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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四)

发布: 2017-6-15 15:41 | 作者: 袁劲梅



        第四章   浪榛子的“战地爱情”
        
        战地一角
        有一天,浪榛子家来了一个年轻农民,带了一个大西瓜,坐在浪榛子家也不说什么话。南诗霞就叫浪榛子背一段文章给人家听。浪榛子就背了一段高尔基的《海燕》。
        过了一星期,这个农民又来了,这次带着他父母,还有两只母鸡。三个人都穿着新褂子和新鞋子,黑红的脸是典型的阳光和泥土揉捏的大众化作品。南诗霞又叫浪榛子背一首诗给人家听。浪榛子就背了一首马雅可夫斯基的诗:
        吃吃菠萝,
        嚼嚼松鸡!
        你的末日到了,
        资产阶级!
        这个农民是蒋达里的蒋无功,无产阶级,钢铁厂工人。蒋无功的父亲蒋善良,老老实实一个老农民。虽然在“文革”中把名字改成“公敌”,也就用了几个月,风头一过,村里人就又叫回去了。蒋无功的妈妈从来姓名不详,随人叫,南诗霞称她“善良氏”。在南诗霞插秧累得趴田埂上起不来的时候,“善良氏”就悄悄来帮她插。“善良氏”不仅帮着南诗霞插秧,也帮过舒暧挑大粪。只要舒暧进了苹果林子,不知什么时候“善良氏”就能从一棵苹果树后面冒出来,给舒暧换个肩。“善良氏”做了从来也不说,劳改农场的劳改犯也没有钱或什么礼物好给她。“善良氏”就是觉得不做心里过不去,怎么叫这些识字读书的城里女人干乡下人的活?乡下妇女把“劳心者”看作上等人,而且,还是这么文雅的女文化人。后来,在火葬场和舒暖日日谈心,听舒暧夸她儿子之后,她理解成舒暧有意给她儿子做媒,便顺着舒暧提起的女孩名单行动了。
        舒暧第一个看好浪榛子,大西瓜就跟着滚进南家来了。现在,两只鸡也送来了。只不过“善良氏”从来没明说,规矩是不用说的。
        南诗霞说:“蒋善良一家都是好人。”就叫浪榛子到街上小餐馆下了一锅馄饨,把舒暧一家叫来一起吃。舒暧当午在火葬场和蒋善良老婆挨着睡了三个月,想必高兴在城里再见面。自从舒暖和喇叭爸爸吵了那次架以后,两家的聚会也就搞不起来了。蒋善良一家进城,难得一个好理由,把两家人再聚到一起。
        结果,一大桌人坐在一起,除了让座时说了一些话,半个小时下来,馄饨倒是吃得很香,就是没什么话说。反反复复也就这几句:
        “幸亏你们一家人帮助。”
        “嗯啦。”
        “以后要常进城玩。”
        “嗯啦。”
        “蒋无功越长越英俊。”
        “嗯啦。”
        “这两只鸡是下蛋鸡吧,一定要带回去。”
        “不能的。”
        蒋家一家走了,两只鸡留下了。南诗霞说:“不要杀。养。”然后就查字典,要给它们起两个好名字。又不是一公一母,也找不到什么浪漫的名字给鸡。最后,浪榛子建议,南诗霞拍板定稿:一只叫赛凤,一只叫赛凰。没有多久,赛凤和赛凰就成了青门里的“新星”。人人都不再叫它们“鸡”,叫它们名‘字了。
        赛凤和赛凰受到所有其他鸡的爱戴。青门里的小孩子拿它们当宠物,动不动就叫:“赛凤赛凰来呀。”来了就有吃的,别的鸡就跟着沾光。南诗霞说:“看到了吧,难怪孑L子要‘正名’。名不正,言不顺,虽有黍,吾得而食乎?利益是和名分一起来的。”
        又过一些时候,一天,浪榛子下班回家,看见赛凤赛凰正在青门里大门口等人。有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跳起来从树上提了两个皮虫,剥了喂它们吃。浪榛子一叫赛凤赛凰,两只鸡就像小狗一样摇头摆尾迎过来了。
        那个剥皮虫的男人往浪榛子面前一站,浪榛子吃一惊,他是莫兴歌,蒋达里劳改农场看守长的儿子。莫兴歌个子长高了一点,脸开始成方形。眼睛不横不弯的时候,是圆的。嘴巴也变厚变方,像个男人嘴了。
        莫兴歌非常同情地通知浪榛子:“浪榛子呀,人家没看上你哎。儿子和妈看上了,老爸没看上。”
        浪榛子眼睛还盯着鸡,头侧过来,脸上有和鸡一样快乐又警惕的神情。
        莫兴歌就解释说:“你们建筑队,在蒋达里叫‘瓦匠’。你是个瓦匠!瓦匠不是国营工厂的工人。他家儿子被招进钢铁厂了。人家是国营的,一个月工资要比你们大集体多五块钱。谁叫你告诉人家你们‘瓦匠二队’刚在草场门翻修完一个老公共厕所?人家老爸再也不能要个修厕所的‘女瓦匠’。告诉你吧,蒋善良还亲自去你那个草场门厕所拉了泡尿,说风水不好,过两天还要坏,你不得翻身了。蒋无功喜欢上你啦,又不敢逆了他爸,不好意思当面来回,叫我传达。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定情鸡’杀杀吃算了。”
        浪榛子领着赛凤赛凰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蒋善良居然还去了她那个草场门厕所,审查我了?不知有没有看到瓦匠队贴在厕所后墙那边的决心书和大字报。
        莫兴歌紧迫两步,跟她并排了,说:“我知道你们女的都想嫁个当兵的。当兵的嫁不成,嫁个国营单位的。劳改农场是国营单位,我在保卫科工作,是农场最年轻的科长,不算犯人我还管十五个人呢,和当排长也差不多。我能看到《参考消息》,我还能看到内部电影。我不介意你是‘女瓦匠’,我们俩谈对象怎么样?”
        浪榛子回家跟她妈讲:“您那蒋无功没看上我。我修公共厕所。”她妈一愣,想了一想说:“你再好好改造思想,不用担心,共产主义社会也是要上厕所的。”
        南诗霞经过坐牢和劳改,依然坚定地相信,人类最终的结局应该是大团圆。浪榛子却对她妈的事业嘿嘿一笑:厕所还得因个“主义”而贵,还有什么不分贵贱?这个世界很奇怪,不把人分等不能活。经济收入划成平均,政治上还要分谁能看《参考消息》和内部电影。知识分子艰难困苦地把自己改造成农民,为了能得到“平等”对待;农民却把“国营”和“大集体”之间的“五块钱”看成是不能忽视的等级。
        这些话浪榛子并没有说。就那两声笑,就被她妈听出了嘲讽。南诗霞对嘲讽的敏感超过被人打一顿,怒不可遏地骂女儿:“你严肃~点,不要嫌你妈这辈人给你们的世界不好。这个世界比旧社会干净。旧社会的腐败有多坏,你不懂。我革命,能把腐败革掉了,我就不后悔。我们南家人,从来先国家后自己。”
        浪榛子说:“我凭什么相信您这些革命能人就能永不腐败?”
        那天,南诗霞猛拍了桌子,骂了浪榛子:“小混蛋!你不相信你妈,你相信谁?”
        浪榛子说:“您怎么跟整您的那些红卫兵一个腔调骂人?我自己有脑袋,我不相信别人咬剩下的真理。你白给我的我也不要。”说完就跑,南诗霞跟在后面追。浪榛子回头说:“您别追,我今天到喇叭家去住。”南诗霞才猛地停住,又气又酸地看着女儿跑到她的避难所去。
        第二天,舒暧一脸担心地来找南诗霞,说:“听喇叭说建筑二队出事了。蒋善良还去草场门的厕所看了一次。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去看看浪榛子出了青门里是怎么活的呀?”
        这样,南诗霞和舒暧就结伴专门去了草场门,找到了那个新厕所。那个厕所的后墙斜对着瓦匠队队部大门,一个木头搭的墙报栏立在离厕所后墙后不远,街上的人不到后面来,看不见,但从建筑二队队部进进出出的工人都能看见。
        南诗霞和舒暧把贴在墙报栏的东西看了,立刻看到一张大字报,明摆着是浪榛子的笔迹。两个人赶快把它读了:
        郭主任,工地食堂的事情你问不问?食堂的脚爪给私分。食堂的伙食要改善,为什么把脚爪给分了?这是什么玩意头?我们一天苦到晚,我们对伙食房等于是不满。工人意见很大。你要再不管,我们就要采取手段。那你就不要怪我们啰!
        ——革命群众反映
        (李师傅说:“我们就要采取手段”这句不好,像威胁。“采取手段”?什么“手段”?动枪?踏平伙食房?那我们明天吃什么?王师傅说:“一个字不能改。”)
        王志道口述,南嘉鱼记录,李师傅张贴
        南诗霞和舒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是女儿写的东西?和“主义”是两个世界呀。她俩再往下看,另一张也是浪榛子的笔迹:
        建筑二队赵队长决心书:孟会计当家的死了,找窦书记批几块板子做棺材,窦书记就睡人家。前天还给我们做报告,昨天就给五个警察铐走了。二队一百个工人阶级立刻成了九十九个,他要负全部责任。二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大家表决心,我也表决心:上班拼命干,争取多贡献,苦战一二年,二队大变样。茅坑上西天,厕所被埋葬。回家坐电梯,吃饭直接吃营养。
        赵队长口述,南嘉鱼记录,李师傅张贴
        南诗霞和舒暧眼睛瞪圆了。瓦匠队的高楼梦原来是这样的?
        再看第三张,还是浪榛子的笔迹:
        二子,这是给你的最后警告。你要再从脚手架上往下撒尿,我就对你不客气。你昨天尿在我头上,我还以为是自来水,一摸,怎么还是热的?你给我抓住,还狠,拿刀吓我?你不要以为建筑队的书记搞腐败给抓起来了,就没人能管你了。我们还有党中央。
        (二子不准贴这张大字报。二子说:“第一,我哪有刀呀?第二,我哪有尿呀?”李师傅说:“要贴,还要把二子这两句话也加上去。让群众监督:看你二子能憋多久。你只要尿了,你就有刀。”)
        李师傅口述,南嘉鱼记录,李师傅张贴
        第二天,舒暧在青门里大门口碰见浪榛子,她把浪榛子拉到身边,用通情达理的语调说:“建筑二队不是干干净净的地方。不过,开辟生活也是一种活法。浪榛子很勇敢。”
        这下浪榛子高兴了,喇叭妈妈就是比她自己妈妈通情达理。她说:“我妈就看我不顺眼。”然后,又很有把握地解释道,“我们建筑二队,就像您以前在《资本论》书边上写的:只有私法,没有共同法。无‘法’就总是没有公平社会。”
        舒暧很吃惊浪榛子引用了她的笔记。她在“资本”的王国里长大,知道钱和权的真面目,浪榛子都没见过什么叫“钱”。下一代能如此实际地认识世界,让舒暖想到自己像她这么大年龄,正骑着摩托车搞战地热恋呢,从没有想到祖宗之法还会如此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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