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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

发布: 2018-3-05 10:37 | 作者: 阿城



        我二十岁就开始回忆以往。普遍的说法是,谁总在回忆,就是老了。我同意。在这种人人怕老的时代,真诚不易。
        不少人对记忆力很自信,我是这之外的,只记得气氛。肖斯塔科维奇在其回忆录开始部分引了梅耶霍尔德喜欢讲的一件事:法律教授讲人证问题时,突然一个流氓冲进来,教室大乱,接着便打起来。警卫带走捣乱者后,教授要学生们讲讲刚才的事情。结果每个人对格斗的情形各有说法,对流氓的模样也各有描写,有人甚至坚持说来了几个流氓。最后教授拆穿这件事是假戏,是为了说明未来的律师应当知道目击者的证词究竟有多少价值。
        但我还是免不了在回忆文字中引用引号引述话语,为什么?因为行文的需要。
        
        诗人之一
        郭路生在八十代初的时候常常到我在德胜门内大街的家里去,去聊天。聊天的时候,我曾向他提起六十年代末我喜欢他的诗。那时候,郭路生的诗被广为传抄。“广为”是我的感情虚拟语气,没有数字统计传抄的范围,无非是我认为他的诗应该被广为传抄。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得到郭路生的诗,而且把我的抄本借给另外一些朋友看。我当时以为诗人的名字是郭鲁生。
        有一次我翻开笔记本看到当年抄的《鱼群三部曲》,那时只找到其中两部曲,也许是希望能找全,所以笔记本上空出两页。渔夫等渔讯。
        我记得六九年在内蒙古阿荣旗插队的时候,插在一个叫东新发的屯子里。冬天,外面当然是风,却意外在新结识的朋友手里得到郭路生的《酒》,于是就在炕沿上抄下来。
        郭路生“精神崩溃”之后,在安定医院疗治。他是安定医院的模范病人。每当感觉到自己不对头的时候,他就坐十四路公共汽车到安定医院去。严重的话,住一阵,再坐十四路公共汽车回家。十四路公共汽车穿过德胜门大街,郭路生来去会在我家门口下车,进来聊聊,但我说他常常来聊天,并非是他常常犯病,只是常常来。我亦去过他的阜成门外的家。他和父母住在一起,房子是典型的五十年代苏联式单元楼。吃过他家的饺子,饺子煮破了,菜粗疏但是多。
        冬天的时候,郭路生戴一顶叫“猪耳朵”的棉帽。这种帽子过了六十年代就绝迹了,路生还是很合体地戴着它。有些人是穿时装有气度,有些人,譬如郭路生,时不时装,依然有气度。路生敲门,我隔着玻璃可以看到他:眼睛向上望,手互相袖起来,静静地等待开门,一副古人雪夜叩柴扉的样子。
        郭路生常常说,我最近写了首诗,你听听怎么样。之后,探头向上望,片刻,开始朗诵。声音不大,似乎不能称之“朗”,音节类似俄文诗的起伏。
        听他吟诵,我有时会想他的六十年代的诗,而当我问起他六十年代的诗的时候,他总是很不好意思地说,不行不行,那个时候太幼稚。总听他这样讲,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太幼稚,所以喜欢幼稚的诗。可是,小学低年级的课文“秋天到了,大雁向南飞去,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喜欢它无关成熟或不成熟。
        有一次。郭路生讲起他将要写的诗。他正在访问军队里的一些老将领,打算写关于内战年代的长诗或组诗,要写关于毛泽东的诗。这可以说是不合时宜,因为当年人们正在对革命历史疑义纷纷,包括事件和人,只是还没有加进文化这个时髦话题。
        我很着意地听。我天生相貌呆滞,常常引起别人误会。郭路生停下来,打量我的反应。我知道我常常说客套话,因为心中的意思还没有找到表达处,就好像有人敲门,于是一边穿裤子,一边说等一下等一下就来就来。
        我想他这是第二次不合时宜,第一次是《鱼群三部曲》。我不记得把这个意思讲给他了没有,我常常犯这种毛病,自以为讲过我的意思给别人,其实没有。我检讨这种情形是我接受贫下中农十年再教育的结果。一个人在山上干活儿,心里讲了许多,以至形成讲出许多话的幻觉。我还记得在内蒙听人咿咿呀呀唱,走过去问他你唱什么,他说“我唱了吗?”
        总之郭路生很高兴,当下约我过几天去一个人家。我想我一定讲了我的一个肯定的想法:“革命战争”和毛泽东,不缺歌颂和咒骂,但是缺诗,你是诗人。
        过了几天,我随郭路生到复兴门外公主坟以西一个军队大院的人家去。我平生第一次进这个大院,警卫打电话问里面,签字,放行,走很远,大院里的一个小院,附近有几个同样的小院。见到的是一个残疾年轻人在轮椅上,但说话底气足,致残的原因说了,可是见他如此有元气,一下把原因忘了。郭路生说这些天正和这个年轻人的父亲谈过去的事情。年轻人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随即就谈别的,谈当时的经济改革。陆续又来了几个人,都有元气,女的也高高大大,所谓“硕人”,着时装,好看。郭路生念了诗,大家都很着意听,但随即又谈政治。郭路生在其间显得单薄,有病容,笑貌谦谦而无卑色,他的父母也是打天下并有一份位置的人。“路生”大概是行军生于道旁的意思?屋里有暖气,很热,大玻璃窗外的杨树晃来晃去,亁了一个秋天的叶子像雨一样打在玻璃上,落下去。
        我忽然悟出郭路生将来要写的,真是他自然而出的东西。这间大屋里充满着“这个国家是我们的”那种风发意气。你当然可以用“高干子弟”一言蔽之,但我真是喜欢有元气的人,无论品位。毛泽东当年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对眼前这些人来讲,就像“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一样当然。二十多年前的许多年轻人愤怒于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欺骗了他们,其实是他们误会了,你以为一个美得令你股颤的女人在向你笑,可是遗精之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得学会辨别他人眼里的焦点所在。
        我想我当年确实幼稚,直到读初中才明白我根本不是“新中国未来的主人翁”。连“祖国的花朵”都不是。我认识一个和尚说他当年出家在寺中学打坐,总要睁眼,被巡堂的师兄见到,劈面一掌,说,这里哪样东西是你的你看!当下顿悟。
        我赏心悦目于眼前这些谈政治的人,分不清楚霸气还是豪气,尤其有健康高大的女人行坐其间,那些时髦衣裳本有些做作小气,不合气度,此时只像撒娇。那种像猪脚的高跟皮靴,实在要安马刺才配长腿宽臀,才更妩媚。
        但愿会有诗意。郭路生写过诗,有诗意,我不在乎他的意识形态。
        
        诗人之二 (暂不发)
        诗人之三 (暂不发)
        
        诗人之四
        不久前,听说三午死了。说出这个消息的人确实是用“死”这个字,而不是“逝世”或者“去世”之类的词。
        三午姓叶,名字未审何意。叶家住在东四的一个四合院里,对面是“文联”的大楼。我认识三午很晚,大概是一九八一年或八二年?认识的原因很简单,我自识为喜好音乐者,朋友带我去交识个爱好音乐的人。是个晚上,叶家的街门关了,于是拍门,良久没有反应。我说没人吧,朋友说打过电话。后来有脚步声,门开了,脚步声随即离去。微光中即看出非等闲四合院。北京旧时官员商贾住东城,文人住西城,鲁迅即住过西城阜成门里,至今仍然是东城的旧房比西城好。但此时叶家的院子到处是垃圾,西厢房有灯,暗甚,我已经在提防有狐狸之类,其实北京人口拥挤,狐仙们测过人气污染之后,和鬼怪一起搬迁走了,所以不像幼时可听到大人讲鬼,现在是听到“坏人”,六、七十年代则是“阶级敌人”。
        进西厢房,卧物散乱,中立一竖式钢琴,有臂白者垂首卧沙发中。介绍了,白臂伸上来,握蜻蜓点水手,侧头颌首,眼含薄泪,示意坐下。我不免踌躇,后悔在不恰当的时间到不恰当的地方不恰当地见一个人,盘算着致以音乐的问候之后应该离开了。问我最近在听什么,回答在听京韵大鼓,小彩舞的“丑末寅初”。臂白者垂首良久,说,我在听马勒。
        这就是三午。
        后来因为聊到帕瓦罗蒂熟络起来。三午说他有磁带,于是起身拿带子放进盒式录音机里去。这一起身,我方才知道三午是类风湿患者,但还只是腰直不起来。腰常剧痛。胃亦常痛,所以双手常杵在腹上,常微笑时突然攒眉言痛,表情变化快。
        帕瓦罗蒂的美声在本该狐仙出没之处回荡,阳刚气声震屋瓦,穿墙透壁。我问是不是要小声一点,三午说院子翻修,家里人都出去住了,前院是文化大革命时住进来的人,现在请不出去,没有关系,听咱们的。三午的音响只是一个手提录音机,音量大时喇叭承受不住,三午却听得很高兴。我明白他是音乐爱好者而不是音响爱好者。我有一个朋友是音响爱好者,自己下手做放大器,请朋友来听十六赫的低音与一万五千赫的高音,江湖人称“高低频”,是水泊梁山的现代好汉。
        当晚即在西厢宿下。我因无房,夜里睡桌子,“刷夜”,即借宿是常事,所以欣欣然应邀睡一小行军床。先去清理膀胱。叶家用抽水马桶,我很新鲜,为了看漩涡,冲了两次水。睡之前,三午说,我念一首最近的诗给你听。我才知道,叶三午原来是北京“老”诗人。三午念诗,声音是颤的。念完之后,总是说,“还有一首”,或“再念一首”,几个笔记本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这是二十年前写的,你听……”
        翌日晨起,到廊下巡望,果然好庭院,可惜南面文联大楼挡了阳光。我小气了,问,你何德何能住这么好的院子?三午弯腰偏头看看四处的翻修材料,说,操,叶圣陶是我爷爷。这一“操”煞是响亮,我才明白三午为什么姓叶。
        三午好意邀我见他爷爷,我始终没有应承,原因是有些人我愿意旁观。有时坐在叶家西厢,老人沿廊散步,花玻璃上映出移过来复移过去的模糊灰影,心中于是默念中学读过的课文题目:多收了三五斗多收了三五斗多收了三五斗……
        三午是我在北京认识的诗人中少有不以政治入诗,或诗无政治隐喻的诗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关家教,但诗是私人的事情,看来三午是自己如此。也许不是,但我不知道。
        三午有两个女儿。小的一个在学钢琴,聪明,短裤背心,手下是莫扎特,会忽然岔进话题与三午拌嘴,三午厉声,她摇头点头,手下的曲子并不断。三午与施万春熟,总在讲要小女儿将来跟施万春学作曲,做钢琴家竞争太厉害。
        三午有自己的一部当代诗人关系史。我谈到我景仰的诗人朋友,三午很高兴,温柔地说,振开当年来的时候,我教他写诗,现在名气好大,芒克,毛头,都是这样,毛头脾气大……
        我一向不愿学人事科干部多方查证别人兴头儿上的话,尤其一个经日疼痛的人。
        三午的胃痛,并不影响他的嘴。有人请吃饭,三午就变得庄严而可怜,头发是早就梳好了,女儿们慢了一些就唉声叹气,以至愤怒,再至唉声叹气。立秋后,北京可以吃测羊肉了,三午每请必到。冬日大风,三午是骑自行车的,有些不忍请他,但不可走漏消息于他,否则会愤怒以至腰痛胃痛。三午每次出动,因为只能骑无梁女车,避免踢腿的高难度,所以将手杖夹在后架。到了饭馆门面,存车,交两分钱,扶杖而行。在门口要小心,三午必须侧身偏头,才能看到是否有人正推门出来。进得门去,能很快找到先来者在哪一桌。人座,目光惊喜,嘴唇湿润,蓄势待发。好饭好菜与三午是惺惺相惜,用“烈火亁柴”形容男女事,较之三午饮食,显然不够分量。虽然如此,三午毕竟是我见过的人中吃相真诚者。汉乐府“将进酒”乃歌饮之调,景观诗意俱佳。吃而能形成的诗意景观,随三午死而逝,呜呼哀哉尚飨。
        三午吃时的投人,并不影响他能随时发现女人。他能一边迅速地咀嚼,一边侧首跟随目送,之后愉快地唔唔着。张宗子《陶庵梦忆》写祁止祥,次句云: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三午是凡有关吃与女人时,则身无病态。我每每乐见三午此时,面对一个享乐主义者,疵又何妨?十二亿人若亡,可能会亡于无疵。
        三午常谈起与他有过关系的女人,都是我不认识的,不便置词。男女之私,与饮食之私不同,妄谈即丧失切肤之感。
        三午大约有些卑名在外,不少人偶谈到三午,均有不屑。我听三午谈别人,亦常有鄙语。与三午认识的人非常多,大部分渐不来往,所以三午房中常是新面孔。三午常杵着胃部说,唉,某某要去某国,我帮一下。三午曾很认真地问我要不要出国,他可以帮忙。我当然对此类话题茫然于无知,乏能力置可否,加之别人说三午爱吹牛,我倒安下心当作他吹牛来赏心悦目。如今想起三午至死“赖”在北京,真真是享乐主义令人羡慕。
        三午不写旧体诗。也许写过,但没念过。他写翻译体的。有一次,像往常三午卧在沙发上良久,说,我昨天有诗。声音开始颤起来:“嫁女儿的日子里,半夜起来找酒……”
        
        原载《今天》1998年第三期
        根据《持灯的使者》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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