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进城去(1)
睁开眼睛,天色仍黑漆漆的。
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听见母亲床上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声音。侧耳细听,是母亲摸黑在穿衣服。我等待着母亲穿裤子声音响起来,一响起来,我就喊一声“妈妈”,然后,自己也起床。声音却停了,听见母亲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响着,是母亲穿好衣服后坐在床上歇着?一会儿,听见母亲轻轻地喊了几声我父亲的名字。父亲很长时间才轻轻地哼了一声:
“几点了?”。
母亲说:
“鸡啼过了。”
“是不是自家里只鸡啼的,那只瘟鸡乱啼的。”
“是繁荣家的那只。”
在靠石山村,打鸣的大公鸡有六七只,我家那只叫得最早,凌晨一点多就叫,还晃点,有时半夜十二点也会乱叫起来。繁荣家的叫得准,凌晨二点准时开啼,接着其他几只就“喔喔喔”地啼起来。它们长幼有序吗?还是各司其职?你听,一起一落,抑扬顿挫。几分钟后,又煞煞静。我就是在繁荣家的大公鸡鸣啼声中醒来的。
母亲的话一落,床上就没有动静了。过了一小会儿,父亲说:
“别踢啦,我起来。”
听见母亲轻轻地笑了两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接着楼板上响起“驼拉驼拉”的声音,是母亲的脚在找鞋子的声音,找着了鞋子,不是上床睡觉脱放时的摆向,要把它们调正了头。听见父亲也在穿衣服了。母亲走过我床前,脚步慢了一下,向楼下走去,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志传,起床了。”
我一骨碌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母亲说:
“你早醒了。”
我哼呵地笑了两下。声音特别清晰。
母亲等着我穿衣服。她在被子上摸到我的裤子拿着,等我穿好了衣服,把裤子递给了我。母亲自言自语的说:
“不知道城里冷不冷?”
父亲接过话去:
“担挑起来,还要出大汗呢。”
母亲说:
“归来呢!”
父亲说:
“太阳一出来,就不会冷的。”
等我穿好衣衫,也听见了父亲下床的声音。母亲走到大姐与二姐的床前,大姐没有动静。二姐却是醒来了,叫了一声妈。母亲对二姐说:
“小玉,我们去城里了,猪等到七点多再饲,兔草不要忘了。早上你们把昨夜剩下的二担花生择好,放着不要洗,妈回来洗。其他活不要干了。”
这是最后的两担花生了,连枝挑回来的,要把花生一节一节从枝杆上摘下来。如果不是今天要起早去城里,父母就会在昨天晚上择好。如果昨天晚上择好,就得择到十二点多。
二姐嗯了一声。
母亲又说:
“早饭你们不要做了,我留了几个糯米饼。先照顾弟弟们吃好,你们再吃。”
二姐又嗯了一声。二姐说:
“妈,你与爸爸弟弟去城里要当心点。”
二姐说着突然坐了起来。母亲与父亲同时说:
“你这个傻丫头,躺着,躺下吧。天还早着呢!”
走到半楼梯,我听到大姐在被窝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大姐又哭了。她昨天晚上也哭过,哭得很伤心。
母亲就在楼梯上停了一下,但还是下了楼。
母亲摸黑到灶头上拿到火柴,“嚓”地一下,母亲划亮了火柴,我看见母亲把火柴上的火焰移到煤油灯的灯捻上,灯花呼地跃了起来。三个人的影子就出现在屋子四壁,东倒西歪,变幻着,摇摇晃晃。父亲端着脸盘走到灶台上,从汤罐里舀着洗脸水。
母亲问:
“水还温?”
父亲就伸手试了试说:
“温。”
等父亲离开灶台,母亲走到灶台上,她揭开陶镬里的小镬盖,梗架放着一摞糯米饼。饼子白色夹杂着焦黄。白色是糯米粉的颜色,焦黄是煎塌时留下的,透着油、米的香味。我的鼻子里钻进了久违的猪油味。齿唇间似乎响起一声咬碎酥硬食物的声响。
我眼尖,一数是十六个。
楼上大姐的哭声不时飘下。
母亲说:
“给他们留七个吧?”
父亲正给我把毛巾放入洗脸盘,听见母亲的话,回头说:
“留八个吧,怕他们不够吃,我们不够去城里可以吃点。”
“城里吃多贵呀!”。
“再贵也吃它一回。”
“那我们带七个吧,给她们姐弟多留几个。”
她们是四个人,我的两个姐姐,两个还在呼呼大睡的弟弟。
大姐的哭声好像大了起来。母亲拿了一个糯米饼上了楼。
父亲就带我去上东司。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好像还有雾,不过,墙,路等还有点浅浅的白影。
东司离家有二百多米。等我们回来,母亲正在洗脸。父亲问:
“赛英不哭了吧。”
“停是停了,我们一走,她一定还要哭的。”
“她糯米饼没有吃?”
“没有,我把它放在她的床头了。”
母亲说:
“难怪她哭的,应该让她跟我们去城里的。”
父亲没有说话,扭转身走了。母亲提着煤油灯盏跟着。
堂屋里放着两担木柴,一担花生。木柴一担是父亲的,一担是母亲的,花生担是我的。
它们也去城里。
父亲掂了掂我的担子。他说:
“志传,你来悬下肩试试,重不重?”
我悬了悬担子说:
“屁轻!”
父亲把母亲的担子矫在手里,掂了掂,又掂了掂说:
“有点重,路上要多歇下。”
母亲说:
“你的呢?”
昏暗的灯光里,我看见父亲咧嘴笑了笑。他瘦小的脸上透出的是嘲讽,很不屑的样子。
母亲也笑了笑,对我说:
“现在吃糯米饼,还是挑到半路吃?”
我说:
“先吃半个!”。
给我分了半个糯米饼,父亲与母亲也一人吃了一个糯米饼。
吃完糯米饼,三人就上路了。出村子,发现雾还不小,应该是刚起的雾,雾水还没有打湿路面,它露着白茫的影子,大致的轮廓还是看得清。父亲,我,母亲三个身材矮小的人一出现,路与夜都行色匆忙起来。
在黄泥岭头,我回头看了一眼村子,村子被雾与夜色笼罩着。我却似乎一眼看见了大姐哭泣得发颤的身子。我关上门的一刻,大姐的哭声一下大了起来。
大姐的哭声会越来越大?还是在我们离开后就马上停止?母亲说会越来越大;父亲说我们一走,她就死心了,反正去不了城里,会停的。
过了黄泥岭就是黄家湾,父亲回头交待了一句:
“走得稳,不要跌倒。”
母亲在后头说:
“你前头走好了,我会照顾志传的。”
父亲就一声不响地往前走着。头也不回。速度很快地走着。
黄家湾有点风,雾气不怎么浓了,路面能看到更清了。深秋天,路边的柴草被乡亲们割倒,晒着。我们走着,露水没有打湿我们的双脚。这一段又是平路,约有一里半地。我们走得很急,脚下虎虎的风声响着。一里多地三四分钟就走完了。眼前就是拔直的高头岭了,有半里地。父亲的肩膀盘了一下柴担,回头对母亲说:
“你跟志传慢点走,我挑到高头学堂门口返回来接你。”
母亲说:
“现在不重,不要接。”
父亲说:
“远路无轻担的。”
父亲就头也不回地挑走了,没几步,身影消失在一堵高大的田坎后面。不一会儿,传来父亲的一声咳喝声。听声音父亲已经到半岭了。他是在告诉我们他的位置。
父亲返回时,我们也到半岭了。父亲说走得这么快。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的。母亲就笑了,说有城里好去,哪会晓得累的。
父亲让母亲把担子放下,自己站着填了一盅烟,擦着火柴,父亲脸上一片红光,脑门发亮。父亲出汗了。点完烟,吸了两口,火光一幽一幽的亮闪。父亲挑起母亲的柴担,母亲又挑起我的花生担。三人一溜烟就到了学校门口。父亲问:
“要不要歇一歇?”
我与母亲都说不要歇。不累的。
一出高头村口,眼前黑成了一个大窟窿。那是因为一出高头村,就下钱青岭了。钱青岭对面是八堡龙亭大山,山峰更高峻,中间隔个峡谷,山势没能从黑暗中透出来。高头村到钱青岭脚约四里地,设三个四洲堂。半岭一个,快到岭脚一个,大马路边的双桥一个。父亲与母亲已经说好,这段路就不歇了,要歇走到岭脚大马路歇,就是双桥的四洲堂里歇一歇。我们走得很快,一下下到了半岭的四洲堂。经过四洲堂时,我目光往屋里溜了一下,黑黝黝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却是晃了一下,我知道里面坐着一个洲堂菩萨。一直想着洲堂菩萨,我慌兮兮,心神不定。快到第二个四洲堂时,虽然看不见四洲堂的屋子,却看见洲堂菩萨嘿嘿嘿笑着站起来了。父亲走得很快,跟我与母亲拉开了很远距离。我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母亲问我是不是挑不动了?我说不是。母亲说那快点走吧,看不见你父亲了。我就带着哭腔说:
“妈,我怕洲堂菩萨。不敢走。”
母亲笑了起来。她歇住脚,大声喊着父亲的名字。喊了两声,父亲回过话来,听声音,其实也不太远,也就是在几十米远的水库坝脚,只是天仍然是黑的,我以为父亲走得很远了。母亲说:
“呐,你爹还在前面。不要怕。”
听见父亲的声音,我倒是不怎么怕了。四洲堂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一阵风似地跑过四洲堂而去。母亲在后面焦急地喊:
“不要逃,不要逃,慢慢走呀。”
母亲一阵小跑追下来,我听见她略微气喘的声音。父亲站着等我们。看我们出现,他笑着说我:
“被洲堂菩萨吓着了?下次不要去城里了,让你大姐来吧。”
我没有说话。母亲说:
“是被洲堂菩萨吓着了的。”
我说:
“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
父亲在我头上拍了一下说:
“纸老虎你个头呀!洲堂菩萨哪里会害人的,他是善菩萨,菩萨心肠的,他只会保佑人,不会害人的。”
下水库坝,就是大马路了,这是城里通到回山镇的新回公路。夜色中,马路很宽,更白,边界更清爽了。一走上马路,父亲把柴担在肩上盘了一下,又盘了一下。母亲也盘了一下。三个人一下子走成了并排。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直直地往前冲去。突然,父亲在后面喊了起来:
“志传,前面有洲堂菩萨呢!”
我一下收住脚步,站着不动了。抬头一看,可不是,双桥四洲堂就眼前了。父亲说:
“走走走,你才是纸老虎,我们去歇歇,拜拜菩萨。”
父亲走带头,走到四洲堂前,把柴担歇在四洲堂门口,走进了四洲堂。四洲堂里有两条长长的木凳,一边一条。父亲也没有走进多深,就在靠四洲堂外头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母亲也歇下担子,走到另一个坐了下来。我放下担子,没有走进去,在门口找了块石头坐了。父亲说:
“进来坐呀!”
我说:
“不。”
父亲说:
“进来!”
我说:
“不。”
母亲就说:
“就坐在外头吧!”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先是用手擦了擦自己的汗,然后,帮我擦头上的汗。我头上的汗很多,母亲先是用手指头拂去我额头上的大汗珠,然后掏出手绢擦着。母亲对父亲说我的汗太多了。说着手就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摸汗。母亲的手一点也不凉。只坐了一歇歇,父亲就问我与母亲:
“你们累不累呀?”
我与母亲都说不累。父亲说:
“那就走吧,歇多了,汗收得快,要着凉的。”
说完,父亲转过身,双手合十对着菩萨拜了三拜,然后把手掌合在胸前说着什么,说完,父亲深深地躬身又拜了六拜。
过八里村,过石桥头村,我们在姚宫岭半岭歇了歇。走大马路太单调,看上去是平的,走起来却是七高八低的感觉。脚步沙沙沙地响,走的每一步都是重复的,脚下的路好像是越走越长。父亲与母亲也不太说话了,埋头赶路。三十多里路,不一步一步走掉它,是到不了城里的。时间真的很早,一路走来,还没有碰到过一个人,一辆车。我们就在白茫茫的马路上走着,两边是黑糊糊的山,不说话。有风,也不像说话,像个哑巴似的胡咧咧。一阵一阵的。走到姚宫,听见此起彼伏的鸡啼声。父亲与母亲在讨论是第二遍,还是第三遍了。也没有定准。父亲又提起我们家大黄花鸡,又说它是只瘟鸡,母亲说它长得比村里的哪只鸡都快。父亲就笑了起来,说过年早点可以捉到城里来卖了。我对母亲说,妈,你不是说过年杀了吃的嘛?母亲说,我们有两只呢。我问父亲走了多少路了?父亲说有一半了。我心头有些凉,才一半呀!担子虽然不重,肩却是有点火烫的感觉了。过一下,我就盘了一下肩,过一下我又盘了一下肩。父亲看见了说:
“肩痛了?”
我说:
“有点火辣。”
父亲说:
“你大姐来的话,她才不会叫苦呢!”
我就不响了。大姐也从没有来过城里。她是老大,力气又比我大,应该是她先来城里的。
父亲说:
“再挑一段,到捣臼岭我们再歇一歇。”
听村里来城里的很多人说起过捣臼岭,说那马路的弯道就像个倒放着捣臼,太弯,又陡,驾驶员打方向盘都来不及,常常出车祸。姚宫到捣臼岭约有三里地。
走了一段,父亲说:
“你妈的担是重的,珍老,你的肩红了吧?”
母亲说:
“也有点火辣的味道,担倒是不重。”
我说:
“爹,我的肩还酸呢!”
父亲说:
“酸就对了,肩嫩,压压好,慢慢压,压得不酸,不痛,你就长大了。”
我说:
“我要读书,不要挑担。读好书也会慢慢长大的!”
父亲说:
“你唱首歌给爹妈听听!我们听听你的歌就知道你是挑担的人,还是读书的人。”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还有呢?”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似花儿开在春风里······”
我一首接着一首唱起来,停不下来。父母亲的脚步不知不觉走得很快了。我边唱着,边紧紧地跟着走,没有重担,没有路,只有歌声在黑暗中飘着,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走调,时而字正腔圆。这黑暗的世界里,有一条白茫茫的马路,白茫茫中三个瘦小的身影飘移着。一路歌声嘹亮,行色却是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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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时间: 2012-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