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未比丹青见 人间别久不成悲 ----- 关于姜夔的记写（1）

上面两张照片，由我在2005年12月29 日摄于上海博物馆举行“故宫珍藏展”开幕式当天。

“见字如晤”---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我在人群中撞到白石。他的长卷书写静置玻璃展柜中，我低下头盯着看了很久，不愿移步。真象他的字，我想。然后举起了相机。这里拍下的是长卷的头尾。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白石亲书的“姜夔”二字。

  我衷心地感谢将白石介绍给我的田老师。

    好些年前，我跟田老师提起，我想跟他系统地过一遍中国古典诗词。我常想，田老师之后，从我们六十年代生人这儿起，拥有中国古典诗词深厚童子功的人，怕是要绝了。田老师淡笑，并未应承下来。以我这种凡事三分钟热度的习性，说说，也罢了。

    某日，撞见田老师。在一家星巴克里。田老师拿出一本小书，说，过来，你听好了。那表情十分庄重。我口中含着冰拿铁，竟想一口喷出，忽就听得：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鸣。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很慢的南方口音。我父亲是不会这样读的，他要唱读的,他甚至不会说国语--这里面就隔出了代沟。可是，我父亲，从来不曾给我念过这个。他给我念讲“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他还念“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又念：“去年天气旧亭台”。。。。。。就是没有“梦中未比丹青见”“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一把将书夺过来，低头去看： -----姜夔：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你会喜欢他的。你应该喜欢他的。田老师将书合上。

    相见恨晚。

     “人间别久不成悲”---很多年了，我一直铭记。它是我选中的记写先母文字的题目，可是，那篇文字，在心里越刻越深，却终不能成篇，铺陈纸上。有时在明月清风的夜里再起此念想，想到白石这句，竟有些释然。

     之所以想起说白石，是因近日翻读叶嘉莹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这本书是我前两年从国中寻买带回的(曾托一位回台湾的前同事到台湾寻找的，他却说没找到）。印制非常精美，是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我每每翻读，常会生出这样的遗憾：可惜我那一生酷爱古典诗词的父亲，在其生前不曾有机会读过叶先生的书.

       叶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采用的那种非常西化的文本细读的分析方法，对我这种念学理工科出身的人来说，读到，真会爱不释手，顶礼膜拜。有朋久居温哥华，曾得亲聆叶先生讲学，说来实招人嫉。

       虽然叶先生也跟过往主流学派一样，酷爱老杜，高捧老辛，但她还是为读者将窗子全部推开，给我喜爱的白石，也辟出了两个专章，读来很是解馋。

    我的书柜上有好些父亲留下的读本，有一两本，我从小就见他翻着的，已经发黄，就要散烂。在那些书里，关于姜夔，选的都只不过两三首。

    我又去翻那套纸页已黄的中华书局1983年版的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竟发现扉页上有我的钢笔记写: 陈某，1984。5.18。可当日的所有细节，才真真“一片空白”。那时的字，竟是细长的，有点得意。不似如今的字，喝饱可乐一般，再难以站稳。

      我翻到王力先生书中关于姜夔的介绍，显然前面的好话是引了一直流传的定论，但是后面竟是这样讲的：“但由于长期脱离现实生活，过于追求艺术形式，因此思想内容受到很大局限”此乃套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同是谈白石的瑕疵，叶先生却是这么说的：”你先不要存有这一点成见，要好好去学习，深深地沉潜到中国的传统里边，而且一定要有所得，像苏东坡的读书，像辛弃疾的读书，真能从书里面得到自己的感发，得到自己的受用，这才可以。对西方也是如此，你真的能够有所得了，不要先存心说我要用西方，还是我要用东方，自然而然地说你自己的感受，说你自己的体会，用你自己的话说出来。你若先存了一个见解，说现在我是得用点新的学说了，我现在说出的话一定要与众不同，一有此心，便要落到第二乘，一定是第二流，一定是第二等。人惟有真诚，这是最重要的。如果你首先不是想是不是你的感动，是不是你真正的思想，是不是自己真正的体会和心得，而就想要在文字上标榜些新花样，结果永远是第二流，必然如此的，我可以这样诚恳地告诉大家”然后话锋一转：“姜白石的词好处在他的不庸俗，只是他有心要出奇制胜的意思太多了，而直接感发的生命反而受到了损伤〉”---叶先生是这么来谈“局限性”的，而话里有话的意思，白石自然是落在苏东坡，辛弃疾之后的"二流”。

可见，叶先生还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大格局观的。说到底，她还是喜欢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的英雄气质。所以她会说，如果要选一个古人作朋友，她会选辛弃疾。而那些，正是我这样觉悟低下，受到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想长期有效地影响的人所要保留观点的地方。所以田老师是知音，他能晓得，姜白石这样的“二流子”会深得我心。

从叶先生的读本里，我有幸理解到辛弃疾那路，是将词先出了诗的意味，让词这种原本不过男男女女的糜糜吟唱，比，拟，兴，抒，得以承载起宏大：“搵英雄泪”

可是在我读来，姜夔也是更进一步。他让词，完成了种种自成一体的故事，进步到了用词写小说的段位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