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散记 (三)
~ 好路 ~
驶离闹市。空旷的荒漠,笔直的包茂高速,稀松的车,时空相对静止。车开出十分钟,仍是同样的苍茫景致。
好路惹得司机犯困。今日见不止一辆拉煤的大卡车倾倒路边,婴孩似地酣睡侧卧,煤卸了一半。后听说连巨大的油罐车也倒下,害得一长段高速数小时关闭。
听说是司机赶活儿,上头为省钱,三天的行程压作两天,本来有个替换司机也省去。
好路是一种考验,比起盘旋颠簸的山路,也许更具迷惑性。山路上车辆紧跟,迷宫般绕来绕去,加之好事者你追我赶,斗智斗勇,瞟一眼贴身的万丈悬崖,起码睡意会全无。山路累,注意力高度集中;平路也累,像个好学生枯坐课堂,硬怕打瞌睡。
好路又像好日子。在我们住的美西小城,有这么一对百无聊赖的富家兄弟,由网上购买了罂粟,极富创造力地配上大麻吸了,说什么比大麻还过瘾。一夜过去,哥哥醒来,弟弟毙命。小的年仅十九,大两岁的哥哥忧郁症愈加重。
这感觉像围城。塞车的人们向往坦途,一旦踏上车少人稀的坦途,又是孤独,及漫漫荒漠的苦熬。
~ 小女生 ~
我捏着发票,和一排长胳膊拥在窗口,没队。等了一会儿,背后冷不丁地又伸出一只,硬挤在我前头。
“排队呢,排队呢!” 我喊道。
“噢,还有队,我不知道。” 那只手略打弯,不甘地缩回。
若说排队,还轮不上我,右边一个初中生比我早到,我就让小姑娘先。
“哦,不…” 小女生轻声回答,脸红地退在一边。
谦让的功夫,背后那只手又趁机往前伸,我索性伸得比他更快… 窗口背后的女收纳头也不抬,连叫着别磨蹭。
我离开那家药店时才注意到,一直等窗口空了,才轮到那小女生,她多像从前的我。
等她到了我这年纪,又会像谁呢?在她未来的日子里,会从背后插上来多少只手?
~ 省报记者 ~
还是昨天那个记忆非凡的省报记者。他独坐一桌,我冲他打招呼,又端着早餐走到有熟人的另一桌。
我满怀歉意地以背影对他,他独坐会不会郁闷?可我们这桌也满了。
就这样同情他了一早上,可不是吗?他昨天还苦着脸告诉我,他的文章大家都清楚,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堆套话。我偏着脑袋瞧他,他正值壮年,瘦瘦地有几份帅气,听说还曾是名校的中文系高材生。
那你可以搞些业余创作。我说。要么… 我话没出口,就是辞了职做自由撰稿人。
后来,一个熟悉他的朋友听了我的转述乐了:你同情他?人家不过那么说说,他那可是金饭碗,后头跟班的一大堆,他止不定多乐,还盼着早点儿扶正当编辑部主任!
哦,原来如此,我如梦方醒。只是,昨日他那眼神,那愁眉不展的样子,为什么?
~ 女工~
“能不能借一下您的手机?” 我已失约十分钟,新买的IC卡在此无用。
“可以”,快餐厅换班的师傅正要跑回厨房取给我,就被一个穿红制服的老女工拦住:“别拿了,用我的。”
朋友在电话那端讲给我去另一个餐馆的路,我盲目地应着,只记住餐馆的名字,女工在一旁热情插话:知道,知道,我带你去。
说完,她扔下抹布,连围裙都没摘就带我出去,边走还边冲厨房里头大喊:我马上就回来帮你… 那边也有个年轻声音回应:嗯,大姐,你去吧!
我尾随她从地下快餐厅上楼,在步行电梯口,撞到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没大人领,摇晃着正要踩高高的传送梯。
“谁家的孩子?” 女工一下子推开他。
那孩子蛮横地扬起头,又低下脑袋顶女工的肚子,还边吆喝:走开,你讨厌!
女工没理他,却向四围喊起来:哎,这是谁家的孩子?
边说,边把挣扎的小男孩抱在了怀里。
还好,反向步行梯的那头传来了回音,原来小男孩的妈妈在摆摊。
“大姐,小心孩子安全!” 女工一气儿把小男孩抱到了小亭子跟前,孩子一坠地,又一阵风似地溜了… 不过我俩总算出了楼门。
我跟着她走了一条街,在夜幕低垂的人行道上,一辆摩托冷不丁从人群中窜上来,我下意识地拉她躲开,那一瞬,我抓着她的光胳膊,还叫了声“大姐,小心。” 说完我就咬嘴唇,从小我都怕叫人,一不留神竟跟人家学上了。
到了路口,她指给我街对面的餐馆,我从钱包里给她掏话费,她执意不要。
“不用了,以后碰到别人这样,帮帮人家就好了。” 她扭身就走,的确是个活雷锋。
她的话让我想到上次回国,在国内机场的公用电话旁我刚抽出IC卡,一个中年女人就上前请求借卡,我打量了她一下还是摇摇头,说过会儿还有好几个电话要打。
可我心里明白,卡上该有足够的话费,只是怕再上当。那是第一次回国的一回,被一个奇装异服的京腔女中学生哄了,她笑眯眯地请“好心的姐姐”让公用电话给她,说有急事。可她一占上,竟和男朋友聊起闲天儿,还白眼儿我们这好说话的陌生人。
我仍记得机场那个被我拒绝的女人悻悻走开,边走还边发脾气,弄得我那天心情很糟。如果这女工碰到我这情形该怎么办?还会乐于助人吗?我揣摩着。
瞧,我如此伤神的揣摩,正是出于有条件的爱,而女工的爱是无条件的。她这不假思索的爱,使得她这样一个快餐厅的小人物,整天乐滋滋地忙碌不停。
~ 掷筛子 ~
三个小酒杯捧在一个托盘里,近了。我不知所措地等在餐桌的另一边。
这里的人们热情,好敬酒,盛情难却,可我因过敏实难奉陪,只盼望着手机铃响,好趁机溜走。
他的脸已经红得像猪肝,怎么仍不罢休?
他是今日的主人,一个地方官。那样苦口婆心地劝酒,为了工作。
他说这是地方风俗,不喝为不敬。
还好,他的工作对象不是我。朋友在一边跟他开始了唇枪舌战,恭维话又似暗箭,推辞不过就得罚酒。
尚不过瘾,接下来是玩筛子。每人三个,吹牛猜配对的总和。筛子当啷啷地转了一圈,笑闹声一片,谁都怕输啊。一杯,又一杯,眼看着一大瓶西凤空了,大菜还冷落一边。再接着,人们说散就散,醉醺醺地走,残渣剩羹仍是一桌席。
这便是他今晚的工作:大餐,讲笑话,逼酒,买单… 我们落座是陌生人,出去还是,虽然共餐已尝够了彼此的口水。我想称谢,这顿无功受禄的款待,可他已走远,朋友说没必要。这世上无功受禄的很多,但更糟的是推辞不掉的违心。
第二天,朋友订了一小桌,只为我们几个,几个工作之外的。
她也要了筛子,我们四人玩儿,只是规矩暂改,以茶带酒,输了改吃菜。一碟碟小菜就这么被不失战斗力的我们打发光了。今天的菜比昨天便宜倒更有味道,那是因为我悬着的一颗心都放下来了。
~ 晨练~
清晨很美,无机动车横行的人间更美。
我所到的每座城市无论大小,都有个美丽的清晨,那是当我跑去了晨练的公园,广场,和步行街。
那里绿树成荫,兴许还有月季玫瑰。有吹拉弹唱的,还有练太极瑜伽,配乐跳操,打羽球,练水笔大字的。
老人多于年轻人,女人多于男人。看来,世上最错过享福的是整日忙碌的青壮年男子。
有个老者背着手,在广场上踱来踱去像是看热闹。可眨眼间,劈叉下去,功夫演员似地,一字形双腿快挨着地面;再一晃,又轻松立起,仍背着手慢走。如此演绎了几次,每个动作都迅如闪电。哪一天,你说不定会撞见,清晨广场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可千万别小看人家。
亭子里有个小小的秦腔团,我竟悄悄地围上去,二胡,三弦,梆子,铙钹,一个尖利嗓门唱起来,小时候最怕这个,总是立刻关窗捂耳朵。如今却呆呆地看,看他们每个人眯着眼自醉的表情。鸟语花香,亭台楼阁,小圈子的乐,我不倦的眼神…
@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