折的孩子,只是不再谈论男人。在迷朦酒气中,她们将世界低吼了一遍,又按自己的意愿重新幻想了一遍。
[size=10.5pt]直到俩人都喝得轻了,飘了,散了。[size=10.5pt]

                                                   
                                                         2010-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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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10-05-11 18:44:32
已读。
阮雪芳的个人空间 阮雪芳 发布于2010-05-11 19:00:52
回复 2# 的帖子
谢谢审读,请多指正。
ayi的个人空间 阿乙 发布于2010-05-12 19:26:09
天才
在语言和生活之间自由转换,彼此升华。
强悍的感受力,抓取力,以及表述方式。

故事如诗。
除开偶尔处有不节制。
——有可怜的(啧啧,这么白净的姑娘,给林豪遭踏了);有鄙视的(哼哼,好货色不会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也含讥带讽的(嘿嘿,雅人无雅命)。
但是整体又写的蛮克制。干净,有张力。

以后常来。
阮雪芳的个人空间 阮雪芳 发布于2010-05-12 22:01:18

QUOTE:

原帖由 阿乙 于 2010-5-12 19:26 发表 在语言和生活之间自由转换,彼此升华。强悍的感受力,抓取力,以及表述方式。 故事如诗。除开偶尔处有不节制。 ——有可怜的(啧啧,这么白净的姑娘,给林豪遭踏了);有鄙视的(哼哼,好货色不会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也含讥带讽的(嘿嘿, ...
谢谢鼓励和精准到位的指教,以后请多批评!
云从龙发布于2010-05-15 04:17:03
你的风格
开篇不铺设,不交代,直接将读者的目光的引到人物身上,有种非常强的写实风格,这也许是你的特征。
读过这些,可以再去看贾樟柯的《三峡好人》,王朝的《安阳婴儿》,刁亦男的《夜车》。或将深入浅出。
阮雪芳的个人空间 阮雪芳 发布于2010-05-15 08:57:40
回复 6# 的帖子
感谢你的阅读,介绍的这些没看过,定找来学习。祝好!
我来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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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 201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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