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美国（洛杉矶篇）

洛杉机

每当想起洛杉机，便立刻有两个词语划过我的脑海：硕大和丑陋。
美和丑本来是不存在的，它们只是人为的观念。而观念是虚构的，是易变迁的。当南美大陆上那些印第安部落在脸上画对称或不对称的、巴洛克风格的线条以彰显尊贵美丽时，东方女性孜孜以求的是毫无瑕疵，洁白如雪的肌肤。不同文化、不同时代对于美丑的定义可以绝然不同，而那些让我们捧腹大笑的想法，恰恰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在理解世界的时候是如何的狭隘和自以为是。

对于偏见和自以为是，我很抱歉，但是，对于一个旅行者而言，没什么比诚实更重要了，即使这种诚实戴着自以为是的面具出现。何况，欠缺了既有标准和尺度，世界是无法被阐述的。
我需要标准和尺度，虽然我常常怀疑它们，在内心颠覆它们。

坐在郭博士的越野车里，公路上高挂的指示牌一个接一个划过我视野的上方，大片的空地，偶尔出现一个加油站，或者超级市场，无论任何时候往空中望去，总能看见一架飞机，似乎有一部飞机一直停顿在半空…..
空气是呆滞的，阳光如蒙上一层薄纱，含混不清的，是那种让人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的光线。

坐在后座的统统强打着精神，充当我半日游的导游：好莱坞大道、星光大道、柯达剧院、日落大道、SANTA MONICA的海滩……，嗨，其实，洛杉机没啥好玩的。

郭博士寡言少语，在她眼里，洛杉机是彻头彻尾的大农庄。

车进入市区，平地拔起不少高楼大厦，外观显得笨拙老实。学建筑的统统说，这些大楼都建了几十年了，现在的眼光看已过时了，不过，其中有些建筑曾经体现了前卫的设计。

市区里行人很少，车也不多，空阔的马路和寂静的城市，让人产生荒凉之感，似乎我所身处的不是世界最富裕最现代化的国家里一个繁荣之都城，而是旱季的非洲大陆，走兽藏迹，草木枯竭。
我们在开往MOCA的路上，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关于MOCA，还在洛杉机时我就写过一篇日记，记叙我的MOCA之行：

2006年6月11日 MOCA 印象
MOCA里的很多艺术品,在我这双平庸之眼看来,都很难称得上让人精神上愉悦,因为,并非容易接受和理解的。

这些不同艺术家之作品却有一个大致的共识,是模糊了艺术形式间的界限\表现手段多样性,例如很多作品就动用了多媒体\主题的不明晰与不确定..

一入大厅便是某个画家的系列作品,基本上属于油画作品,但却用了许多剪报,照片,甚至玻璃瓶等毫不关联的元素和材料,而绘画都欠缺明确的线条和形状,只是不同油彩的涂抹.而有些作品甚至以组件的形式出现,例如会有一个公鸡的标本放在中间,这样的作品,很难去界定它属于何种艺术形式?绘画?雕塑?都不是……因此,只能被统称为当代艺术。

同样在当代艺术博物馆里展览的还有一组很有意思的摄影作品..女摄影师只拍人的背部..或着人的躯干,没有正脸..也有些把构图内容大致一样的摄影作品以组照形式排列,然后加以文字说明,这样的摄影作品便不是以图像诠释作者的理念,而是文字本身在起关键作用。

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一组影像作品,一个女人一天的生活被肢解成许多片段,然后用几十部电视以打乱顺序的方式播放着,在这组影像里,人的视觉焦点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哪里才是重心?没有，生活没有重心，每一刻我们都在无意义的消磨时间。

在经过一个挂了几幅绘画的小厅时,一个拿着笔记本的男孩子突然邀请我做个意见采集.他是来自艺术院的学生,收集观众对作品的看法是导师布置下来的作业。

看着墙上的画,我缓缓说出我所有的直观感受:这是两个男人,一个在痛哭,另一个抱着他同伴的头正安抚他,他们看上去悲伤而恐惧,似乎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他们在一个树林里?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个梦境,不是真实发生的......

无论是洛杉机还是纽约的当代艺术博物馆，它们都有共同的规矩，不允许拍摄。而这条规定却鲜见于当代之前的艺术作品展馆内。我猜想，最主要的理由是，这些艺术家及其作品尚未在世界范围内获得公认的名气，而他们的作品尚未与他们的名字建立密不可分的联系，所谓的标识、品牌尚未建立，因此需要如此措施以保护作者的知识产权。

从MOCA出来，我们开着车，开始漫游洛杉机最负盛名的一部分：好莱坞。
好莱坞是一个小城市，而洛杉机由许多小城市组合而成，其中包括了好莱坞。在电影里无数次看过的电影之城，当亲眼看到时，并没原来所预期的兴奋和激动。

洛杉机的标志物，架在山腰上的HOLLYWOOD从远处看是那么土里土气，经年的风吹日晒，它的油漆颜色已旧，配合着眼前这条由棕榈树、快餐厅、停车场和闪亮的招牌灯饰组合而成的好莱坞大道，让我的感觉和眼前的风物一样呆滞。旅行，在我，是对于现实生活的逃避，当我渴望远方的时候，我实际渴望的是一种陌生的生活。好莱坞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太熟悉，尽管未曾涉足此地，但这些景物，这些建筑，这个城市的样貌早已通过电影深入我心。何况，这里存在的一切完全为了迎合好莱坞电影迷，单一的功能和浓厚的商业气息。星光大道上那些扮演超人、加勒比海海盗、蜘蛛侠、黑客帝国的Neo…..等电影角色的街头艺人大声吆喝着和游人照相，到处都能见到各种与电影有关的模型和广告，彩灯闪亮的柯达剧院……

这里永远是金光闪闪的、喧闹的、繁华的、花哨的、俗气的……好莱坞城，因名气过盛而变得毫无特色，因聚焦主题而变得虚假。

从味如嚼腊的电影城逃离出来，下午的阳光浓得化不开，我们的车沿着日落大道一路向西，西边有日落，西边有大海，西边有奇花异草所点缀的比华利山庄。

洛杉机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城市，它的气候终年如一，温和湿润，阳光普照，因此这里的花卉草木种类尤其多样，而生活于此城的居民也容易得花粉过敏症。当我们的车穿行于比华利山时，到处都能看到一种奇怪的树，很高，枝杈茂盛，如扇子般散开，叶子茸茸的，颜色是淡淡的紫，远看像一枝被放大的满天星。我为它的妖娆而惊奇，我问他们，这是什么树？无人能答。

洛杉机的广阔无边让人无言以对，作为一个在城市内主要以徒步和公共交通为出行方式的旅行者来说，洛杉机是一座极其不方便的城市。当我这个外来者搭乘夜机，在洛杉机城的上空往下看时，感觉仿佛自己来到外星球般，我们是一群星际旅行者，从一个星球旅行到另一个星球。

这种感觉缘于这城市的巨大已超出我的日常生活里关于城市的经验。城市的出现来源于人的群居生活，人结群而居后在所处环境里自然产生了各种经济的文化的交流，而这种群居以及交流达到一定规模后自然形成了城市，这是城市的由来，也是它存在的目的。而洛杉机这座城市仿佛不是为了凝聚人而建，而是相反，为了分散。那些一栋栋风格雷同，毫无特色的房子整体的排列着，像一座巨大的监狱里一个个小宿舍，每个人都在以房子为圆心划出的一个小小圆圈里生活工作着，自给自足，而城市的其他部分与己则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统统说，洛杉机之所以如此让人趋之若鹜是因为据说这里住了很多好莱坞巨星，而明星们选择在这个城市生活是因为这里能够藏起来，城市的巨大让名人在生活起居方面不受干扰。

这个无尽无止地蔓延的城市在我眼里是一个可怕的隐喻，它让我联想到人类的宿命，没有节制的繁衍、不择手段的发展和侵略、贪婪的索取，整个人类的命运就是一条船，我们都是它的乘客，因所有乘客都意图带更多的行李上船导致超载而最终一切翻沉于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坠入茫茫黑暗。

“残阳如血,将天际染红,在机翼上抹下一片光彩..望出窗外,硕大无比的山谷上是无限伸展的城市及城市的灯光..飞机越爬越高,越过浮云,而城市的边越来越远,远至我看不到它的所在。而山谷再往西就是太平洋,永恒的海洋,让时间静止的海洋,此刻在我眼里,已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云,因为它们亲密的依偎着对方……”

这些文字是我在洛杉机的次日所写日记的一部分，它是我对这座无边无际的城市的感性记忆。

洛杉矶（二）

从刚下机迈进洛杉矶国际机场的那刻起，我便期待着与她告别的那一天，我一直说不清道不明我为何选择了这座城市停留而不是与墨西哥接壤的圣地亚哥。也许，热衷旅行的人，多多少少都带有一点非理性气质。

在离开旧金山，前往Palo Alto的史丹佛大学的半途上，我在Caltrain的车站遇到一个就读于史丹佛的学生，Meggie。她肤色健康，蜂蜜般甜蜜的笑容，清爽的齐耳短发，推着一部自行车和我一起等候火车。
整个车站只有我们两人。
因长久的沉默而尴尬的我们攀谈起来，我问研究环境气候的她对洛杉矶有何感想。
她说，嗯，外国游客都喜欢到洛杉矶去，因为那里有好莱坞，有明星…..
我又问，你呢，你喜欢洛杉矶吗？
她浅浅的笑，明眸皓齿，说她夏天的时候喜欢到洛杉矶去，到海边游泳，和朋友打沙滩排球。
啊，海边！我立刻想到那无处躲避的紫外线、让人行走困难的沙滩，还有潮湿又略带咸味的海风，吹得人头发里、衣服里都是鱼腥味，浑身粘糊糊，还有那些令人畏惧的肉体的肆意展示和因急功近利而粗制滥造的人工设施。
我只想去那些被人遗忘的、空寂落寞的海边，在某个冬天的黎明时分。悄然走入那萧索荒凉的世界里，抓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从指尖的缝隙中滑落，回到它所属的虚无里，默然静听大海所弹奏的潮声浪韵，等候初阳东升，将那黑夜剩余的灰影驱散，还它朗朗乾坤之貌。
只有这样的海边，是我愿意造访的。那恒久、孑然的孤独暗中契合了人命运的写照，这个画面将如定格镜头般钉在我生命的电影里，反复重播。
洛杉矶的海边不属于我，它留给我的除了MOCA和环球影城外，还有一次难忘的地铁之旅。

纽约地铁向来名声不好，被认为是罪恶的温床，但我在纽约地铁所见到的景象并不比我在巴黎地铁里所见景象更让人焦虑。相比巴黎地铁通道设计之刁钻、空气中异味之浓重、墙壁上涂鸦之泛滥，历史悠久，积百年之尘垢的纽约地铁还算体面，繁忙时段车厢挤满纽约市民时，更让我无法产生任何与罪恶之联想，只觉得它的平民气质如此亲切。

洛杉矶的地铁才真正让人闻之色变。
洛杉矶的巨大使得没有私家车的生活是极其不便的，统统说，他刚到洛杉矶读书就已买车了，否则寸步难行。因此，洛杉矶的地铁，只有生活最潦倒贫困的人才搭乘，在这里我所遇到的是形象最不堪的那一部分Citizens。
洛杉矶的第三天，我决定去很多人扬言不容错过的环球影城转一转。先坐郭博士的车到最近的地铁站Marine/Redondo，从这个地铁站，我搭乘绿色线到Rosa Parks，然后换乘蓝色线到Metro Centre，再次换乘红色线到Universal City。洛杉矶目前只有三条地铁线运行中，所覆盖的范围仅限于中心区，而这一路上，我共用了2小时完成出发地到目的地的旅行。

有一部电影，名字忘记了，其中有一幅景象：未来世界里，地球已被计算机控制并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人类文明已被彻底摧毁，而大多数人类被移民到外星球去充当奴隶，逃脱这一命运为数不多的少部分人则生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如耗子一般的生存着，因为城市早已成为废墟，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当我在站台，在车厢看到那些奇装异服、衣衫褴褛、刻满纹身、浓妆艳抹、眼神呆滞或者鬼祟游离的黑人青年和墨西哥人时，我不禁想起那一部忘记了名字的电影里的经典景象。

很多人看上去像小混混、男妓、女妓、吸毒者、同性恋者……我无法确定他们的职业，一切只是猜测和联想，透过一些来自他们装束、面容、身形、肤色、肢体语言等信息的综合。例如那个被我揣摸为同性恋者的男人皮肤苍白，眼窝深陷，身形瘦削，上身只穿背心，下身是脏兮兮的牛仔裤，他注重装饰，戴耳环和项链，五官清秀，神情看上去怯懦和矫情，他和同伴偶尔有些亲昵的举动。
是的，这些人像刚从那部电影的片场走出来，他们看上去丑陋、危险、不可接近，他们之间的目光谨慎地互不接触。让我想起当我打算坐灰狗巴士到洛杉矶的DOWNTOWN车站时，郭博士的白人同事断然的否决：那个地方，即使是本地人不持枪都不敢去，何况她一个孤身旅行的女孩子，千万不要到那个站下车。


置身于车厢里，我仿佛置身于文明已被摧毁的地下世界里，这趟旅程让我沉入不着边际的思索里。
我的美国一行，遇到看到不少在美国生活的华人。留美学生、旧金山成功的餐馆老板娘、唐人街里工作的香港人，还有那些移居海外几十年却一直坚持一种中国生活的老头老太，他们的时光恍若被固定了在几十年前。
尽管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很困难，能在政坛商圈里叱咤风云的华裔人更是凤毛麟角，但大多数在美国生活的华人都努力学习、工作，争取上游，从他们的神情里绝少看到萎靡不振，有的也只是隐忍。
那一趟洛杉矶地铁之旅，除了一个年纪老迈的韩国人和一个明显来美国出差的中国摄影记者外，我再没看到一张黄色面孔。

民族和文化究竟有没有优劣之分呢？我为这个问题所困惑。
让这些人生活得如此潦倒破落的原因在哪里？懒惰吗？愚蠢吗？逆来顺受吗？
同样是生活在美国的少数族裔，为何破落潦倒的华人就鲜见呢？决定这一切的是什么呢？人种吗？文化吗？是因为几千年的历史和文明所积淀的精神气质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带有法西斯色彩，但我不能找到更合理的解释。我想，这些人之所以沦落在美国社会金字塔的最底层，是和他们所属的文化不无关系的。非洲的荒瘠和恶劣的生存条件造就了顺天应命的性格，同样的性格也出现在《忧郁的热带》里列维斯特劳斯所描绘的亚马逊河一带的印第安部落。乐天知命、无欲无求的民族性格固然可爱，但无论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遵从的却是达尔文法则，残酷的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那天晚上，从环球影城回来，我在MSN上和一个朋友聊天，分享我的见闻。我和他说，一个兜里只有1800美金和一张信用卡的旅行者如我，在美国，不算穷人。真正的穷人是那些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也无意通过接受教育以追求更美好生活的那些人，他们的眼神是那么空洞，他们的生活是如此绝望。

我离开洛杉矶的那一晚，郭博士开车送我到机场，虽然已经八点多了，斑斓的彩霞依然布满渐渐暗淡的天空上，月亮已悄悄爬上半空，夏夜的晚风习习，我们心情愉快的聊天。
我问她来了美国之后有什么感想，还想回国吗？
她说：“要回去的，美国生活太闷了，几乎没有什么夜生活，但是在美国也有它的好处，相对而言，它整个社会系统运行得比较良好，机会也比国内多，在国内从小到大需要经历很多残酷的竞争才能在社会上立足，找到容身之地，而美国地大物博人口稀少，美国人的生活压力比国内要小，人和人之间关系也自然比较平和，因为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发展空间，而不像国内一般争个你死我活……。”
带着她那些话所引起的思索，我告别了洛杉矶，踏入银色的候机大厅，等候飞往与加拿大接壤，处于美国东北部的城市水牛城之夜机。

美国的西岸之旅终于在此划下终止符，再见了，加利福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