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远离，让风继续吹

张国荣跳楼身亡的消息，也是在清晨里听到的。是的，“也是”——就象其它的一些极坏的坏消息那样，突如其来地将人从梦中撼醒。比如那年的俄克拉荷马城政府大楼的大爆炸；比如血肉横飞的９·１１……

那个时刻我在下楼。中文电台里那个听惯了的圆润女声，听起来异常地凝重，先是一串的冠词、定语：“香港知名艺人”、“著名演艺……”，我的步子下意识地慢了下来，然后，就听到了“张国荣”三个字，接着，便是纵身一跳席卷而起的滚滚尘埃。

我急步而下。湾区早春明媚的晨光从客厅上方高高的窗子里慷慨地涌泄而入，打照到墙上的那幅大镜子上。这是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愚人节的早晨。但中文电台里那个我一贯相当信任的新闻女主播没有让我生出一点怀疑，她不会开这种玩笑的，我知道。

我看到自己在朝阳里犹犹豫豫地走着，然后站定了，一只手叉到腰间，微皱了眉，有点紧张地重复了一遍：张国荣跳楼自杀了！然后转身，莫名其妙地往楼上跑去。卧室里下着窗帘，晨光被挡在了外面。坐到床边时，我听到自己又说了一声：张国荣跳楼自杀了！幽幽的，那声音里竟然带着几许受到刺激后难抑的兴奋。

凄美之极，真的——我仰面倒下，望着天花板，由衷地叹息了一声。

对于早已过了追星年纪的我，张国荣一直只是个活在遥远时空里的香港艺人。作为头顶光环的娱乐巨星，他的行踪、动向，跟在大洋彼岸滚滚红尘中碌碌谋食的我的每日生活、思考、困境、欢愉等等，都不可能有任何真实的关联。我甚至都不能说自己是喜欢听他的歌的。大前年的圣诞，我在拉斯维加斯，选择了去ＭＧＭ看成龙的慈善演唱会。那是一台极具娱乐效果的演出，可谓星光灿烂：给成龙捧场的港台红星周华健、李宗盛、梅艳芳、肥肥、容祖儿、杜德伟等各自拿出绝招，说、逗、唱、舞一应俱全，自始至终满场热气腾腾，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我因懂粤语，所以未有一丝的隔阂，真可说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而那一夜，张国荣也在赌城开唱。我站在寒风里，不经意看到路边红灯绿影里张国荣演唱会的巨大招牌，意犹未尽地回味起刚刚结束的那台歌舞晚会，心中陡生落寞，忍不住想，香港那么一点地盘，那么可数的几位大腕儿，今夜都去捧了成龙的场，张国荣那儿，会不会冷清呢？次日在大街上碰到去看了张国荣演唱会的表弟夫妇，我问了他们。他们平淡地说，挺好的啊，挺好的。我便没有再追问细节。

那应该是我最有可能亲眼见到他的一次机会，但我选择了放弃。

然而，张国荣作为一个我喜爱和欣赏的表演艺术家，却是那么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是的，我以为他是当得起“艺术家”这三个字的——当他出现在镜头前面，为我们诠释一个个人生的残局的时候。《霸王别姬》、《阿飞正传》、《胭脂扣》，还有人们不大提起的《风月》。我喜欢看到他总是在晃荡的景致里急促地走着，暗夜的忧伤、不明的身世、荷花池畔无解的困境、凄绝的弃世、谋害背叛、生死别离、自我放逐，总是陷进去，阴冷、沉沦，万劫不复……每一个角色都演得浑然天成，让人真假莫辨，如果不是用着心表演，那绝对是无法企及的境界。我看他的电影时，常常会反复赞叹。我一直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奇迹，一个异数。真是很难让人相信，他竟然会是在文化沙漠里出身成长的艺人。

所以张国荣的一生，最后是由他自己如此了断，应是自然。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是也。

芸芸众生，都能接受“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样的现实，都知道漫漫人生的道路，要看透无穷的事情、欲望和念想。不仅要忍受不完美，很多时候，甚至是要忍受不幸福，要为他人活着，为责任活着，甚或说为活着而活着。可是，一个将人生和舞台合二为一的完美主义者，肯定是一个偏执的、不肯妥协的人，他／她是不可能忍的，无论是为了什么。所以他们会得忧郁症；面对理想的被挑战，总是被自毁冲动诱惑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定是他们最坚强的心意。

不知道张国荣懂不懂得有个叫横路进二的虚拟世界里的人物？那个日本电影《追捕》里的精神分裂的病人引来过这么一段非常诗意的话：“你一直往前面走，不要往两边看，你就会融化在那蓝天里”——我总是忍不住想象，当张国荣站在香港文华大酒店高层时，他应该听到的是那样充满诱惑的招唤。于是，在愚人节里，他跟着夕阳一起沉没了。别样的景致，却是横路进二的憧憬。

喧嚣的俗世，在他身后依然是红尘滚滚，乌烟瘴气。他有很专一的感情对象，有很多的钱，很大的名气，很多为他痴狂的歌迷、影迷。多少人为之穷其一生而无法追求得到的东西，满满地握在他手里，可是他选择了纵身一跳。只是因为不能“忍受”！

这是非常自私的行为，真的。但是，他是有这个权力的。

这也再一次说明了，人最后要依靠的，还是自己的心志。最难逃脱的，是自己的心魔。

初出社会的时候，遇到一位朋友，她跟我说过，如果她必须遭遇这样那样的人生困境，她必选择一死。以我那时的人生阅历，是绝对无法理解“生不如死”的，满脑子想的只会是“好死不如赖活”。后来入世渐深，面临很多幻灭，竟然也萌生过轻生的念头，甚至也一度承担过悲观的忧郁。

好在走过万水千山之后，终于长大成人。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便越来越看得开了。很愿意去相信，最平常的人生，其实就是最美好的结果。这看开了，是由着自己的一份信念，是对生活担起的一副责任。而就在越来越看得开的时候，也更能够理解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人，是可以“看不开”的。他们也不必要都看开的。

比如张国荣。他选择离去后，我看到最多的字句是择自他的成名曲《风继续吹》：“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很美，同时又让我会联想到徐志摩的名句：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张国荣一直活在人生的梦境里，那里的光辉越来越黯淡的时候，他选择了远离。作为完美主义者，他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是的，只能远离，任风继续吹。

只是我们活下来，在无尽的风里，在各自的人生中，还要去追寻各自梦想的光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