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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余琐记(之三)——回忆76号

发布: 2008-11-21 10:24 | 作者: 编者



我到《今天》时,已经开始在印第二期了。

创刊号是李南从北京寄来的,那时我还在内蒙草原上消磨最后的时光。同时寄来的还有《探索》、《北京之春》等政论刊物,我已年届三十,不会再有热情和冲动,再说,读过《新阶级》之后,对本已淡漠的政治,只剩下了厌恶。说实话,看过《今天》创刊号后,并没有什么感觉,尤其对北岛和芒克这两个不见经传的笔名,怪怪的,也不知是何方尤物。

那年头的人都有好凑热闹的毛病,当年李南一定是说那里有点活儿,让去帮帮忙。于是,在办回北京的第三天,我就跟她去了76号。

有关这个地址和它的主人刘氏兄弟,多年来为人们所传诵,然而于我却有一份抹不掉的世俗的辛酸记忆,长久地萦绕在心头,这也是我三十年后来写《今天》琐记的缘由。

76号在北京并不算是最破旧的大杂院,但院落极深,格局又不像官邸或宅门。直到某一天,偶遇房管部门的人来查房,他在翻找图纸时嘟囔了一声“慧照寺后门”,我才恍悟,原来是庙宇!它的多重院落跨越两条胡同,前院的大殿早已拆掉盖楼,辟为小学校,后院存留的旧房应是僧舍。某位外省来京的造访者听到这段掌故后,大发思古之幽情,喟然叹道:“昔日僧侣们劳作和诵经之余的憩息所在,如今成了当代诗歌的滥觞之地……”。

大批的知青返城,使早已紧张的居民住房雪上加霜,这个院落里,没有比这更破旧的房屋了,京城俗谚云:“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即便如此,这一间半东厢房,对于当年大批的未婚知青们亦是弥足珍贵了。哥哥刘清的户口和工作单位都在外地,弟弟刘念春从山西插队恢复高考后就读北京师范大学,76号是他们寡居的老母亲栖身之所,她把房子让给了已成家的刘念春,自己住到女儿家中。我想,即便是在今日,对于老年人也是无奈之举吧。

李波是刘念春的元配妻子,回族。据我所知天方教人是很忌讳本族的女性和外族通婚的,据说她父亲还曾担任位置较高的教职,为此父女反目,她毅然嫁给了念春。我到76号时,不知何故,念春和她的关系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但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念春作主把他们的家让给了民刊使用。这个刚强的女人,为了维系这个家庭,居然在南城又收拾出一处居所,我曾到过那里,房屋更小更破,显然是那种“私搭乱建”的,我至今记不清那棵大槐树是在屋内还是屋外,但比76号更像个家庭,很温馨,还自制了当时很时髦的简易沙发,但还是没能唤回念春的心。

李波很少到76号来,所以大多数来客在高谈阔论时,是不会想到这里还有女主人的。我也只见过她两三次,待人挺和善,至少没给过我们这些人“脸子”看,在料理完私事后并不急着走,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别人谈论,有时还问上一两句。总之,我没看到通常离婚中的那些“前奏曲”,更没有让我们这些“闯入者”感到过难堪。

一年半后,空气萧索,在长驻于此的芒克搬离一个多月后,约好时间让我去76号找李波取一批信件。短短的几十天,一切又恢复了常态,我像走进一所陌生的院落,轻轻敲开那间熟悉的小屋,只有她自己在家,满脸洋溢着她那个民族特有的健康和眼神。落座后,她交给我一沓信件,那是《今天》的最后一批读者来信,是李波收存的。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她帮助接待的最后一些来访者,那热烈的情绪使我暗暗吃惊,她丝毫没有流露出个人的哀怨,其实这与她毫不相干的一切,正该是她企盼尽早结束的噩梦。

在这间又复原为家庭的整洁的小屋里,我如坐针毡,我满面羞惭,耳根发烧,渐至听不清她讲些什么,我深深地垂下了头,我想对她说,替《今天》所有的人说:“大姐,对不起……”。

但我始终鼓不起勇气来,最后找了个借口,像个贼似的逃离了这个曾经轰轰烈烈的大院。

一两年后,我们也都相继建立了各自的小窝,我至今无法想像,自己能有勇气把它托付给凶险的波涛。

李波长我几岁,如今应该是六十开外的老年人了。我无从知道更无法想象她日后的景况,只有在心中默祷她能回归自己的民族。我不谙天方教义,但我想像真主是仁慈的,她应该得到谅解和宽恕。《今天》的朋友们应该记住她。

当年《今天》的通讯地址使用刘念春的实名,是因为去邮局取邮购款要出示有效证件,却曾经引起过许多读者的遐想,他们在来信中猜测:是为了规避个人麻烦?是对文学前途的憧憬而杜撰的假名……无论如何,这个名字也的确不符合国人取名时的用字习惯。

念春原名念椿。古代父母以两种最平凡的植物椿(树)和萱(草),作为自己的谦称,但念椿至今仍叫念春,恐怕是当初户籍人员或他自己的疏忽所致。念春的父亲在任民国时期美国驻华使馆高级雇员时,英年早逝,遗下子女(四人?),念春恐怕还在襁褓之中,故名念椿。其时正逢政权更迭,从他们母亲后来蜗居的这处小屋,和弟兄们的流离失所,可以想见这个家庭所遭受的一切。

我见过他们的母亲,她举止端庄高贵,总是默默无语,那是一种教养和磨难的集成。

晚年时,她曾获准出国探望子女,据说她有可能以前使馆雇员遗孀的身份移居国外,但她却依然回到了这块自她成年后便没有得到过安生的土地。

如前所述,我最初是以“帮工”的身份去76号凑热闹的,所以对76号的最初印象不可能带有一般文学爱好者的那种“朝圣”心理,也没有我的其他朋友所经历过的类似地下工作者接头般的神秘感,因为此时《今天》的活动已完全公开化了。多年以后,重读人们对76号的种种描述,感觉到越来越像一张渐渐变得模糊的老照片,惟有天津张小海那封来信,每次展读,76号的当年便清晰地跃然纸上,那感觉不是我能写出来的。这封信写成一篇散文,题目《讶》,署名:肖海。我曾把它编入《今天》十周年纪念册,但当时印刷条件所限,字迹模糊不清,无法卒读,现再次将其剪贴如下:

淋着五月强烈的阳光,迎着燥热的风,我又踏上了北京的大街。今天我回来了,只是为了《今天》。活动一下搭乘卡车时坐麻了的双脚,沿着宽阔的长街向汽车站走去。不,不是去会情人,也不是去王府井采购新鲜商品,可是心却为等待将临的那一刻而紧张地跳动。

我和B君还是初次见面,虽然他的诗歌、小说好久以来,深深地打动着我的灵魂。和我想象中的B君一样:修长的身材,清秀但有些衰弱。眼角和鼻翼布撒了一些细碎的皱纹,显得苍白而深沉。一双与面貌不相称的手,结实、粗糙,紧握时一股凉意把含蓄的情感透入我的心中。没有热烈的言辞,也不用庸俗的客套,却有一种魅力牢牢地抓住了我━━信赖!我即刻被打动了。

在B君的引领下,我来到尽人皆知的《今天》编辑部,所有不同角度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公开地址。但我却是第一次到这里,一种神秘的感觉――就像童年去参加小学招生考试时那样――莫名其妙地安慰自己:“不要紧……”

下午时分非常安静的小街,几乎没有行人。在这街上的那个大杂院,少说也住有十几户人家。烈日当空的白天却静得像深夜似的。一个老妇人坐在阴影里剥着蒜苔(蒜薹),那青绿的梗子折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鼓。

这是北京最普通的四合院。拥挤着低矮的随意搭建起来的住房、厨户及盛杂物的小篷(棚),形成了狭窄的小巷。三步右拐、两步左拐,迎面而来的掺合着厨房味、陈朽味及开水浇过的便盆味,使人不能忘记:这里有生命;这里运转着生活的中国人精神。

B君领我到深院里的东厢房。外面看去房子已经老朽不堪。灰皮斑斑驳驳,油漆剥落怡(殆)尽,露出了灰黄色的窗棂和门扇。我跨了进去。

这儿就是当今文学青年、大学生及部分老一代文艺家感到震动的编辑部,一间被隔成两间的简陋住宅:这儿就是阿波罗和他的九缪斯所恩宠的小屋,我梦中见到的神秘的“森林小屋”。一张旧八仙桌,一只难看的老柜子,柜的高头摞着的棉被几乎触到了房顶。就在这儿,几个青年人开辟出了一条新大路。被一幅自己用染(颜)料涂成窗帘遮得幽暗的里间,一叠叠纸张、印刷品规则地堆放着,空间散发出新鲜的油墨气味。垢迹浸蚀的窗帘,由红、黄、蓝、白组成抽象的图案,有三角形、箭头形的等等,把外面强烈的阳光筛成五彩的色块,唤起人的感官以生命的感觉。这所古老的小屋在凝固的外壳里面,有着怎样的生机呀!

M回来了。这就是那位用诗歌使人的灵魂震颤、骚乱的象征大师吗?高高的个子,一张生动的脸。不,他绝不是那种头发长披、神情颓丧的诗人,也不是那种戴着厚度眼镜的白面书生。你瞧,那两颗光洁的眼睛,啊,这双健壮的手;还有泼辣、豪侠的运动家气派,粗直的谈吐,这是中国的马雅可夫斯基――我们的诗人……

在这样人的中间,你会情不自禁地激动,假如你有一个厚厚的矜持的外壳,也会被这潮水般的感情打碎,何况你又是个年轻人。但是,我却要离开了。时间,这个严厉的法官就是这样宣判的:告别……

我离开北京时已是暮色苍茫。鲜艳的晚霞像一面镶着金边的红帷幕,斜挂在天际。灰蒙蒙的大地上,自行车的铁流涌进城里,我却告别了,告别了我出生、成长的古城。整齐排列的大杨树像绿色的屏障,树叶上闪着最后的金星隔断了我的视线。再见!我昨天和今天的城市,我的朋友,明天,那里的天是否还蓝?

80年5月26日 初草

6月 5日  二稿

肖海 

            芒克与北岛摄于7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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