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小女士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1-04 12:31:36

一.

 

我也想搬去山里,像本杰明那样拥有一幢大山里的木宅。那天他邀我们到他家,出了小城在蜿蜒的山路上开了足足一个小时。

 

沿途就望见鹿群,那些山野中的“原住民”,轻盈的身体尤如仙子。你看那只领头的,昂首阔步,前腿稍曲,袋鼠似地往后一蹬,一下子就窜到几米开外的松柏另一面,随即又恢复静态,让你怀疑刚刚的一幕只是幻影。

 

眼中的市景愈少愈好,上山的路就美于此,小城在底下缩得像模型图,路两旁渐渐地没了人烟。本杰明的家在半山上,过了起伏的“鹿坪”,木屋让松林遮掩,车子由平坦的公路上岔出,在石子路上巅了几分钟。

 

他家的小院和林间仅隔着一排不明显的栅栏。咖啡色的木屋第一眼看上去也和小城的大部分矮屋一样平淡无奇。然而,好风景藏在屋里。准确地说,是你正站在风景中间,寻找观景的最佳位置,还得走进本杰明的客厅。

 

屋里远比我们想象得大,客厅弧形高顶。我们眼前一亮,原来正对的墙竟是一面赤裸的落地大窗,山景在无意间给裁进去,镌成一幅天然“巨画”。这画还颇有层次:近处的褚红是后院船形的木阳台,稍后是篱笆墙里的青草灌木,放眼望去则是湛蓝天幕下的野山坡,铺着细松搭的一层绿林,山花如斑驳的油彩撒在草上: 有紫的倒挂金钟,嫩黄的向阳花,还有粉白纽扣般的野百合。

 

客人们都对这面独具匠心的“风景墙”赞不绝口,本杰明的夫人喜悦之余坦白道:“你们可没赶上夏天晚上的雷暴,这屋子里都是闪电,就算挂上帘子,你还是觉得雷已经打进来了。还有刮大风的时候,可真别想睡好!你不知道风有多大,房顶嘎吱吱地响,就像有个火车冲你开过来了…...

 

长餐桌上摆着几样配酒的小吃:乳酪颗粒,小饼干,土豆片,夏威夷果和咸橄榄等。客人们捧着高脚酒杯,三两成群地闲聊。

 

我就是这时看见那个白人“小女士”的。她退在墙角,耽怕挡住兴冲冲的人们观景的视线。

 

橡木的地板稍滑,穿薄袜的她双腿并拢站着。白衬衣别在肥短的黑长裤里,胸腹臀都绷得“圆满”,更显得腿细,两只脚八字形外撇,好像吃重的圆规尖。

 

那一张白亮的脸盘上摆着小巧的五官,圆豆豆的眼珠像卡在核桃壳里的仁。眼角溢出密密细纹,细纹也像工笔一道道画上去的,上卷的睫毛扑闪闪地像个好奇的孩子。

 

小女士看上去也该五六十,只是身材甚小,白生生地一付 “娃娃脸”,老远看还很年轻。她在一旁就那么善意地看着你,你只想还她以微笑。

 

很快我们就聊上了。原来她的家也在附近山里,一幢用她的话说,比起这座木宅“很不起眼”的小木屋,她和丈夫马丁在那里住了快半辈子。

 

“临睡前可得收拾好垃圾,经常有棕熊找上门。” 小女士给我说。

 

棕熊,森林里的木屋,对我尤如童话。面前的“白瓷娃娃”的小女士,想必就是那隐居乡野的“白雪公主”,只是,“Happily Ever After”的公主如今也起了皱纹。

 

二.

 

我猜想着小女士多年山居的日子该如何?这时旁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原来,穿着低胸上装喇叭裙的小美女安娜正被几个欧洲青年众星捧月似地围着,聊得眉飞色舞。我认识的安娜似乎和这位小女士炯异:别说在深山里隐居二三十年,即使一个月,恐怕也会让这朵交际花寂寞得发疯。

 

念完研究生的安娜和男友迈克花了一年时间周游世界。这趟见识了中国、日本、俄国、印度及北非。难怪她有说不完的趣事。你瞧她脸颊绯红,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返回小城,安娜就落脚当了小学老师。她班上的孩子可真走运,岂知他们这位爱笑爱闹的年轻老师曾走遍天下,还是个伯克莱毕业的教育学硕士。

 

小女士俨然难比,提起外面的世界,她的常用词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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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起中国,她说“好”,那个东方古国在她,和山外世界一样,太复杂陌生,海市蜃楼般,只存在于报纸和电视中。我们又聊起这边不景气的经济,小女士的反应依然是“好”。说完,她还小心地补充:“前些年美国经济发展得太快,慢下来也好,也得给别的国家一个机会…”

 

也难怪,小女士并非“上班族”,丈夫马丁在山下的小城一家研究机构管理超级机,那工作也像他管理的超级机一样虽老旧但不受打扰,一晃做了十来年,也驾轻就熟。这些年里,小城雨后春笋般地冒出过许多个高科技公司,盛了又衰,对马丁来说,每年的确要学点儿新操作系统的东西,但都是换汤不换药。

 

一幢木屋,一部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和一条畅通的盘山公路,对山居的俩口子来说就足够了。余下来小女士有充分的时间去享受生活。我猜想她肯定有一大堆孩子,或是孩子的孩子,那些小“白瓷娃娃”们整天围着她转,平日她带他们在后院里玩,每天要洗一大堆盘子、碟子、床单和毛巾,星期六全家一起去爬山、钓鱼、露营,星期天则换了熨好的白衬衣上教堂。说不定屋子里还有好多只宠物,像我认识的单身女人丽萨那样,堆了三间屋子的侦探小说,书堆上爬着三只肥猫,七只白鼬,院子里还晃荡着两只脏兮兮的大狼狗。

 

也许世上简而言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周游世界的安娜那样,世界在外面;另一种则是“躲在小楼成一统”的小女士,世界在里头。

 

三.

 

几个精致的镶花铜盘上已盛满了乳酪馅饼,有碎牛肉馅的,火腿馅的,也有红豆青椒素馅的。客人们纷纷上前,用亮铮铮的小平铲各自铲上一牙。

 

沙发这头的小群体里,安娜毫无拘束地用手捏起半牙馅饼放进嘴里,嗯嗯地用喉音表达着好香,抿着嘴一直等这口吃完、用白餐布抹抹嘴,才接着讲她的印度之行:

长途旅行,看似令人兴奋,也像个串在一起的“明信片”之旅。你虽身在其中,却并不属于这个陌生世界。身边的人越多,你可能越寂寞,尤其当你和旁人无法用共同语言勾通时。印度让她难忘,因为有一回在车站,她和一个当地老婆婆搭上话,对方的英文虽然口音很重,可她好开心,终于打开了憋了一路的话匣子,问到了好多旅游书上找不着的信息…

 

人们怕孤独,比如像安娜这样活泼的金发姑娘,山里的日子何尝不会?吃完馅饼我又绕回小女士那里,同她这边的小集体打招呼:

 

“你每天都爬山吧?这跟前的小路你肯定都特别熟?而且滑雪,你都不用专门开到滑雪场了!”

 

那张“白瓷娃娃”脸上却露着诧异:

 

“我一年难得爬一回, 腿不太好使,再说,屋里也忙不开…”

 

看我睁大眼睛,小女士解释道:

 

“我大部分时间在家看儿子,那是个可怜孩子,不能走路而且智障,身边总得有人。我们照顾他有二十年了。刚领养他的时候,也就两三岁。最近我们才送他去了南边的一家疗养院,那儿有专人护理,他现在坐轮椅,我实在扶不动他了。”

 

原来,这是他们夫妇隐居的原因,也许山中的“隐士”都各有各的原因。比如今天的主人本杰明,他是为“观星”— 本杰明是位天文学家,他曾在后院架起一台天文望远镜,通过自己的观测,间接发现了一颗太阳系外的小行星,从而证实了自己的理论。他尤其喜欢山里的暗夜,只有躲过了城市夜空的红光,他才能正式进入工作。

 

山中也有长发如绳结拧成的西皮士“怪人”,他们的原因则不得而知。听说山里还有一类“爱山”爱到“拒游人以千里之外”的,如果你不小心从他家跟前的土坡上过,也会让他们皱眉;再近一点儿,他可能就从屋里掂着长枪出来赶你了。

 

而小女士和马丁则是为守着个“傻儿子”,一个陌生人丢弃的骨肉。

 

“山路上车不多,马丁每天上下班得开一两个小时,可路上很少塞车,更没红绿灯。” 小女士笑着说,“当然,也有让我担心的时候,特别是碰上下大雪,一次马丁的车在雪地里打滑,撞了那个大的铲雪车。感谢上帝,他没怎么受大伤,就是车彻底毁了。”

 

雪天的确很糟,别说茫茫的大雪封山,就是小城的人在回家路上还可能耽搁几个小时呢。小女士的家,想必都被大雪盖上了吧?听他们讲,铲雪车只能清出一条主道,马丁和小女士还得自己戴着棉帽和耳套,在门口抡起雪铲,在雪中凿出一条“战壕”。

 

本杰明带我们整幢楼参观,他指着书房墙上的一幅字画给我们看,那是他从中国买的。八十年代初,他们首次去中国,还买了个景泰蓝瓶子,怕打碎,在飞机上一路抱着回来的。这幅字画可能也是那时稍回的,他说还没人认得出上头的字,正好,我们在这里。可我也叫他失望了,那些是篆字,居然没认出一个。我身边的H好些,认了两三个。

 

这时,小女士和马丁已和大家悄悄告别,他们还要开车到山下去看儿子,两个多小时路。俩人就这么走了,留了好多问题在我脑海里,和篆字一样是个迷。是什么让他们选择了这残疾孩子,让孩子的喜怒哀乐成了俩人二十年生活的一部分?

 

记得一次在小城的图书馆里,我遇到了一个坐轮椅的东方姑娘,傻笑着,那张大脸盘子像是唐氏综合症,轮椅背后却站着个格外俊俏的白人青年,欠着身子含笑地给这姑娘递书。他俩是我见到最不可思议的一对,相仿的只是年龄。我不由得感叹。等我绕到书架另一边,忽又看到一对,接着又一对,尽管都是白人,但很相像。就这么,等我走出了图书馆,才发现门口一辆面包车上挂了个条幅,原来那一天是给残疾人献爱心日,那些推轮椅的青年,都是志愿者。那个傻姑娘,原来她的白马王子只能来陪她这么一天,更可能的是,就这么一个小时。

 

告别本杰明,归途中越来越多的绿牌子,像频频伸出的手,殷勤地指给我熟悉的小城方向。下山路上,退去的是视野中的小黄花和小紫花,从山顶下来的溪流,和一丛丛在风中自由伸展的小草。一直以为小城是宁静的,出了山,才知道更为宁静的一个人间在身后。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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